夏家明到家门口的时候快晚上10点,他刚摸索着把钥匙插进锁孔,门从里面打开了。
妻子把他迎进门,关切的问:“吃过晚饭吗?”
夏家明低头换着拖鞋, “嗯”了一声。
“又喝酒了?”妻子倒一杯蜂蜜水递到他手边。
他佯装脱衣服避开了。
妻子尴尬的把水杯放在茶几上。
“我没喝酒,你去睡吧!”夏家明冷淡的对她说。
妻子没有马上走开,而是小心翼翼问他:“明天回老家上坟吗?”
“嗯。”他回答。
妻子好像是鼓足勇气,请求他:“我和孩子能和你一起去吗?”问完好像生怕他不答应,没敢等他回答,就又急着补充道:“女儿长这么大,还没给爷爷奶奶上过坟呢?”
妻子说完,用乞求的眼光看着他。
“不用了。”夏家明躲开她的眼睛,拒绝了。
她很失望,“那我给你收拾行李吧!”说完准备走进夏家明睡觉的房间。
“我自己来。”夏家明拦住她。
房门在妻子面前关上的一刹那,他看到妻子的脸上有两行泪水流下来。
夏家明心中有一丝不忍。
其实每当夜深人静,他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不能入睡时,心里总能说服自己,谅解妻子,体谅她的不易,她的苦衷。
可是天一亮,看到照片上,母亲一如既往地笑盈盈看着他,让他心痛的仿佛要滴出血来一般。
一晚上,他做了好些乱七八糟的梦,就像是一个个断片,一会是回老家的路上迷路,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走;一会又在落满杏花的山坡上奔跑;然后又跳转到坐在回家的车上,忽然想起有很重要的东西忘记带回来……
一着急,惊醒了,一头一身的冷汗,梦里的焦燥感让他的心口闷闷的,堵得慌。
才早上五点,可他已经没有睡意。爬起来,简单洗漱,拎起昨晚收拾好的旅行包走出家门。
车子跑起来时,风刮得他脸颊生疼。
已经是三月下旬, 天气还是有些阴冷。这段时间天好像一直没有放晴过,老是阴沉沉的,空气仿佛沉重的都能滴下水来。偶尔天晴,太阳也似被一层纱裹住一般,不舍得露出她的真颜。
近些年,这个城市的气候,越来越不像是一马平川的北地,倒像是烟雨绵绵的江南。只可惜没有南方的灵秀,只有让人窒息的压迫感。
刚来这个城市的那几年,一年四季晴多雨少,太阳始终明晃晃的挂在天上,毫不掩饰着她的万丈光芒。
偶尔的暴风和骤雨,来去惊心动魄、肆无忌惮、畅快淋漓。
他特别喜欢这样的恣意和率真。
当初爱上妻子,不就是喜欢她北方女孩敢爱敢恨,如风似火的性格吗?
他们同在一所大学,她是他的学姐。学生会宣传部,她是他的领导。
她的性格果敢张扬,敢说敢做,心直口快。
他呢?聪明内敛。就如她对他一针见血的评价,“你身上即使有一百分的能力,也只能被你发挥到六十分。我就是能帮你把能力发挥到极致的那个人。”
的确,婚后,在这个北方城市,妻子的家乡,夏家明在生活中、工作中遇到问题优柔寡断难以抉择时,都是妻子帮他下最后的决心。
一开始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夫妇俩发展的都不错,特别是夏家明,性格谦和,又聪明好学。小事认真负责,大事细心果断,所以在单位深得领导的器重。
妻子自从有宝宝后,生活重心侧重到家庭这边。
改变似乎是从夏家明的母亲来到这个小家庭以后。
父亲去世后,他把母亲从老家接过来,一是能帮忙带带孩子,二来母亲在身边,自己能够安心一些,没有后顾之忧。
他考虑的很周到,唯独没想到婆媳二人怎么相处。
婆媳两个人常常为孩子的教育,生活上诸多习惯等问题争吵。妻子大大咧咧的性格,有什么说什么,说过就忘,丝毫不顾及婆婆作为长辈的感受。
母亲心疼儿子,怕他夹在中间为难,咽下所有委屈。长期以往的郁郁寡欢,无处排解,她的精神越来越抑郁,以至于到后来生活都没法自理。
孩子、母亲需要照看。夫妻俩商议,妻子从单位辞职,回家照顾她们。
对于当初这个决定,夏家明是很感激妻子的。
手机闹铃打断他的思绪,看一下手表,他在高速已经开3个多小时的车。离家还有一半的路程,他想休息一下。
他在服务区停下来,抽根烟,给小青发去一条微信:今天回去。
很快,小青发回信息:收到!
小青收到夏家明微信的时候,正在山上茶园采摘茶草。现在正是采制明前茶最适宜的时候,再过几天,清明一过,茶叶价格有天壤之别。
她顾不上这些,匆匆把一上午采摘的新鲜茶草倒进同伴的竹茶篓里。
“家明今天回来上坟,我先回了。”说完便下山回家。
小青居住的地方叫桃花坳,处于长江与淮河之间,大别山北麓。这里曾经有家明祖先置下的产业。此处“藏风聚水而不动”,是块风水宝地。据说解放前跑兵匪,夏家一家老小带着银钱细软从镇子逃进这“十里不同天”的山坳坳里,一呆数月,躲过一个个毁家灭族的大灾祸。
夏家的宗族耆老死后都葬在桃花坳。家明的父亲,还有前年刚去世的母亲也都葬在这里。
原先小青居住的村子都是夏姓一族。有一年,小青爷爷带着家人跑兵患,误打误撞闯进桃花坳,别的夏氏宗亲都不愿意收留他们,只有家明的爷爷接纳了他们一家。
从此后,小青爷爷把夏家当做自己的东家。
小时候,家明每年清明同父亲回桃花坳上坟,都要在小青家里住上两日。
小青的爷爷和父亲对他们父子毕恭毕敬,有时家明父亲看他们对家明这个小孩子都是恭敬有加,就会责备他们。可小青爷爷摇着头说:“可不敢乱规矩,要是解放前,我们该尊称一声小少爷的。”
小青家是村里唯一一户外姓,人丁单薄,她的几个哥哥姐姐都没活到成年都相继夭折,她像宝贝一样被长辈们呵护着长大。
在小青家的那几日,是家明最开心的。小青会带着他躺在大片大片长满淡淡紫红色紫云英的田野看天上的云,在开满桃花、杏花、映山红,还有许多不知名小花的山涧疯跑。
小青知道哪个草丛能找到鸟蛋,哪片竹林能挖到竹笋,后山茶园哪棵茶树结着好吃的茶萢,山涧背阴处哪里能挖到散发出淡淡幽香的小兰草……
还教会他认识槐花、榆钱、香椿、婆婆丁、还有蒿子。
家明最喜欢吃小青家的蒿子粑粑,每次去,小青娘都会做满满一锅。一口咬下去,蒿子的清香、咸肉的咸香、米面的米香在嘴里蔓延开来。
“清明时节雨纷纷”,有雨的日子,他们哪儿也不去,就静静地坐在廊檐下,看院子中间那棵杏树上被春雨浸润的晶莹剔透、如雪如玉的杏花,它没有桃花的艳丽,也不似寒梅的清冷,就如一位邻家女儿,和婉柔顺。
家明说,二八年华的小青就是如杏花般的姑娘。
“吾家有女初长成”,当年小青家的门槛都要被媒人踏平,可都没有中意的,别人说她挑花了眼。
直到有一年清明,家明带着当时还是女朋友的妻子一同来到桃花坳。
第二年,小青便出嫁了。
小青婆家也是老实本分人家,汉子对她也体贴周到,可惜年纪轻轻就患病死了,小青又无所出,在婆家的处境甚是尴尬,于是被父亲接回娘家。
这几年,小青父母相继离世,只留下她孤零零一个人生活在村子里。
从茶山上下来,在回村的田埂上,小青迎面碰到同村的二棍子,他嬉皮笑脸的拦住小青不让她过去,觍着脸凑到她面前说:“小青妹子,晚上我去你家帮你炒茶吧!我不要你工钱,只要帮我暖好被窝就行。”
“呸!”小青对着他的脸狠狠啐了一口吐沫。“我去问问棍子嫂,看你可有这狗胆。”说完,顺手从脚边捡起一根柳条,二棍子吓得拔腿就跑。
小青看着他的狼狈样,“哈哈”大笑起来。
回到家,她开始做蒿子粑粑。
蒿子是昨天采茶时在茶园挖的,那里的蒿子又香又嫩。
小青把蒿子洗净揉搓出苦涩的汁液后在砧板上切碎,肥瘦相间的咸五花肉切成丁。先将咸肉放进大铁锅中煸出油,切碎的蒿子倒入锅中翻炒,炒出香味后,往锅中倒适量的开水,加入磨好的米面搅拌。拌匀后就可以搓成一个个小团,压成饼状贴在铁锅上烧火蒸就可以了。
村子里早几年就没人用灶台做饭,嫌烧柴火费事又不卫生。家里电饭锅、电饼铛都有,可小青不用。她记得家明说过,不管用什么做出来的米饭,都没有灶台上的大铁锅做出来的香。
粑粑闷在锅里的功夫,她看着外面太阳正好,赶紧把前几天切好,焯过水的笋干倒在竹筛子上,放在太阳下曝晒。这几天阴晴不定,笋干没晒几个好太阳,小青担心没晒透,家明带回去后不好储藏。另外她还给家明准备两斤自己烘制的明前茶,让他带回去喝。
这些都是他最爱的。
还有香椿头。
小青走出自家院子,发现沿着围墙栽的香椿不知什么时候被别人摘得干干净净。
她心里清楚是隔壁的夏三哥干的,但没有证据,又不好当面和他撕破脸皮,毕竟左邻右舍住着。
她苦笑着,看着夏三哥家香椿树上嫩嫩的椿芽,同他商量,把他家的卖给自己。
他嘴上说不愿意要自家留着吃,实则想抬高价格,最终按捺出窃喜,以市面上双倍的价格卖给小青。
小青心疼钱却又无可奈何。
“你不要觉得吃了亏,上次我家大小子的胳膊被蜜蜂蛰个大包,买药膏就花我好几块钱。”夏三哥振振有词的对她说“蜜蜂都是你家院子的杏花招来的。这杏树每年光开花不结果,你说你留它干什么用?”
他怎么会懂呢?这棵树是小青的念想。
下午三点左右,夏家明快到村口的时候,收到妻子一条微信:我们离婚吧!
家明曾经无数次想过离婚,但真要走到这一步时,反倒犹豫了。
他有时想,如果没有母亲那件事,他和妻子的关系会不会最终也这样?
答案是残酷的。
他们没能逃过七年之痒,关上门,为房贷、车贷、孩子的教育、老人的照顾,为所有生活中的柴米油盐,还有职场上的竞争压力而争吵,每每如此,他就想寻一处清静之地躲起来。
而母亲,是彻底压垮他的那根稻草。
小青扛着几根刚砍下的竹枝往山上爬,家明默默地跟在她后面。
夏家的祖坟在半山腰,周围杂草被小青清理的干干净净,家明父母合葬墓碑上的名字依然清晰,没有被雨雪风霜所侵蚀。
他跪在父母坟前,不知道要对他们说什么,他辜负了他们对他的期望,让自己的生活过得一团糟。
不仅如此,还祸及母亲。
永远也忘不了那天,在出差途中接到妻子电话,告诉他母亲半夜出去寻他,走失溺亡在离家不足几十米远的小池塘里。
妻子在电话中哭泣着说:“对不起!我没照顾好她。”
家明虽然也知道那晚妻子因为孩子发烧,带孩子去医院而没有看护好母亲。但看到被打捞上来的母亲因为求生往岸上爬,双手指甲被岸边锋利石块剥离的鲜血淋漓时,那难以承受的痛苦和自责让他彻底失去理智。
此后对妻子的冷漠与其说是不能原谅,倒不如说是对自己极度的失望。
从山上下来,家明和小青坐在廊檐下,静静的都没说话。一壶新茶饮到无色无味时,暮色渐起,夕阳落下墙头。
许久,家明说:“走了!”
小青没有挽留,她清楚,这座小院,家明记得的,也仅仅是鸟语花香、和风细雨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