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爷和阿嫲相识于上世纪70年代初。
当时是阿嫲从隔壁的镇来到我们村子里干挑水的活儿,阿爷刚好在阿嫲干活的地方经过,在一大群嬉闹的女孩子中看到了扎着一条麻花辫子在埋头干活的阿嫲。
很多年以后阿爷再说起这事,他说就是因为那么不经意的一瞥,却让他在心里记挂了四十多年。后来他就趁着女孩们中午吃饭的时间,跑去那户人家的隔壁去打听阿嫲是谁家的姑娘。
往后的一切都那么顺其自然地发生了。我的曾祖父派媒人去阿嫲家里撮合这门婚事,阿嫲的父母同意了。然后在1971年的秋天,阿爷领着他新娶的媳妇走了十多公里的山路回到了属于他们的家。那时他们俩才认识一个多月,见了三次面。
或许对于阿嫲来说,那时的婚姻谈不上有爱情,甚至对于才十八岁的她来说,她的人生没有恋爱这两个字,直接从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女孩成为别人的妻子,她需要时间去接受和学习怎么当好一个妻子。而她的男人给了她整整两年的时间才让她成为他的女人。
两年后,二十岁的阿嫲怀上了第一个孩子。
在1974年的夏天,阿嫲生下了一个男孩,那个男孩在二十三年后成为了我的爸爸。在阿嫲临产的时候,阿爷还在镇上唯一的一间中学里上课。那时,二十一岁的阿爷是镇上中学的一名高中生。
在我们那地方,男孩子通常都是十多岁才去上学,因为家里需要男孩子干活,去山上放牛砍柴。所以就一直到孩子长到十多岁了才不得已送他们去上学。
是隔壁邻居去学校找阿爷,告诉他“你媳妇给你生了一个大胖小子”。他才知道自己当爸爸了,然后扔下书本,急急忙忙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跑回家了。
阿爷写得一手好字,他在一张木凳子上的黄皮纸上端端正正地写下孩子的名字,对身旁抱着孩子的媳妇说:“这就是我们孩子的名字。”阿嫲不识字,只看着纸上那端正的字笑着点头。
阿爷有了孩子的事很快在他的学校里传开了,很多同学都在背后偷偷地说他有了孩子老婆还跑到学校里上课,脸皮不是一般的厚。
后来,阿爷受不了同学的议论排斥就自己擅自退了学,当时全家的人都反对说不应该浪费这么好的机会,还有半年时间就高中毕业了,好歹也能在镇上当上个教师,这一退学就什么都没有了。
唯独阿嫲一个人什么话都没说,没有劝阿爷留在学校继续读书,也没有说会一直支持他的决定之类的话。当家里的亲戚长辈因为这事训阿爷的时候,她就紧紧跟在他身后,陪他一起挨骂。
退学后,阿爷跟着曾祖父在村里的牛行学做生意。后来,那牛行生意成为了他往后一生奋斗的事业。
在很多年以后的某一天下午,阿爷送走了镇上中学的校长,那校长曾经是他的高中同学,俩人一起同窗了两年半。阿爷转身对着在他身后收着碗筷的阿嫲说:“要是当年我能忍住他们在背后的说三道四,今天也能让你住上大房子,当上校长夫人了呢。”
阿嫲却抬起头对站在门口的阿爷说:“赶紧去把外面的鸡给赶回鸡舍去,等着去喂呢,都饿了半天了。”说完又继续收拾手中的碗筷。
或许,那时阿嫲在心里真正想说的是,能过什么样子的生活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在我的生活里。那时的阿嫲也是幸福的吧,有那么一个人老是在记挂着想让她过上更好一点的生活。
要负担起有五个孩子的家,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为了阿嫲和五个孩子,阿爷每天天还没大亮就起来,带上一大瓶阿嫲前一晚煲好的白开水,骑着他那台旧式的自行车穿街过巷地去每条村子去做买卖牛的生意,有时要晚上七八点才能赶到家里。
记得小时候,每次阿爷天很黑也不见回来的时候,阿嫲就会把剩下的菜放回饭盘的大锅里热着,还会用热水壶里的热水把一个大水瓶给倒满水,然后放凉了等阿爷回来喝。
阿爷是一个有洁癖的人,他的衣服不能和我们的放在一起,要是他洗澡的时候找不到他要穿的衣服,他就会冲着阿嫲发火,大声喊着又把他的衣服给收哪里去了。
每逢这个时候,阿嫲就会知道这是他在外面做生意做累了或是又受了谁的气,回到家里就只能对着她撒撒憋着的火气阿嫲什么都不说,跑到放衣服的杂物房里给他找衣服,往后阿嫲也形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收衣服的时候都会先把他的衣服给放出一边,这样就不会忘了把他的衣服给另外分开来放。那个习惯一做便是四十多年。
记得有一次在家里大家聊起了我们这群孩子长大以后要做什么的话题,当时的我搂着身旁的阿嫲说等我长大了以后,我要去赚很多的钱,给阿爷和阿嫲盖一间大大的房子住。他们俩听了都大笑着说还是大孙女懂事呀。
阿嫲接着说:“你阿嫲阿爷不需要你给我们盖大房子,等到你爸和你阿叔都有了自个的屋子,我和你阿爷就在对面那村边的山脚下盖一个小小的房子,我俩就在那里过日子,你们谁也别操这个心了。”“哦,原来阿嫲是想和阿爷过二人世界呢。”一个小小的玩笑话又惹得所有人都大笑起来。
只是后来岁月把日子拉扯着往前走,阿爷和阿嫲也慢慢老了。
阿爷也就没有在外面跑来跑去地拉生意了,回到家里帮阿嫲带孙子。然后我就发现这个家变得有些不一样了。在家里阿嫲总是会指挥阿爷做这做那的,像是去喂鸡鸭,哄小孙子睡觉之类的事。有时阿嫲还会因为阿爷做得不够好抱怨地骂上几句,阿爷也老老实实地听着,不还口。在如今阿爷的身上我仿佛看到了当年阿嫲的影子。
有时看到他们两个坐在老椅上静静地看着电视,偶尔还一起小声地讨论昨晚放过的电视剧情节。我就总会想起那句话:“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岁月如此安稳,都是因为有你在身旁。
后来他们两个简单琐碎的生活被那件事给拦截了下来。
2017年5月31日凌晨,阿爷走了,肝癌晚期。
阿爷离开的前一天,是端午节。阿嫲特地煲了鸡汤让阿叔给在医院的阿爷送去,说他一定吃不惯医院里的饭菜,准记挂着家里的饭菜好吃。
然后,在第二天的早上,一大早就起来准备烧火煮饭的阿嫲看到了缓缓向家里驶来的医院救护车。那一刻,她就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那个陪了她四十五年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在阿爷走后的一段日子里,阿嫲还是像以前一样,会很早起来烧火煮饭,喂鸡鸭,到地里种菜浇水,每顿饭都会吃上一大碗饭,晚上的时候坐在电视机前一个人静静地看电视剧。
我知道,那只是阿嫲在很努力把生活过回了原来的样子,她在逼着自己去习惯着没有阿爷在的日子。让我最心疼的不是阿嫲一个人偷偷躲起来哭,而是她一个人什么都不说就坐在大门前看着对面村子的山脚地下的那个地方,那曾经是他们以后的家的地方。而在那座山的背后,是躺着我的阿爷,她的丈夫。
阿爷和阿嫲的爱情,就像白开水一样平淡简单,他们之间没有浪漫,只有平平淡淡,但那却是托付了一生的真情与厚爱。
能在漫长的岁月里,与你平凡地虚度我的一生,这才是爱情最美好的样子。哪怕你永远离开了我,我依旧爱你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