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九年,咸阳城。
在一次例行朝会上,秦始皇大发雷霆。因为以卢生、侯生、韩众等为首的,一撮专为皇帝炼制长生不死药的方士,居然撂挑子逃跑了。(方士指的是掌握医术、天文、占卜、相命、遁甲、堪舆等术的人。)
秦始皇花了大价钱让他们炼丹、求仙药,不仅毛都没见到,还逃跑了。不仅逃跑,还借炼药的名头非法谋利。最最可恶的是,居然诽谤说皇帝缺德,还妖言惑众。
这样对“尊赐之甚厚”于他们的始皇帝情何以堪?必须“严打”,以惩戒以后的人。
秦始皇很生气,后果很严重。马上派御史大夫,大肆对咸阳城的诸生(注:诸生,指诸多学者,包含各派别的学者,在汉武帝独尊儒术后,一般指儒生),就非法谋利和妖言惑众之事,进行“彻查”。经过审查和诸生之间的相互“告密”,秦始皇亲自圈定460余人有罪,然后判处“皆坑之于咸阳”。(原文见《史记·秦始皇本纪》)
这就是历史上的“坑儒”事件的通用版本,也是“坑儒版本1.0”。但事情的源头是那一票方士,查的也是非法谋利和妖言惑众之事,秦始皇杀的是“罪犯”,怎么就变成“坑儒”了?
司马迁《史记·秦始皇本纪》里,对这段的记载,也是从“方士”犯罪,转移到“诸生”,隐约让人觉得被坑杀的是儒生,很有诱导的嫌疑。但真正让人明确被活埋的是“儒生”,是扶苏登场求情的那段戏:
益发谪徙边。 始皇长子扶苏谏曰:“天下初定, 远方黔首未集, 诸生皆诵法孔子, 今上皆重法绳之, 臣恐天下不安, 唯上察之。”始皇怒, 使扶苏北监蒙恬军于上郡。
这段话,借扶苏之口,说“诸生”都是“皆诵法孔子”,进一步坐实了“被坑的是儒生”。但名家人士不服,公子扶苏把我们名家置于何处?扶苏表示,那段话我没说过,是后人瞎编的。我扶苏于8年前就到军中跟蒙恬混了。
但在《史记·李斯列传》又说赐死扶苏的时候,在军中‘十有余年矣,而“坑儒”事件后2年,始皇帝就病死在游途中了,是怎么做到再“派遣”的?是司马迁记错了,还是续补史记的人添加的?以至于忘记了有这个BUG?再者秦律对于诽谤妖言惑众,那就最低要被“腰斩”的(“诽谤者族,偶语者弃市”)。难道秦始皇心血来潮,直接不管秦律“腰斩”,改成“活埋”了?
再看“坑儒”版本2.0。主要来自《说苑·反质篇》,成书于西汉汉成帝时期(汉宣帝的儿子)。前面一直到460余诸生被坑杀情节大体不差,不过没写在哪坑杀的。不过多出来“主要犯罪嫌疑人之一的”侯生“自首”的“演说”,这可是重头戏。
前面侯生还害怕自己炼丹炼药不灵验被处死而逃跑,到了这,瞬间变成“慷慨就义”的英雄人物,面对车裂的酷刑,面对震怒的秦始皇,“大义凛然”地指责秦始皇,骄奢淫逸,施行暴政,不听劝谏,秦国早晚要完蛋。现在我侯生回来不怕死,就是因为可惜帝国会亡国。帝王要向尧帝、禹帝学习,施行仁政等等。直接把秦始皇说得沉默不语,然后感慨,最后还放了侯生。(原文参见《说苑·反质篇》)。
这段“长篇大论”,说教很空洞,但是很“正确”。毕竟《说苑》一书收录了先秦到西汉期间的一些历史故事和传说,并附有作者的评论,体现了儒家的思想和观念。从前面的害怕得要死而逃跑,然后看见460余人被坑杀,再然后站出来舍生忘死,最后因为说得很大义,而被释放,其实蛮符合“儒家”的正义的。但侯生可是方士啊,不是儒生。不过西汉也是经历了汉武帝晚年为求长生,经常嗑药的时期,这和秦始皇求长生,很像有木有?说不定作者也是想借古喻今,增加了侯生这么一大段“劝谏致辞”。
最后“坑儒”版本3.0。出自东汉初年,著名作家,儒家学者卫宏的《诏定古文尚书序》:
秦既焚书,恐天下不从所改更法,而诸生到者拜为郎,前后七百人,乃密令冬种瓜于骊山陵谷中温处。瓜实成,诏博士诸生说之,人言不同,乃令就视之。为伏机,诸生贤儒皆至焉,方相难不决,因发机,从上填之以土,皆压,终乃无声。
这个故事,大概说秦始皇因为焚书,怕天下人不遵从大秦所更改的律法,然后先给700诸生授予“郎”的官职,私底下让人冬天到骊山陵谷中温暖地带种瓜。等瓜熟了,把博士诸生都拉去观看,然后在骊山那里用预先安排的机关弩箭,把“诸生贤儒”给射个七零八落,然后再让人默默地填土,把这些人埋得结结实实的。
这个版本与前面西汉的版本就完全不一样。这次坑儒,没有方士半点关系,是因为焚书引起的一次“集体谋杀”,并且在没有大棚技术的秦朝,在冬天种出了瓜,让一堆700多人的看瓜的郎官、博士、诸生,被射杀然后再埋坑。那当时身为秦朝博士的叔孙通、伏生是怎么活到汉朝的?对于秦始皇这样的千古一帝,如要诛杀这些儒生,还需要阴谋诡计?
从《史记》、《说苑》的460人,到东汉的版本就升级到了700多人,然后这700多人,至少一大半都是儒士,都在大秦朝做了“郎”官?儒学在秦朝就这么鼎盛了吗?这让秦朝的法家情何以堪!这个版本多半是编造的。
好了,秦始皇从最初开始追查方士逃跑的事情,进而发现有人诽谤造谣和非法谋利,然后让御史大夫在咸阳城审查,圈定460人有罪处死(多半是腰斩),这些人死后被挖坑埋葬。然后演变成在咸阳城被活埋,活埋的是“诸生”,直到扶苏被“站”了出来,点名被活埋的是儒生。再接着逃跑的主犯之一的侯生化身“正义的天使”,准备“慷慨就义”时,因一大篇言论又被释放,再到从460人的诸生升级到700人的“诸生贤儒”的郎官,从御史大夫审判定罪到秦始皇设计坑杀儒士。
经过层层演变,坑儒成了秦始皇的标配。不得不说,那个时候,谁掌握的话语权,谁就“掌握”了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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