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区门口的连锁理发店亮得晃眼,Tony老师穿着紧身裤,手里的电推子"嗡嗡"响,剪完头还得问"办卡不"。我摸着新剪的头发,茬子硬得扎手,突然想起老巷子里的剃头铺——那把掉漆的转椅,铜盆里冒着热气的毛巾,还有老顾师傅磨剃刀的"沙沙"声,像晒在墙根的棉絮,暖得人骨头缝都酥。
老顾的剃头铺在巷子中段,是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平房,木门上挂着块褪色的木牌,写着"顾记理发",字是用红漆描的,年景久了,红漆褪成了橘色,边角还卷着皮。铺子里就三样宝贝:一把能躺能转的铁椅子,椅腿锈得发绿,转起来"咯吱咯吱"响;一面裂了缝的大镜子,镜框上的铜边磨得发亮;还有个黑黢黢的煤炉,炉上总坐着个搪瓷缸,里面的水"咕嘟咕嘟"冒热气,泡着条蓝布毛巾。
我上小学那阵,头发长了就被妈拽去剃头铺。"让顾师傅给你推个平头,精神",妈总这么说。老远就听见老顾磨剃刀的声音,"沙沙沙",像春蚕啃桑叶。他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块油石,剃刀在上面来回蹭,刀刃映着光,亮得能照见人影。见我来,他把剃刀往皮围裙上一擦,"丫头来了?今天想剪个啥样?"
老顾剃头有章法。先把转椅调低,让我坐得稳稳的,再从煤炉上拎下搪瓷缸,捞出热毛巾往我头上一捂,"唔"的一声,热气顺着脖子往衣领里钻,把碎头发都捂软了。"这毛巾得用滚烫的水泡,才能打开毛孔",他边说边揉我的头发,掌心糙得像砂纸,却暖得很。等毛巾凉了,他拿起推子,"咔哒"一声推上开关,推子贴着头皮走,头发"簌簌"往下掉,落在围布上,像撒了把黑芝麻。
推完头要刮鬓角,这是最让人紧张的环节。老顾的剃刀磨得飞快,他左手把住我的下巴,右手捏着刀,刀刃贴着皮肤轻轻走,"别乱动,不然刮破了要留疤"。冰凉的刀背蹭过耳垂,我屏住呼吸,闻着他身上的胰子味——那是种淡淡的肥皂香,混着煤炉的烟火气,比现在理发店的香水好闻百倍。刮完鬓角,他用毛刷蘸点滑石粉,往我脖子上一刷,"好了,清爽不?"
铺子里总围着人。张大爷早上拎着鸟笼来,剃完头就蹲在煤炉旁抽旱烟,"老顾,你这推子该换了,卡头发";卖菜的王婶接完孙子,顺便来修修刘海,"给我剪齐点,别跟狗啃似的";甚至我们小孩放了学,也爱往铺子里钻,看老顾给人刮脸,听他讲年轻时的事。"我当学徒那会儿,剃个头才两毛钱,还得给人捶背",他用毛巾擦着镜子,"现在的年轻人,哪吃得了这苦"。
夏天的剃头铺最凉快。老顾把后门打开,穿堂风"嗖嗖"地刮,吹得墙上的挂历"哗啦"响。他给人剪头时总爱哼戏,《智取威虎山》的调子,跑调跑得厉害,可听着亲切。有回我蹲在旁边看他磨剃刀,他突然往我手里塞了颗薄荷糖,"含着,推子声吵得慌"。那糖在嘴里化开,凉丝丝的,混着头发的焦糊味,竟让人忘了天热。
有年冬天我生了场大病,头发枯黄得像乱草。妈带我去剃头铺,老顾摸着我的头发直叹气,"丫头瘦得脱相了"。他没用电推子,而是拿剪刀一点点剪,"慢点剪,不疼"。剪完头,他用热毛巾给我敷了三遍脖子,"暖暖,别着凉"。那天他没收钱,还从柜里摸出个苹果,"吃了补补,头发就黑了"。那苹果是他孙子送的,有点虫眼,可我啃着觉得比蜜还甜。
上初中后,我开始爱美,嫌平头不好看,跟妈闹着要去"新潮发廊"。妈拗不过我,带我去了街角的发廊,理发师用夹板给我夹了头发,收费是剃头铺的五倍。路过老顾的铺子时,我低着头走,看见他正给张大爷刮脸,推子"咔哒咔哒"响,像在跟我打招呼。
后来巷子拆迁,剃头铺搬了家,挪到了菜市场的角落里。我去看他,他的背更驼了,耳朵也有点背,可看到我,还是笑出了满脸褶子,"丫头长这么高了?头发留长了,好看"。他的转椅换了新漆,可我总觉得不如原来的"咯吱"声好听;煤炉换成了电水壶,热毛巾烫得没那么匀了。"老顾,还剃得动头不?"他举起剃刀,在阳光下晃了晃,"咋剃不动?只要街坊还来,我就剃"。
前年秋天,妈说老顾走了,脑溢血,倒在了剃头的转椅旁。"他那把老推子,给了他徒弟,说'别扔,还能用'"。我去菜市场的角落看了看,铺子改成了修鞋摊,地上还留着块深色的印子,是煤炉常年烤出来的。修鞋师傅说,老顾走前一天,还给张大爷剃了头,"剃得可精神了,张大爷现在总念叨,没人给他刮鬓角了"。
现在我总在连锁理发店剪头,Tony老师会推荐各种护理,剪完的头发也确实比平头时髦。可每次吹头发时,听着吹风机的"呜呜"声,总想起老顾的推子"咔哒"响,想起热毛巾的温度,想起滑石粉的凉,想起他说的"清爽不"。
前几天整理旧物,翻出个铁皮盒,里面是老顾给我的头发渣——那年他给我剪头,说"留着玩,等你长大了看,小时候的头发多软"。我捏着那些细碎的黑发,突然闻到了胰子味,听见了转椅的"咯吱"声,看见老顾举着剃刀,在阳光下笑得眯起眼。
原来有些东西,就算铺子拆了,人走了,也照样在心里扎根。不是多时髦的发型,是老顾粗糙的手掌,是煤炉的烟火气,是街坊们的絮叨,是那些被推子声裹着的日子,慢是慢了点,却暖得扎实,像他剃的平头,清清爽爽,透着股实在劲儿。
风从理发店的窗户钻进来,吹得价目表"哗啦"响。我摸了摸新剪的头发,突然很想再听一次推子的"咔哒"声,很想让老顾用热毛巾捂捂头,很想闻闻那混着烟火气的胰子香。有些暖,是连锁店的香水味替代不了的,就像老巷子里的剃头铺,看着旧,却能把日子剃得清清爽爽,暖得人心头发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