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妈去世了。
当那张遗像在鲜花簇拥下出现在眼前,当装有她遗体的寿材赫然停放在眼前,我才敢相信,她,姨妈,的确是永远离开了这个让她并不幸福的世界。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还是一时难以接受。
她生病的这一年,是我们见面次数最多的一年。我们都明白,见一次少一次,她的身体一次比一次消瘦,她的笑容一次比一次苦涩,她的精神状态一次比一次萎靡,直至最后,跟母亲当年一样,形销骨立,言语全无,恋恋不舍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我问表弟姨妈离世时可曾说过什么,他说没有。母亲也一样,没有只言半语留给我们姐弟三人,只有“眼角涌出的两行泪水”是我对她最后的记忆。我明白她们姐妹二人离世时,都是如此倔强地不甘,不甘于命运的捉弄,不甘草率了此一生。
今年清明节给母亲上完坟,去医院看望她时,她虽已虚弱不堪,吃不下任何东西,但看到我们依然能强打起精神,同我们说话。只记得一见面她就一味地抱怨姨夫和表弟让她饿着,不给她任何吃的东西,一味地告诫我们不要像她,一辈子过得不好,边说边流泪。她不知道这是医生的嘱咐,更不知道她的实际病情,只感觉到病重的自己缺失了亲人的关爱,被大家无情地弃置不顾。看到她如此伤心,我就想寻找一些开心的话题转移她的注意力,可结果竟然没有找到。为此,我一连几天一直在记忆里搜寻有关她的点滴快乐,搜寻的结果竟然全是辛劳。
对姨妈的最早记忆是,她在一个村里的卫生所上班,她会打针,也许与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害怕打针吃药有关,我三四岁时与她有关的这点记忆竟然留存至今。她认识字,虽然那个年代出生的人大多没有认多少字,为此,她曾经一度成为叛逆期的我的知己,每当与母亲发生争执,她家就成为我逃避一个世界的另一个世界;她有梦想,希望我们姐弟几个都能多读书上大学,在与她生前的每一次谈话中,她都流露出对优于自己、优于自己的生活的人的羡慕。这些点滴,让我一直坚定地认为,她是一个有梦想的人,是一个终生都对生活怀有热望的人。然而此刻,我突然想到了鲁迅小说《在酒楼上》的吕纬甫,那个在现实的重压下,热情逐渐削减,理想逐渐消亡,以至于最后向日子妥协,沦为大地的忠实坚守者的形象。姨妈生前亦如此,为了维持最基本的生活状态,做着最纯正的原生态农民,春耕秋收,起早贪黑,以最俭省的方式应对日子,以最辛苦的劳作面对人生。然而,即使如此,与她每一次的谈话中,都能感觉到一种强烈的渴望和对自身的不满,每当此时,我总感觉她虽然生活在现实的泥淖中,心中却始终留有一片梦想的天空。可悲的是,在年复一年的单调日子里,那片理想的天空一生只出现在脑海中。
人生一世,草木一秋。为其短暂,方显可贵。在我们与亲人、朋友携手同行的这一程中,不断地有新人加入,同样,不断地有旧人离去,眼见着她们逐渐走远,消失在人生之路的尽头,我们无力去追,也不必去追。
对于姨妈的离世,悲痛之外,更多的是思考。思考人为什么要活着,活着的意义是什么,何为有意义的人生。思考一个有梦想的人怎样才能让自己的理想在现实的尘土里开出花来。思考为什么大多数人无论如何挣扎都会最终沦为实际生活的奴隶。思考的最后竟然是自己的余生该如何度过。
大于悲痛的无尽思考折磨着我,让我惶惶不可终日。
斯人已去,天人永隔。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上又添一座新坟。只是我们寻遍人世的山长水阔之处,再也没有你的身影。那一方矮矮的坟墓告诉我们,你在里头,我们在外头,此生永不相见了!
姨妈,一路走好!但愿天国没有辛劳,没有病痛,只有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