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这艘船上,在这里,世界流动,每次两千人。这里也有欲望,但欲望无法超越从船头到船尾这一空间。你弹奏你的幸福,在那并非没有边际的键盘上。
《海上钢琴师》是意大利作家亚历山德罗·巴里科的小说,1998年被知名导演朱塞佩·托纳多雷改编成电影。而无论是书还是剧作都深受人们的喜爱和追捧。
因为,这里有一个美丽而忧伤的故事。一艘独一无二的船,一个来自大西洋的爵士乐队,一位对于这个世界而言,并不存在的钢琴师。他在那个对自己而言唯一的“漂浮的城市”里,孤独而陶醉地演奏着世间从未有过的音乐。
在这里不单单有美妙的、罕见的、举世无双的音乐,更有不为人知的孤独,以及对这个世界的恐惧、绝望与逃避。
故事主人公有个美丽而独特的名字,丹尼·布德曼·T.D.柠檬·一九〇〇。这个名字让我想起一个人,其实在刚刚提到“不存在的钢琴师”时,我就想起了他。他是卡尔维诺《不存在的骑士》中的阿季卢尔福。他在卡尔维诺的书中有一个奇长的名字。不过,同为这个世界“不存在”人,他们的“存在”方式还是截然不同的。
亚历山德罗·巴里科说,在我的小说里有许多天真的东西。的确如此,《海上钢琴师》,拥有童话般的梦幻色彩,而一九〇〇,绝对是个艺术性的传奇人物。这些“没有被世俗和厌倦污染的东西”,以及那些美好而温暖的情感,深深吸引着我们。
1、在孤独与陶醉中与海洋共舞:天堂的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
准确地说,对于这个世界而言,他并不存在:从城市、医院、教区到监狱,他的名字没有留下丝毫的踪迹。他没有祖国,没有故乡,也没有家庭。他八岁了,但从未正式出生过。
一九〇〇是一个孤儿,被前往美洲淘金的移民欧洲赤贫抛弃。父母把他放在“弗吉尼亚人”号头等舱舞厅里的钢琴上,以期哪个富人能够将他抱走。然而,一切似乎天定,老水手丹尼·布德曼收养了他,并给了他一个漂亮、优雅而完美的名字。
自此,一九〇〇开始了他来来往往的海上生活。而固执又洒脱的老丹尼那句“去他妈的法律”,则使一九〇〇注定成为一个没有身份的人。他从没未走下过“弗吉尼亚人”号,这个世界之外的世界自打一开始就不属于他。
一九〇〇天真、纯净,孤独又封闭,老丹尼死后,他奇迹般地开启了自己的梦幻人生。美国议员自愿待在恶臭的三等舱里,只为听他演奏;爵士乐鼻祖则信誓旦旦地前来“弗吉尼亚人”号与他决斗,却一败涂地,败兴而归。
他在疯狂而博大的大海的摇篮里与海洋同生共舞,他在并非没有边际的八十八个琴键上随心所欲。世界将他抛弃,而音乐没有。相反,音乐带着他到处神游。他从来没有下过船,然而,他似乎见过所有那些东西。
一九〇〇渴望了解世界。对世界的了解却是仅凭来往游客的言谈,再加上自己的想象。世界抛弃他,他也以自己独有的形式将世界抛弃。他在自己的头脑中构造了一个想象中的巴黎、想象中的纳福桥、想象中的伯明翰街。他从他的内心深处窥视着不曾属于他的天地。而他真正的世界则在大海中央,在那里,陆地仅剩一片遥远的灯光,一种回忆,一种希望。
总之,天堂的名单里,没有他的名字。只要他还在船上,还驾驭着自己的钢琴,就可以随心所欲,用四只手、乃至千万只手弹奏从未有过的音乐。八十八个琴键,明明白白,并非没有边际,而琴键之上,音乐是无限的,一九〇〇也是无限的。
2、在恐惧和绝望中走向毁灭:陆地,是上千万琴键的键盘,是上帝弹奏的音乐
虽然一九〇〇从未走下过“弗吉尼亚人”号,但并不意味着他不想下去看看。当一个农民向他讲述关于海的故事时,他萌发了要下船、登陆的想法,为了看海。他要去看看陆地上的大海,感受一下那种强烈的召唤。
然而,当他拖着行李,一步一步迈下舷梯,在最关键的时刻,他退缩了——
现在我终于领悟到,那天一九〇〇的决定,是要坐在他生命的黑白键盘之间,弹奏一曲美丽而复杂,荒诞而富有天才的音乐,世界上最棒的音乐。他要在那音乐中跳完他余生的舞蹈。他再也不会不幸福了。
而实际上,一九〇〇是那种不需要你询问是否幸福的人,他似乎超越了所有的一切,他幸福或痛苦与否,将没什么所谓,没什么关系。
这让我想起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抛弃稳定的事业、幸福的家庭,去巴黎,去流浪,只为了追求梦想。他不仅对家庭对妻子儿女不负责,他甚至对自己都不负责。从某个层面上,思特里克兰德他不是在追求梦想,而受梦想驱使,被梦想击中。最后他死于麻风病,在那与世隔绝的小岛上,他的土著妻子遵照他的遗愿焚毁了画满壁画的房屋,什么都没有留下。那么,他幸福吗?他为梦想而生,想必无所谓幸与不幸。
而一九〇〇,他的选择,和思特里克兰德有着些许相似之处。他只要以他的音乐为伴,就像思特里克兰德只要与绘画为伴,似乎便是幸福的。而他究竟幸福与否,与他的执着和追求相比,显然是微不足道的。他要在音乐里跳完余生的舞蹈,至于除此以外的东西,他选择了放弃。
但是,一九〇〇和思特里克兰德又不完全相同。思特里克兰德是因为厌倦而逃离,而一九〇〇则是因为恐惧而放弃。当“弗吉尼亚人”号最终报废,他不得不像其他人一样离开时,他仍选择留在船上。
对于我来说,大地是一艘太大的船。是一段太漫长的旅途。是一个太漂亮的女人。是一种气味太强烈的香水。是一种我无法弹奏的音乐。请原谅我。我不会下船。就让我回去吧。
他宁可随轮船一同坠入大海深处也不愿去面对那个丰富多彩,充满欢笑、痛苦和欲望的世界。面对陆地的宽广和无限,他的恐惧多于好奇。他觉得大地的一切美好,他无从驾驭。那无尽的欲望使他恐惧,那上千万条道路他更不知所以,那没有边际的上千万琴键是上帝弹奏的。他的自卑、消极、悲观和逃离,使他最终走向毁灭,走向终极的永恒。
他将自己对陆地的一切美丽的幻想、欲望的恐惧施以魔法。女人、孩子、歌声、朋友、奇迹、音乐,以及快乐,所有的一切,他全都施以魔法,眼看着他们离他而去。他将这归于命中注定,而真正的命中注定,则是死后,他拥有两个右手臂。两只右手一同画出的两个十字,一个在地狱,一个在天堂。
也就是说,消极和逃避最终没能使一九〇〇获得幸福。
3、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个“弗吉尼亚人”号,作为一种精神的寄托,以及对现实的逃避
从某个层面上,一九〇〇是个轻度自闭症患者,沉迷于自己的精神世界不能走出。一方面,他既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和渴望,另一方面,又因为自身的焦虑和软弱唯恐躲之不及。在他的内心世界里,充满着矛盾,他曾经尝试着往前迈一步,成就完整的人生,却以失败告终。
很显然,一直待在船上的一九〇〇是孤独的,怯懦的。他将自己囚禁在小而封闭的空间里,不敢面对博大,更没有勇气挑战不可能。在命运抛弃他之后,他又自己抛弃了自己。他说,一旦找到自我救赎的方法,我们就不会发疯。然而,尽管他觉得自己不是个疯子,但是他所选择的与其说是自我救赎,不如说是自我毁灭。
埃里克森的心理发展观将人的心理社会发展分为八个阶段。其中包括童年期四个阶段,青春期一个阶段,成年期三个阶段,分别为:
婴儿期(0~1.5岁):基本信任和不信任的心理冲突
儿童期(1.5~3岁):自主与害羞的冲突
学龄初期(3~6岁):主动对内疚的冲突
学龄期(6~12岁):勤奋对自卑的冲突
青春期(12~18岁):自我同一性和角色混乱的冲突
成年早期(18~40岁):亲密对孤独的冲突
成年期(40~65岁):生育对自我专注的冲突
成熟期(65岁以上):自我调整与绝望期的冲突
很明显一九〇〇在老丹尼的养育和陪伴下,在那样一个缺乏社会交流和情感沟通的半闭塞的环境里,很难有一个健康的心理。因为他没有外界生活的经历,所以根本不可能像鲁滨逊那样,当脱离外界和人群时会产生融入其间的强烈愿望。
一九〇〇的人生结束在成年早期,而人的社会心理发展的前六个阶段他都没有正式经历过。所以,对于外界,他不信任。对于自身,又缺乏自信。他害羞、怯弱、自卑、孤僻。尤其是当需要他做出下船的抉择时,那种亲密对孤独的冲突将他带入绝境。他不敢与他人发生亲密关系,对轮船之外的整个世界产生一种悲观的排斥情绪。
其实,一九〇〇的形象在现实中并不少见。而几乎每一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弗吉尼亚人”号,它隐藏在某个角落,就如同灵魂深处的神秘港湾,给人以精神的慰藉。然而,当我们长期执着于此,久而久之,便会将其演化为对现实的逃避。就像一九〇〇。
但是,现实毕竟不同于故事。更多的时候,我们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有时不得不为之付出惨痛的代价。
消极、悲观、避世,永远都是负面的,尽管自古以来,不乏消极避世之人,更有晋代文人陶渊明,他的归隐及成就被历代人传颂。但处于当今世界的我们,是很难成功避世的。所以,生活在社会中,如何拥有一个健康的社会心理,并能有效地进行自我调整和控制,是人生的大课题。
一九〇〇虽然悲观消极,但毋庸置疑,他的故事却是带给我们一种温暖的力量。一九〇〇说,在人们眼中,可以看见那些他们即将看到的东西,而不是那些已经看到的。他通过自己的故事,向我们传达一种希望的力量,而这,正是我们所需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