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侄子七岁的时候。实在调皮的很。往饭菜里撒土,饭碗里吐唾沫,水桶里洗脚。把鸡鸭追的回不了家,把猫儿吓得上了屋脊。路边的小花儿、小草儿也是碍他的事儿的,一把把地被撸下来,踩在脚下。叫他礼貌给人打招呼,他就汪汪地学阵狗叫;让他注意卫生不要弄脏衣服,他会笑呵呵地两脚连蹦带跳的踩进泥坑儿。
俗话说的好“七岁八岁够狗都嫌”,七岁的小侄子该是调皮的很的年龄。如果该是调皮的年龄突然的就不调皮了,那大人就该惶恐起来、害怕起来了。
小侄子突然真就在该调皮的年龄乖巧了、听话了。整整半年,小侄子安静了。静的让爷爷奶奶欲哭无泪,让叔叔伯伯怒气冲天,让姑姑阿姨心焦难过。小侄子住进了医院里的重症监护室,和他的爸爸、妈妈一起住进了同一个医院。他在四楼,他的父母在九楼。
从那个灯光闪烁、合家团圆的夜晚,小侄子被撞倒在大马路的石头沿儿上,小侄子就老翁般沉默寡言起来,他只能用点头或摇头表达看法了,他的手脚不能灵活翻动,身体不能自主自由活动了。小侄子被迫地、无奈地躺在孤寂的单人病床上。在每天仅有的二十分钟的探视时间里,小侄子没有话,只有点头、摇头,可是他的眼窝儿里还是会有闪烁的泪滴的,在眼角想流又不敢流下来似的。小侄子不说话,但每一次家人要离开的时候,他的眼睛里还是会流露出恋恋的不舍和无奈的眷恋的,似乎在说:“想爸爸,想妈妈”。
(二)
小侄子一家在学校门口安全区与小侄子的姥爷道别的时候,被一辆窜出行车道,横冲下公路的黑色轿车撞飞了起来,小侄子像体操运动员似的腾空翻了几个跟头,头撞到前挡风的玻璃上,玻璃上留下个碗口大小的坑儿,然后,小侄子就像被抛起的物件在地球引力的作用下,重重的摔了下来,头磕在了路丫子的石头棱上,口吐白沫,浑身抽搐,耳朵出血,昏迷不醒。等小侄子有意识已经是十天以后了;能睁开眼睛认清自己的家人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能见到他日思夜想的爸爸妈妈已经是一个月以后了。
车祸,无情地剥夺了小侄子爱哭、爱笑、爱打、爱闹,调皮的天性。住了院的小侄子只会安静地躺着了,身体软的随便摆个什么姿势就是什么样子。医生喂他吃药他就吃药,小侄子吃药跟喝白开水似的,没有苦甜的味觉了。他下意识地、微张着歪斜了六十度的小嘴巴,慢慢地吮吸,嘴巴不听使唤地漏食漏水,他还会用斜视到四十五度才能成像还在红肿的眼睛告诉医生,流进脖子里的口水混合的药水很难受,请帮他擦干净,最后他还会有礼貌地、含混不清地说声“谢谢”,口水接着就又流出来了。可是,小侄子该往药水里吹泡泡、吐口水,一脸坏笑的搞怪才对呀。
小侄子乖巧的像个温顺的小绵羊羔,任由人带着去做电击片理疗、面部神经恢复按摩、身体体能协调训练以及满头满脸、满手满脚扎的都是满满的针头的的针灸治疗。曾经田野里撒野,串遍校园社区每个旮旯,踢过每一颗小树,不到天黑透不回家的小侄子,也有了怯懦了。在纵横不过几百米的医院里,他不敢离开大人半步。哪怕从一张座椅到另一张座椅,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甚至去洗手间,也必须有人陪着,等在厕所门口。他怕看不到家人,怕被单独留在病房,怕被再次隔离进监护室。曾经浑身蛮力使不完、腿脚闲不住,连花草也不放过的小侄子,也有了“规矩”了。原来他最喜欢用来打水仗的水龙头、喷水壶,在医院随处可见,小侄子却如对外宾似的尊重并远离着它们。曾经见了小孩子就黑呼、哼哈地吓唬人家的小侄子,现在也懂得谦让了。有好吃的,会分给同病室的小妹妹,有好玩的会和小弟弟一起玩。谁会想到曾经的小侄子最是个会“欺负人”的呢。
(三)
住了院的小侄子一贯地表现的好起来。就算对那个叫袁申申的肇事司机也礼貌的瘆人。小侄子从咧着的、歪斜的嘴缝里挤出客气的话来:叔叔好,叔叔坐,叔叔再见。亲热的如一家人似的。小侄子似乎一点儿也不记恨这个疲劳驾驶的“叔叔”给一家人带来的天大的劫难,导致他多时昏迷不醒,致使他的父母腿脚骨折,卧床不起。可也就是这个小侄子嘴里亲热地喊着的“叔叔”,这个曾因他的动情“演说”让我们原谅了很多次的“叔叔”,在从交警提出肇事车辆后,以没钱为理由坚决拒绝支付小侄子们的医疗费。也是这位小侄子礼貌地尊称为“叔叔”的人,在法庭上以他三次到医院听到小侄子能流利地喊“叔叔”,看到小侄子能正常走动为由,声嘶力竭地对法医鉴定、对医院出据的治疗单据及二次手术预算提出无理的质疑和反对。在场的我心里着了火似的,眼眶发胀,眼睛充血,鼻孔冒烟,嗓子发干。我一度迷茫了:怎么肇事方倒跟我们受害者似的呢?难道是我们错了吗?医院里,他软糖似的语言,一千个一万个卑谦的笑,和善的态度,霎那间像魔鬼一样嚼噬着我的心脏,滴滴鲜红鲜红的。
医院里的一幕幕,那个叫袁申申的肇事司机是看到了的呀,小侄子头上、脸上、手脚上扎满的针灸,他是亲眼见的呀。他不也是听到了小侄子头疼时凄厉的哭诉了么?“头疼的像锯子锯裂木头,像钻头钻裂岩石”。他不也是像亲人般地三番两次地咨询了医生了的么?然而面对赔偿、法庭上的他怎就变了模样了呢?我是百思不得其解的,到今天也没想清楚,弄明白。
小侄子一如既往地与这位欠着"人命"债不还的肇事司机“叔叔”亲热着,依然亲切、真诚地喊着“叔叔好”,礼貌地道别“叔叔再见”,没有目的,没有私心,更没有半点儿杂念。
(四)
冬,终于在冰雪融化的温醇中,渐渐走远;春,带着孩子般的羞怯悄悄地走来。尽管春总是慢的,迟的,反复的寒暖交替,但毕竟它是要来的。小侄子高兴地手舞足蹈,终于可以出院啦,终于可以出院啦!再也不用做针灸扎脸了;再也不用天天打针扎屁股;再也不用做像钻头锯岩石一样的检查;再也不用天天喝那剂苦的让人恶心呕吐的药;再也不用天天吃外卖的没滋没味的饭菜;再也不用呆在医院里只看白大褂的医生和病人痛苦的脸。终于可以和爸爸、妈妈在一起,永远不分开啦!终于可以和小朋友去田野里疯玩啦!终于可以闻到太阳的味道,闻到花儿的香,看到草儿的青,听到小树的招呼啦!终于可以上学啦!终于可以见到最讨厌的老师和最喜欢的同学们啦!终于可以摆脱医院啦!
半年后出院的时候,尽管小侄子说话还不甚流利,身体还不够健壮,可出院的消息,仍让他喜不自胜,他挥舞双手,像小兔子一样地蹦蹦跳跳,像小猫儿一样地撒娇,像小鸟一样地引吭高歌。
再见吧医院,永别吧医院。再见啦像作业一样冗长无聊的医院,永别啦白昼和黑夜一样漫长难耐的医院。小侄子一只手放在他还没有完全复位的嘴角,给了医院一个大大的飞吻和灿烂的笑脸。
2015年5月 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