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下）  效武雪球治冻脚，日军缺粮抢年糕

  好大一阵子，效武催我说：“快过咱这厢来。”我半信半疑地跟他到了自己房里。铜盆里放着一盆子拳头大的雪球，他把我抱到炕上，把我的右脚拽到炕棱外。我没吭声，心里想也许能治好。以前听爸爸说过，医生治病有以毒攻毒的办法。现在效武用雪球治冻脚，以冷治冻和以毒攻毒道理也差不多。他说：“开始有点疼，你忍着，一会儿就不疼了。”他低着头，一手握着我的脚，一手拿雪球在脚上不停地使劲擦，一连擦化了十来个雪球时，脚上开始冒起气来。又擦了几个，他说：“来，下地走走看。”我下地走，果真觉得好多了，我不由得抬头一笑：“是好些了。”效武高兴了，他又要给我擦左脚。我说：“要不明天再擦吧，擦好我的脚了，再把你的手冻坏。”他把手往我脸上一贴说：“我的手哪能冻坏？现在还热乎着呢。”说着又把我抱到炕上，“看看这脚冻成甚了？你怎就不知道心疼自己呢？”他一边说一边擦，擦得左脚上也冒气了，我说：“好了”，要下地走走。他说：“把这几个雪球都擦了吧”。擦完下地走的时候，感觉真不疼了，我高兴地说：“真不疼了，就看明天早晨罢，要好了就美了。”效武说：“明天还不能全好，得连续擦几天。”

  第二天晚上，效武进门就叫上小七和他握雪球，继续用雪球给我擦脚。连续擦了好几天，脚上的肿消了，早晨起来也不疼不痒了。

  第七天了，效武坚持要再擦一次。擦完效武高兴地说：“人家们说，今年治好了，这辈子就不冻脚了，高兴吧。我给你治好脚也不谢谢我？叫一声‘二哥’。”我顿时羞红了脸，可还是小声地说：“我打心眼里感激你，你真像我的亲哥哥，”效武高兴地说：“蠢鬼，比亲哥哥还亲呢。”

  从此，我的这双脚再也没有冻伤过。整个冬天都是做衣服鞋袜，做完冬装就接着做春装，尽量在冬闲时把一年的衣裳和鞋袜都做好。到了腊月二十几，就开始准备着过年的事情。婆婆成天数念着“二十三，打发灶马老爷上了天；二十四，割下对子写上字；二十五，洗下刮出胡萝卜；二十六，割下几斤肥羊肉；二十七，焯下豆芽洗了足；二十八，黑的白的做下两笸箩；二十九，拿上坛坛打烧酒；三十，门神对子贴到街门。”每天除过打扫洗刷做吃食之外，还要做正月初一供献天地爷、财神爷、门神爷、土地爷、灶马爷、祖先神位前的敬神供品。

  我不懂这些乡俗，也是第一次见。婆婆亲自下厨，我和大嫂跟着婆婆打下手，做了很多各种式样的花馍。腊月二十八，我们正做着年糕，小七从街上跑回来神色慌张地说：“日本鬼子来了！快把吃的藏了吧！”他的话音刚落，就进来五六个日本兵。他们“叽哩”“哇啦”地不知道说了一堆什么话，一手拿着上了刺刀的枪，一手拿起刚炸出锅的热油糕就吃。急急忙忙吃了一顿，末了，把头盔拿下来装了糕。有的找到花馍馍，连圪栳子一并都拿走。全家人都呆呆地站在地上不敢动，平时厉害霸道的婆婆也吓得不敢吱声，躲在一旁眼睁睁看着日本鬼子把一天来做下的吃食都拿走。

  日本兵走了，婆婆开骂了，“狗日的们都是一群饿死鬼。抢的吃了也不得好死……”

  隔了一会儿公公回来说：“全村都是这样。日本鬼子三个一群五个一伙，串门入宅进来就吃，吃饱了还要拿。随手拿起手头的布袋子、圪栳子、篮篮笼笼里装上就走。这群日本鬼子总共在村里待了一个来时辰。看来日本鬼子是打了败仗，倒着运来了。当兵的少吃没喝出来抢食吃，是后运接不上走败运了。”

  我也想：以前在城里日本鬼子是从来不吃中国人的饭的。他们带的白面大米，还有各种罐头，吃也吃不完。他们住过的地方常能见到没吃完丢下的大米饭和猪肉、罐头，今天确实像一群饿狼。后来听说日本兵早就开始出动征粮，征不到就抢粮。现在是抢下的粮食也不够吃，当兵的开始饿肚子了。很多地方都有日本兵三五成群出来抢饭偷饭的，甚至有少数单兵向驻地百姓讨饭的。

  失势的日本兵被老百姓嘲笑挖苦也只好忍受。从此，汾阳地面上就有了:“日本鬼子吃高粱——没有办法”的歇后语。婆婆骂了半天后说：“狗日的们，可害苦我们了。桂梅，赶快再发面，明天再蒸馍馍吧。我再煮豆馅子，重再蒸糕。”我答应着，赶紧就又拿上瓷盆和面。

  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除夕，效武和老三都从城里回来，全家人在一起很是热闹。虽然不能放鞭炮，可婆婆点上灯瓜瓜、烧香、供奉各路神仙和祖先，跪下叩头祷告的一系列活动一样也不少，都让我感到很新奇。一个不眠之夜下来，早晨还给公公婆婆叩头拜年。

  总之，这个年做年糕、花馍馍、肉盅盅，种类不少，是我从来没见过的。大年初一早晨。吃完饺子收拾完厨房，回到自己房里，想起了爸爸妈妈和弟弟们：“他们今天吃什么了，有饺子吗？”效武凑近问：“想你妈妈啦？前几天我去过了，他们今年也不赖，今天也是吃饺子。”我说：“是真的？”“我还能骗你吗？那儿的村长对他们挺好，要不你爸爸还能一起教学？明年你妈妈还回咱村教学，这样你就高兴了吧？”“真这样？我当然高兴！”我又半信半疑地看着他。“没问题，你就放心吧。”他肯定地说。

  正月里妈妈带着两个弟弟回到肃静教学，他俩有时也来我家玩，式良还教我唱歌。这一年，家里变化很大。老四效智参加了游击队，效武和效功因日本鬼子占领区抓丁，就都从城里回来。

  过了不长时间，老三效功去了向阳镇，给黄石山（陕西清涧人。解放战争时期任吕梁保安处副处长，晋绥公安七分局和八分局局长）领导的八路军的永和货栈当了火头军。效武参加了唐少秋领导的八路军独四旅供给部，给边区采买物品。

  效武凭借他几年来在汾阳城里修自行车时认识的人多，明里还开车子铺，暗里跑敌占区购买药材、火硝、硫磺、骨胶等所需物品。

  有一次，效武从天津回来，刚把东西放下，就高兴地对我说：“你看这是什么？”我一看是自行车内胎就说：“我还认不得这是个内胎？”他说：“你拿一下”。我过去拿，“呀！太沉了，怎么回事？”他笑嘻嘻地说：“这里有五六十斤水银呢，谁能看出来？”我说：“买的水银做什么用？”他说：“兵工厂里做爆发管用呢。”他又将车子零件盒子翻开，拿出一把手枪，和几个枪簧给我看，我惊讶地看着他：“你拿这些火车站没检查？”他自豪地说：“怎么不查，不过我提前就把匣子打开，大大方方地给他们检查，他们反倒看看就过了。越是胆怯，心慌怕检查，他们就越要细查。关键是要沉住气。” 我看着听他说，既新奇又担心，同时又挺佩服他，他知道的事情多，还有胆量。他能和八路军一起打日本鬼子，使我感到无上的光荣。

  一年来，效武有时半夜三更回来，有时几天也不回家；有时回来还带两三个人，要我给他们做饭吃。

  有一回，在闲聊中说起狐狸，人们都说狐狸聪明，有灵气。效武说：“我和赵庄村武凤枢在古贤村地里等东关城墙上换岗时，经常能看到狐狸拜月。”我说：“你为啥要等换岗？”他说：“换成自己人往下吊火硝呀”。我还是不解地问：“那你怎么知道换成自己人呢？”“事先就说好了，他们用手电在上面晃几下，或者咳嗽几声都可以是联络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