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雪寻梅
(一)
顾家在开文十年的深冬被灭门。那日,金陵城内下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雪。
大雪纷纷扬扬,埋没了满地的尸体覆盖了成河的血迹,却没能压灭那冲天的大火,就像那无法掩盖的滔天罪孽。
顾黎穿着大红喜袍痴坐在尸堆旁的梅树下,眼神空洞。
顾府上下欢天喜地的为她筹办喜事等待吉时,可等来的不是要娶她的萧言和迎亲的队伍,而是太子萧言和他的三千禁军。
内侍手持黄卷,宣完旨,便有无数禁军涌入。
面此情形,顾帅认为此中必有误会,下令不得反抗,请求面圣,解释清楚。
他怎知,这一切从头开始就是个阴谋。
一声令下,万箭齐发。
顾府的人一个个倒在顾黎面前,院墙被飞溅的鲜血染红。浓烈的血腥味让人作呕,禁军走前放了火,火势随风而起。吞没了一切。
顾黎抓住萧言逼问为何不杀她。
“你乃父皇钦选太子妃,虽顾府谋反,但皇恩浩荡可饶你不死。”
泪水模糊了顾黎的眼睛,她看不清说话人的表情。只知道那是一张苍白的脸,白的吓人。
“我顾家辈辈守于南境,代代忠君,怎么会叛?怎么会?”顾黎无力的瘫坐在尸堆旁,一遍一遍的重复着。
(二)
南境大捷,南楚向大梁递交降书。
皇帝大悦,下旨,顾府有功,全府及众将士封赏。
另外,顾府还有一大喜事。皇上赐婚,顾黎嫁于太子萧言。
众将虽刚经苦战,但回京途中却不显疲累,反而充满了精神,大家皆讨论她与太子的婚事与过往。
她与太子自小相识,一起长大,十三岁前他便是她的家人
十三岁后,她赴往南境战场,他与她也时常书信往来
其实,她与萧言的婚事应早是定了的
南将军顾禹,北将军暮清云与当今圣上乃是一起长大的玩伴,更是一起征战出生入死的兄弟
她出生时,便被暮将军与皇上抢着争着给自家儿子,只是暮帅之子暮晨生于北境长于北境及少入京,大家便更看好从小一起长大的她与太子
回京途中顾黎一路未言,众将皆打趣说她害羞
顾黎也不知怎么了,圣旨下达的那一刹她想起的不是箫言而是一双眸若星辰的眼睛,然后那张面孔逐渐清晰,之后便挥之不去。
“不知何时能在见一面?”顾黎不自觉的小声喃道
身旁还不断的有人打趣着她,可她却一句也没听进去
抵达京城那天,皇上亲自出城门迎军,百姓更是夹路欢迎,众将更是欢喜
只是无人知晓,这浩荡皇恩之下隐藏着一个巨大的阴谋
有人上书云“北将军顾禹自视功高,目无皇叔,拥兵自重,需除之。”
(三)
顾黎不知在黑压压的尸堆旁坐了多久,刺眼的火光冲天的黑烟,耳旁还时不时传来一些百姓的咒骂。
“呸,叛徒”
“死的好”
顾黎十三入战场,征战数年,见过无数生死,身处无数次凶险之境,却不曾想过,这最阴险最残忍的是人心
灼热的烟呛得她无法呼吸,她咳出了泪,呼吸逐渐急促,泪眼模糊间,一抹白出现在眼前
面孔逐渐清晰
这正是她思之多日的少年
少年一把将堆坐在地上的她拉上马,她偎与他的怀中,时而听见他急切的呼唤声“别怕,我带你回家”
(四)
暮晨带着顾黎一路上北,回往北境,一路上顾黎持续高热,昏昏沉沉,时而清醒,却也只是默默无语。豆子大的泪珠一颗颗的掉下。
入了北境后,不在高烧,却时而在夜晚发作寒疾,双唇发紫,全身颤抖,睫毛上似凝霜一般颤动着。
顾黎入了北境后便把自己关在营帐里,不许让人进自己也不出去,每日以泪洗面。
直到一日,她发现自己眼泪的似流干了,再也流不出半滴。
第二日,顾黎终于踏出了营帐,素衣素袍,黑发垂下,面无血色,满目清冷,再无以往灵光。
起初暮晨并不知顾黎寒疾。
直至那日,军营旁的梅树花开,顾黎呆呆的站在树前。
许久,顾黎突然开口“爹爹最喜梅花,说它坚贞有傲骨,做人要这样,军队也要这样。所以,顾府上下,军队上下,都喜这梅花。”伸出手,抚过花蕊,随之轻蔑一笑“你说,这坚贞如梅,忠心赤胆的人怎么就会落到这片田地。
轻声慢语,似问一旁的暮晨,又似在问自己,亦或在问这天地。
暮晨想伸手抚过她的肩,又收回。许久,欲语,却发现眼前的人儿在雪地上倦缩成一团颤抖着,面色惨白,眉睫凝霜。
顾黎醒来时,几个火炉围在床边,床边伏着一个银袍少年
她抬手轻触了一下那人头发,又赶快收回
少年长睫微颤,睁眼,立刻起身,望向她,与之相对的是满目柔光。
(五)
皇宫内卫来的那天,军营的内卫正围着教场看顾黎与暮晨比武。
自顾黎振作了之后便恢复了每日练武。
今日在兵士的怂恿下,俩人终于同意。
教场上军旗烈烈,俩人手持长枪,银袍呼啸,两人四目相对
有那么一刻,顾黎想就这样哪也不去,也好。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北境将军暮晨未召入京,罪一也,私自劫走罪臣顾黎罪二也,双罪并处,命其交出罪人顾黎并速交兵权,即刻返京,不得有误”
满地士兵,低头不语,忽地有人站起。
“忠兵良将,怎可受此大辱,先是南境,现又到了北境”
随后又有几人站起“这样的君主,这样的朝廷,反了又怎样”
“反!反!”众人高喊。
内侍吓得没了魂儿,连滚带爬的往回跑。
长枪挑起,内侍“造反”二字还没说完就断了气。
顾黎长枪染血,满目肃杀。
于是,几万大军剑指金陵
(六)
与此同时
因顾府被灭,南境大乱,军心愤懑,引起暴乱,皇上派人镇压。
又因边国本就虎视眈眈,如今南将顾家灭门,开始躁动。
一时间,大梁上下人心惶惶,君忧臣患,百姓不安,
不知是皇帝失了民心,还是时局动荡使顾黎等人的行进十分迅速。
加上北境得知消息后也加入反抗。
顾黎等不过四个月就到达金陵城。
大军冲进皇城的那天,也是满天大雪。顾府的的梅花开的正盛。
门前跪一白衣少将,手握长枪,长睫微颤。
“父帅,我这就去结束这一切”。
(七)
顾黎进入皇宫那天杀了半个皇宫的人,鲜血染红了她的白袍。
满目肃杀双眼腥红。
当她带兵进入大殿时,皇上危坐与龙椅之上,太子立其侧。
白袍翻飞间,长枪刺入龙椅之上那人胸口。
迅速且决绝。
她没有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亦如当年的他不给顾府任何机会一般。
随后长枪挑过,鲜血喷射。
大军进军内宫,长袍从两具尸体上扫过。
“当年他为我们赐名一为辰一为黎,取得是光明希望之意,可他为我们带来的却只有无尽的黑暗。”
大军进入内宫后,她看到的是满地尸体排满长街,尽头对立两人。一个是暮晨,一个是九公主萧念。
那时,顾黎便明白“或许这一切永远也不会结束了。”
(八)
大事之后,暮晨当了皇帝,顾黎重建顾府,日日闭门不出。
六岁那年,她曾从一个人的眼中看见过灿烂星空,从此便再也未曾忘却。
十三岁那年,她入南境战场,战场杀戮,残酷是她未曾预料的。她时常会想去问一问那个眸若星辰的少年是怎样在度过这些苦难的。
二十岁那年,她得奉旨入京出嫁,一路上,她所思所念皆是他。
同年,顾府灭门,她如同身坠无限深渊,可那日,她再次看见那片星河。
他将她拉出黑暗,说要带她回家。
北境苦寒他却是她内心的温暖
可他只说过带她回家,却从未说他是她的家。
那一日,他黄袍加身,受万人敬仰可站在他身边的却不是她。
大殿之上,他长亭直立,神采奕奕。
而他身边的她,一双杏眼,楚楚动人,长发如墨,一泄而下垂于胸前。
好一双壁人,如此般配。
顾黎依旧一身素衣,清冷如她。满眼繁华似都与她无关。
(九)
顾黎自那日回府后再未踏出府门一步。
偌大的顾府,丫头,婆子,下人满院。可又像只有她一人。
她时常坐在庭前梅树下发呆,也有时在深夜复发寒疾。
只是,再无人将他从树下拉起,也在无人将冰冷颤抖的她拥入怀里。
那一日,大雪,庭前梅花正红。
他来时,满府下人跪了一地。
她不跪,他也不恼,看她时依旧眉目温柔。对她说出那样的话时依旧温柔。
“南楚扰境,需你和亲。”
她是什么样的身份,南境少帅,南境人恨她入骨。原来,她在他心里也不过如此。
片刻寂静后。
她勾唇浅笑“好”。
出嫁前日,萧念将嫁衣送入顾府,满脸笑意。暮时,萧念率人出了顾府。
人还未到皇宫,便传来顾黎死讯。
暮晨赶到时,顾府院内火光冲天。顾黎身着嫁衣。坐在梅树下。
他不顾阻拦冲向她,想像当年一样,一把拉她入怀,可那人嘴角带血,已经没了呼吸。
年轻的君王如同发了狂的猛兽在大火中嘶吼,呼唤,泪水滴落到她的眉上,睫毛上,脸上。
许久,他将目光定在萧念身上,她低头浅笑,然后,拔出身边侍卫长剑自刎。
(十)
我没有名字,八岁那年,一个温柔的少年将我带出囚牢。
他说我叫萧念,是他的妹妹。
他告诉我,我的母亲是罪妃,但父王厚任放我一命。
他伴我成长,为我请最好的先人,宠我,爱我。
他待人谦和,身为太子却不似其他皇子般骄纵放肆.
他从不武逆父皇。
直到,我十四岁那年,
我去找他,却在门外听到他与父王争论,确切的说是争吵。
皇上要他去杀什么人,他不肯,不愿,甚至以死相逼。
最后皇上答应他,不杀那人。
原来,那人是他心爱了十几年的姑娘。
可皇上向来狠毒,狡诈。他说的话只有我那个傻哥哥才会信。
他前脚刚离开皇宫,皇上便宣我入殿。
我并不是什么罪妃之女,我只是一个暗卫,是皇上安插监视太子的眼线。
皇上为显仁慈,不杀顾黎。却要我暗里给她下毒。
当然,并不是让她立刻就死,是蛊虫。
她若寻死自是从了皇上心意,她若是逃蛊虫也会要了她的命。
百年帅府,一夜之间化作灰土。
顾将军愚忠,誓死不反。
给她喂下药时她如死尸,嫁衣如火,红妆如梅。原来,这就是他心尖儿上的姑娘。
那夜之后,她消失了,而他整日喝的烂醉,时笑时泣,时疯时醒,颓废了近一月。。
再后来,有消息,她自北境而归,率军几万,为复仇,为父,为兄,为家,为蒙冤将士,更为自己。
她入皇城那日,他整理衣冠,含笑入殿,他等这日等了好久。
等她亲手夺他性命。
皇殿之上,她长枪一挥之间,他倒下,鲜血涌出。
她未多看他一眼。
我要活下来,我要送她去陪他。
我自偏院绕过在后殿中找到银袍浸血的暮晨,告知他,顾黎身上有蛊虫之事。
果然,他没杀我,并答应了我的条件。
她身有蛊虫不死,应是因北境极寒,使蛊虫毒性减弱。
而他肯为她擅自孤身入京,肯为她发起叛乱,定是如我那傻哥哥一般,一般爱她!
我的条件只有一个,让她嫁与南楚。
她乃将门之后,南楚是她多年死敌,顾家又有多少人死于南楚,她怎肯。
只是我未想到,她即使死也要我这所谓大梁最后血脉与之陪葬。
那日大火之中,当年轻君王满眼血色望向我时,我便知道,该我了。
哥哥,这漫漫黄泉路,你是伴她还是伴我呢。
(十一)
我第一次见她时我八岁,她六岁。
我自前院梅树下经过,她正好跌下,扑入我的怀里。然后倒入雪中。
她着鹅黄短袄,圆圆的脸蛋冻得红红的,小小的她软软的。
一旁的箫言急忙跑过来,扶起我们。
“呃,这个哥哥好生俊俏”小小的她满口浑话。
“我叫暮晨”
“辰哥哥好,我是顾黎,他是箫言。”含着笑,眼睛弯成了月芽。
那时的我不懂什么叫做喜欢,只是她的微笑温柔了我在北境无数个寒夜。
十五岁时,听说她入了战场,战场凶险,也时常听闻她受伤。
十六岁时,听说她百战百胜。
二十二岁时,听闻她被赐婚嫁与箫言。
他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自然般配。
只是,当我得知,她被赐婚后就再也没睡过一个好觉。
我要去见她,见一次嫁衣红妆的她,见一次我惦念了十几年的小姑娘。
可我赶到京城时,听到的是顾府叛国被灭门,看到的是顾府火光冲天,见到的是将死的她。
心如蚁噬,我恨自己为什么不早点来,为什么不早一点。
可早一点又能怎样,我要她活下来,不惜一切。
回北境的路上,她先是高热,入北境后又得寒疾,最让我不知所措的是她眼中的死寂。
直到那日回京,她在顾府门前,我才在她眼中看到一丝活气。
我从未想过当王,我只想她开心,只想她活着,只想在她身边。
那日我在后殿等她,一女子从后门进入,不惧不恐,她说“要想让顾黎活下去,就要听她的。
她的寒疾与蛊虫有关,她必须活下去。
后来我成了王,受万人敬仰,那日她的眼中无喜无悲。
后殿那日,她来找我,我分明在她的眼中看到了光,却又在她目光落在萧念身上时消失了。
她请求回顾府,自那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我常常深夜翻宫墙而出,立于顾府门前,却一直不敢推门进入。
我本打算明旨她嫁南楚和亲,暗中将她送往北境。
先得解药再说。
可一切从来都不如我所愿。
大火,梅树,嫁衣红妆,一切都如一年前,只是这一次我伸手时,她却没了回应。
我知道,她不是萧念杀的,可她做这一切,只为她死。
她必须死。
(二十)
开文十一年,大梁改名为黎。
帝好战,长战南楚。
传闻,帝好梅,宫中各处方可见。帝清冷,俊俏却终身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