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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坐在湖边半小时了，坐在清静的晨光里。

原本晦暗的湖面渐渐亮起来，日出前的朦胧给了它几分灿烂的姿容。睡莲开始苏醒，金色光芒从莲叶圆形的边缘开始，顺着叶脉注入一朵朵碧色的心脏，它们正慢慢探出水面，小心翼翼地，悄无声息地。

假如我一直盯着那些刚露头的花苞看，它们是完全静止的，可等我不小心分神，望向天看一会儿云，再低头，它们竟已全部亭亭地升出了水面，一根根韧性肥圆的新鲜绿枝把花苞举起，好像在向着东方献祭。

湖没有海的波澜壮阔，却有一份家的安宁，它被启明星的天空、城市影影绰绰的楼群，还有岸线上层层叠叠的绿色拥抱着。我在湖边坐着，它们连同我一起拥抱着。

前几日那只鸭子又悠哉悠哉地游过来，从尾翼下放出分叉的、细细的白线，划开平静的湖面，延伸。离远了，白线变成两道粗粗的灰线，然后模糊了，沉入水底。它停在镜面上，像在思考什么。

它或许和我一样，是来看睡莲的，等待天亮和花开的过程中，一天的开始似乎也有了诗意。

鸭子抖抖羽毛，它的双眼一直在那蓬快要开放的睡莲上，丝毫不知岸边有双眼睛跟随着它，就像我不知道在我身后也有一双眼睛看着我，直到我无意回头，看见一个人，跨着弓步，镜头正对着我。

我吓了一跳，瞪着镜头。我独享的清静顷刻间破碎了。

那人放下了相机，走了过来。

“你能往边上一点吗？挡住鸭子了。”他说。

我下意识地站起来往大柳树边上挪，挪完又觉得自己太听话了。湖那么大，我怎么就挡住鸭子了？刚才偷拍我呢，还大大咧咧让我挪，哪有这样的？

“你刚才是不是拍我了？”我马上问。

“刚想拍，你就转头了，放心吧，我只是需要一个背影。我本来是要拍鸭子的。”那人蹲在草丛里，一边对着鸭子一阵拍，一边漫不经心地回答。

倒显得我自作多情似的。我一时语塞，便转头继续看睡莲和鸭子，他拍他的，我看我的。

不过，鸭子有什么好拍的？

鸭子活泼地在莲叶间钻来钻去，似乎也在盼望着睡莲快点开放。

那几蓬睡莲被鸭子搅动的水波弄醒了，它们并不在意鸭子在身边放肆地浮游，小巧的花苞微微张开，像刚打了个呵欠，然后盯紧了云后的光芒，紧张地数着秒。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随朝阳的跃出，花苞渐次打开，紫的，粉的，白的，心脏跳动般开放了。

“啊！”那人坐在另一边，默默看着这番美景，忽然声情并茂地大声感叹起来，吓了我一跳，我以为他啊完，紧接着就要吟诵一首诗呢，结果就只啊了一声。

鸭子听到动静，一头钻进水里，只留下急急的一圈涟漪荡开。过了好久，忽地从湖岸近处的水底钻出来，向着我们张望。

“呀，真能憋气。”我惊叹道。

“它可皮了！看吧，一会儿等白鹭夫妇出来，它肯定又要去捣乱！”那人说道。

这话引起了我的兴趣。

“你跟这鸭子很熟吗？”

“我早上经常过来拍它，它可不像看起来这么简单。看，来了！”他抬手指向湖上那座红色的桥。

红桥落在层层叠叠的绿树丛中，红与绿像油彩一样倒在湖中，琉璃般的幻影光彩中，两只洁白的鹭鸶翩翩飞来，优雅地落在桥下的水草滩上。

鸭子立刻雄赳赳地向那边游去，它并不直接过去，鬼鬼祟祟，在离白鹭七八米的地方，一头扎进水里，消失不见了。

“注意，水上舞台剧要开始了！”那人提醒我。

我瞪大眼睛，注视着水面。水面平静无波，鸭子在水下潜伏着。突然，鸭子猛地从两只白鹭中间钻出来，把正卿卿我我的白鹭夫妇吓了一大跳，一只在水面上跌跌撞撞，另一只惊得飞了起来。鸭子扑扇翅膀，好像在得意大笑。

两只白鹭低低盘旋了一会儿，换了个地方，刚落下，鸭子又追过去故伎重施。无论白鹭夫妇去哪儿，只要在这片水域，鸭子就上演一出神出鬼没，反正就是要搞破坏，骚扰到底。两只白鹭体型比鸭子大许多，却无可奈何地看着它在身旁耀武扬威，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我笑了：“这鸭子，有点坏心眼。”

那人看着这一幕，说：“它是寂寞吧。人家两口子每天恩恩爱爱，它独自孵一窝蛋……动物也是有情绪的，它这是羡慕嫉妒恨。”

“你怎么知道它下了一窝蛋？在哪儿？”我追问道。

他抬手指向睡莲堆叠的方向：“睡莲旁边的芦苇丛里。我女儿发现的。她一直想看小鸭子出壳，鸭妈妈领着小鸭子游泳的样子，但她开学了，没有时间，我就来替她观察，拍回去给她看。”

原来是一位有爱心的父亲啊，我不由重新打量他，他提起女儿，脸上的神色显得格外幸福和温柔。

鸭子还在那里独自扑腾，看来小鸭子还没有出壳呢。要是下次来，能看到它领着几只小鸭子在莲叶间嬉戏，该多好啊。那时，它会忙着教自己的孩子游泳、捉鱼，再没有功夫捣乱，白鹭夫妇也能放心地享受二鸟世界了。

“也不知道小鸭子什么时候能孵出来呢？”我感叹道。

“谁知道呢？不过，每天早上日出的时候，在这儿坐一会儿，也挺好的，我女儿给我派了个好任务，我拍了很多好照片！”那人晃了晃相机。

我笑了，点头说道：“你女儿一定也盼着每天放学回家，看你拍的照片，听你讲鸭子的故事。”

“是啊，她每天放学回来都要问：鸭子怎样了？睡莲还开着吗？”

…………

两个陌生人，因为偶然一起看了清晨的睡莲和鸭子，此刻像老朋友似地闲聊着。

我们继续坐在湖边，看鸭子在白鹭夫妇周围打转。太阳升起来，鸭子乏了，失去了戏弄白鹭的兴致，游回了原来的水域。

“该回去了，明天再来看鸭子。”那人看看手表，向我点点头，起身走到路边，戴上白色头盔，骑上一辆单车，匆匆走了。

湖中的睡莲已经完全绽放，浴着灿烂的阳光，饱满、湿润。鸭子在睡莲中间钻来钻去，挑了一朵粉色的啄了几口，愣了一会儿神，大约是想起了该回窝孵蛋了，便向水草丰茂处游去，很快消失在密如重影的绿色芦苇荡里。

湖面恢复了平静，那人的单车远远经过了桥，匆匆的，消失在桥那头绿树掩映之处。鸭子回到窠巢，白鹭翩然而去，只剩下一池睡莲，泊在初醒的天光中。

盛开的睡莲让一切恢复了清静，但又多了一些有趣的喜悦。这份轻快的喜悦，颤动心扉，是一只鸭子和一个陌生的人给予的。

睡莲、鸭子和人，各有各的平凡生活，当不同生灵有了交集的时候，世界是多么美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