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阿,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菊香心里这样默念到。
这个夜晚,是不同寻常的,跟以往任何一个压抑的,恐惧的夜晚都不一样。
这天晚上,菊香躲在她家围墙的墙角根儿下偷偷地静悄悄地抽泣着,她捂着嘴,蹲在墙边,后背冰丝丝的,止不住的眼泪像断了弦儿似的从眼窝里冒出来,跟沸腾腾的开水一样。菊香觉得自己像极了一个伤心的婴儿,自己安慰着自己,自己哄骗着自己。事后她回忆起来说。
这一切的源头,来自于半个小时以前父亲与菊香的谈话,那个时刻周围的一切都跟消失了一样,父亲的声音沉重,难为情,可是又斩钉截铁。话一出口,菊香就像被判了死刑一般,面色惨白,手心发汗,耳朵也烧得厉害。在院子里的沙堆上弓着背坐着。父女两看起来像是被什么压弯了腰,直不起身来。坝子里的旧石砖还没有被打掉重新铺上水泥,沙堆默默地,寂静地听着父女两的谈话。
“哎,”菊香的父亲先叹出一口气,天色已晚,在黑黢黢的夜色里,菊香的父亲,这个名叫复兴义的男人的脸色不会好看,这一点是毫无疑问的。这个中年男人搓了搓手。“你...看你已经读到初中毕业了...,女孩子家家的,读完初中就差不多了。主要是...你看,我们家里的这个请况,弟弟和妹妹还很小,你婶婶也需要帮手,我又是常年在外,我不工作的话这个家里的负担,开支怎么整起走”复兴义顿了顿,菊香在父亲旁边先是满腹疑惑,从最开始父亲把菊香喊道门外的时候,菊香的心里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惧感,她知道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具体还不知道,也不敢妄加猜测。在这个家里,菊香总是静悄悄的。
父亲的话刚一出口,就碰到了要命的开关,菊香满腹的疑惑变成了无法遏制的委屈,她在板凳上小声地抽泣着,身体僵硬,头脑开始发沉。
菊香说让别人知道自己在哭是一件丢脸的事,然而菊香却总是被迫做这件丢脸的事,尤其是父亲不在家的时候。复兴义不敢正眼瞧着自己的大闺女,眼睛乜斜了一下,鼻子里呼出一股子滚烫的气息,声音越来越低沉起来:“你婶婶不同意你继续念书,弟弟妹妹都还小,我也没有办法...要是你继续念书她...她就要和我离婚,你看你弟弟妹妹都才几岁,离婚了这个家庭怎么办,她走了...哎...留下弟弟妹妹没人管,我又要打工,到时候怎么办?”
菊香听出了父亲语气里的为难,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被堵塞住了,她用机器人卡壳似的语调,一顿一顿地挤出一句“那我又不是成绩不好——我一直都在我们班前五名,为什么...为什么我不可以继续读书?”菊香用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尽量使说出的话听起来平稳有序,但还是被嗓子里冒出的呜咽声时不时地打断。
“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复兴义把身子往前倾了倾,手肘压在膝盖上,鼻腔里不断发出老牛犁地的呼声...“唉。”
夜色更深了,菜园子里的虫子各叫各的,深山里偶尔传来的一声鸟叫,唤起人内心莫名的不安,乍一听怪吓人的。有几只萤火中飞来飞去,尾巴的绿光一闪一闪的。菊香看着萤火虫出了神,猛地回想起小时候用塑料袋捉萤火虫的事。“萤火虫真漂亮啊,好自由啊。”“我也想不到那个时候我还有这种心思去想萤火虫。”说着说着,菊香的嘴角露出一丝微笑,满是孩子气的笑容。“尤其是她的眼睛。”我在木头圈椅里注视着菊香思忖道。
周围的一切都是多么的自由,虫子只管叫嚷,萤火虫只管飞呀飞,它们都是自由自在的,没有谁会想让它们住嘴或者停下。还有比这更幸福的吗?
父女两沉默了三四分钟。菊香很高兴没有人注意到她和父亲的谈话 ,好像今晚大家都很默契的,待在屋里没有出来。在这沉默的三四分钟的时间里,菊香盼望着在这样的沉默中会出现意想不到的转机,父亲突然回心转意,鉴于她的好成绩和在家那么卖力干活,来自于邻里的一致好评让菊香找不到理由向父亲低头,或者说在她小小的,简单的世界里,她不想向命运低头,这样的坚定,就像是与生俱来的,刻在菊香的骨子里。
菊香乖巧懂事,是所有大人眼中的好孩子,当然除了她的婶婶以外。“我还真没有认真想过这个问题。”菊香皱着眉,头微微偏了一下,作认真思考状。“也许她把我当成大人吧,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当时只是一个孩子,只知道每天都有农活要干,喂猪啊打柴啊之类的...农村的都这样。”菊香顿了顿,带点自嘲和羞涩补充了这句话。好像在我面前,说这些话会让人不好意思,她的眼神忽闪忽闪的,有一种在寻求我的认同的渴望,还有一丝担心我是否能够理解的疑问。“嗯,确实都是这样的。”我看着她的眼睛,尽量显得自然些。
“就...先不要读了,”菊香的父亲又开口道。这一句话就像一颗铁钉子定在木板上,哐当的一声巨响,一切都已经成为了的定局。菊香的幻想破灭了。
父亲犹犹豫豫的口气里充满了肯定,无论多么无可奈何也要做下这个决定。“先...先不要读了,以后我会补偿你的...”末了,复兴义添上一句。“补偿?怎么补偿,我..我不要补偿,我...我只想读书,如果我不读书了...”说到这里,菊香的喉咙像突然被什么卡住似的,突然住了口,她用整个腹部努力地呼了一口气,口水和眼泪止不住地从她粗糙的脸颊上冲刷下来。’不读书’这三个字的字眼深深地刺痛了她,就像有人当着她的面,在最紧要的关头把最后一丝希望坚定不移的,毫无疑问的,无比确切的抹杀掉了。“...怎么补偿...都,都没用,难道要我嫁人吗?我才不干,我不要补偿,我要读书,我要上学...”菊香憋住一口气,厚重的哭腔抽抽搭搭的,断断续续使她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屋子里嗡嗡的响着说话声,孩子的哭闹声也不绝于耳。菊香鼓足了勇气,一股脑儿把上述的话说了出来。她在做最后的挣扎。这会子,菊香好像如释重负似的,再也不管别人听得见听不见,丢脸不丢脸的,一个劲儿地跟决堤的洪水一般哭了起来。菊香的嗓音开始变得浑厚,沙哑。“其实什么也不管的那一瞬间,就那样自顾自地哭出来还挺过瘾的,好像害怕到了一定程度以后就到极限了,接下里就只剩一身壮胆,就是害怕这件事是有一个极限的,到了某一个点,你就会突然变得勇敢起来,与其说害怕,不如说是那个到达极限之前的过程让人害怕,你的情绪没有到达爆发出来的那个契机之前,才是最害怕的,那个契机没到之前你要是爆发出来好像就会有点难为情,可是又不能完全把它压制下去,所以这个过程是最可怕的。”菊香在圈椅里,突然兴致勃勃地跟我讲述起“她的害怕的理论”,越说到最后,她的语气和眼神就越发的自信和坚定,沉着,最开始的回忆里带来的那丝难过和对小时候自己产生的同情恍惚间便一扫而光。如此迅速的情绪转换,我想大概是她多年来与自己相处时慢慢积累的本领吧。很难不赞同菊香说的“她就像一个会自己安慰自己的婴儿。”我突然对眼前这个乍看之下毫不起眼的女孩多了几分新的认识,她并不是我以为的那么“简单”。我想继续挖掘下去,看看她那种灵魂里坚定的因素和来源,这种原本抽象的东西似乎在她身上会显现出鲜明的咄咄逼人的形状来。
“哎。”复兴义干脆一鼓作气,直截了当的告诉大女儿这书是真的读不成了。接下来他的话简直让菊香心如死灰。“说让你别读了就别读了,你要听大人的话,女孩子家家的读那么多书干嘛,认得几个字就可以了,以后还不是要嫁人的...念高中的学费从哪里来?你不是不知道我们家里的情况,该体谅大人的地方就要体谅一下,你已经十四岁了,半个大人了,说话你要听...等弟弟和妹妹长大了,以后再补偿你。”说罢,复兴义便起身回了屋子。菊香左边的凳子空荡荡的,临了父亲那句‘赶紧回屋洗漱了’在她听来毫无温度,冷冰冰的,好像这句话对谁说都是一样的。
刹那间,菊香呆坐在原地,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风掠过脸颊是如此的清凉,萤火虫还在飞来飞去,虫子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呼应着,鸟儿的叫声依旧恐怖如斯。她任由自己僵在原地,脑子里什么也不在去想,什么读书啊,嫁人啊,补偿啊,甚至刚才和父亲的谈话都像是一场梦,突然变得非常的不真实起来。刚才说的一切,明儿一早起来就会消失不见,她会像往常一样背着背篓上山捡柴,割猪草,喂猪,把她读书的希望和念头一点一点的背上山去,埋在土里,被老鹰啄碎,被太阳晒化,被黑夜吞噬,被像割猪草一样一根一根地割掉,再捆扎成一小把一小把地切碎,煮熟,最后再由她亲手混着盐巴和谷糠一勺一勺的倒在猪槽里被猪哼哧哼哧的吃掉...总之,一切的所有的几乎全部的希望都会随着清晨的到来而消失殆尽,菊香将亲自,眼睁睁地看它溜走,磨灭,消失,永无音信。
突然,如有一声雷打在菊香心上一样,她几乎是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复兴义从屋子里喊着菊香的名字,责令她回屋睡觉,声音从屋子里扩大开来,复兴义来到坝子前,沙堆上空荡荡的,两只光秃秃的板凳跟哑巴一样沉默着。“菊香....”复兴义用试探的口气朝黑夜里呼喊了一声,站在坝子里浑身疑惑不安的复兴义又扯开了嗓子喊了一嘴“菊香,去哪儿了你?”复兴义逐渐开始感到恼火。大女儿菊香不知所踪,隔壁堂姐家的大阿娘跟着出来凑热闹。“菊香不见了?”大阿娘一贯的大嗓门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刹那间,复家院子和周围都充斥着寻找菊香的呼喊声。“那大概是我最受关注的一次。”菊香冷冷地对着我说道,她的语气里永远都有一丝不可捉摸的嘲弄。
大家伙儿七嘴八舌的议论原由,“她咋了?”“她能上哪儿去?这么晚了”“哎呀,这个姑娘啊,自己乱跑什么啊”“菊香...菊香啊...”在这样的关头,有一个人自始至终都待在屋子里,没有踏出门槛一步。复兴义的老婆,弟弟和妹妹的亲妈,菊香的后妈,菊香管她叫婶婶。婶婶年轻漂亮,比菊香的父亲小六七岁。要让菊香叫她妈,无论如何,这个漂亮婶婶都是不愿意的,一百个不愿意。
而此时此刻,菊香其实就躲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复家院子本来有一堵一人高的围墙,后来兄弟两家商量为了扩大点空间就决定把围墙推倒,留出一个坎来修整成坝子便是。
菊香就躲在残余的墙根儿下,捂着嘴,任由眼泪打湿自己的手掌心。“星星阿,你能听见我吗?能看见我吗?请保护我吧”菊香低着头在心里默想。她抱着自己像刺猬一样蜷缩成一团,生怕被家人找到,把她最恐惧的现实提前摆在她的眼前。天色已经很晚了,近乎伸手不见五指。
菊香在心里默念着星星,她喜欢所有明亮的东西,也喜欢花草树木,山泉小溪,一切活生生的围绕着她长大的所有,她都爱到骨子里,它们聒噪也好,沉默也罢,都是菊香最好最忠诚的玩伴。只有面对它们,菊香才敢大胆呼气,吸气,大声的笑,大声的哭,它们不会给她脸色看,不会让她去猜测,去揣摩她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的又是什么。她是自由的。
不知过了多久,坝子里消停了下来,人们都好像回屋去了。临了菊香听见大阿娘说了一句“她不会跑到她家亲妈那里去了吧?”然后就再也没有人说话了,好像刚才只是看了一场与己无关的热闹,大家伙儿都跟商量好了似的一窝蜂散去了。
亲妈?这正合菊香的意。
菊香的亲妈张氏,在菊香刚断奶的时候离家出走,还顺带背走了那个年代有分量的家具之一:磨谷物的机器,当地人俗称为“推磨缸”。菊香她妈张氏就这样一走了之,把年幼的菊香扔给身患顽疾的爷爷奶奶。
菊香满招同情而又幸福的童年生活就开始了。爷爷奶奶下地干活就把菊香放在背篓里,把两个背篓并在一起就是菊香的小床了。白白净净的菊香开始变得黑黢黢黄巴巴的。“孙悟空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而我是从土里长出来,所以我对孙悟空有跟别人不一样的感情,他师父撵他走,他哭我也哭...”菊香以一贯的自嘲口吻说着,眼睛里洋溢着天真和单纯,她看上去很开心。
爷爷奶奶拖着带病的身体在地里干活,奶奶身体要硬朗些,菊香记忆里,总是奶奶和自己说话,爷爷沉默寡言,表情严肃,总是咳嗽。
到中午了,菊香饿得兹哇乱叫。奶奶早就煮好吃食带上地里,就怕这招人怜爱的小祖宗饿着。那个年代重男轻女思想严重,但是爷爷奶奶对菊香却格外疼爱。
奶奶把背篓掀开,手捧白花花的大米饭,混着点猪油和盐巴,搅拌均匀后,从山上折两节细小的枝丫就当做筷子,一口一口喂眼前这满脸挂着泪花儿的小菊香。“爷爷奶奶自己从来不吃大米,他们吃杂粮和包谷饭,家里的一袋米都是我在吃...”菊香顿了顿,非常骄傲地笑了一下,又猛地低下头补充了一句“而且只要奶奶在,我随时随地都有东西吃,柴火堆里总有香喷喷热乎乎的洋芋和红薯,他们舍不得吃好的,说是粗粮饱肚子,耐饿...那个时候,他们真把我骗到了。”
菊香七岁那年,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复家门口,男人背着个大包,三十多岁的样貌,菊香默默地看着男人不敢出声,男人眼神惊诧,然后是不安,怀疑,好像自己到了一处从来没到过的地方,可是又很清楚;这儿正是他要找的地方。这个历经沧桑的男人就是复兴义,菊香的父亲。今天,七年刑满释放。
这个男人站在门口,呆呆地望着菊香,菊香也呆呆地望着他。有一丝害怕,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亲切,这大概就是血脉的呼唤吧。奶奶突然从屋子里窜出来,带着哭腔说:“我的儿啊,你终于回来了,我的幺儿啊...”菊香的父亲和奶奶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爷爷站在一旁拄着拐杖默不作声的,只忙着用手抹眼泪。菊香奶奶赶紧把菊香父亲迎进屋来,七年的分离在此时此刻终于破镜重圆。
七年前,村里的复家兄弟不堪生活的重压,日日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埋头苦干,但日子却不见得好转,家里婆媳争吵不断,另加双亲又有顽疾在身,菊香的父亲,连同她的亲大伯和其余复家堂哥堂弟终于被生活冲昏了头脑,竟然意决行窃,不料发生意外,走漏了风声,兄弟伙五人锒铛入狱,无一幸免,均当场抓获。
复兴义怀着恐惧和绝望的心情踏进那座阴冷的高墙,正当青年的大好时光却一下子毁于一旦,菊香的母亲张氏在终日的婆媳争吵和繁重的农活中彻底失去对狱中丈夫的期望,决然抛下刚断奶的菊香另谋出路。
谁知,竟是造化弄人?七年后的今天,菊香已然年满十四。躲在墙根下的她,把自己最后的一丝希望寄托在了分别多年的母亲张氏身上。
此时,周围早已经是乌漆嘛黑。菊香小心翼翼地,蹑手蹑脚地顺着墙根出了复家院子。“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菊香嘴里不停念着奶奶教的咒语,说是害怕的时候大声念‘阿弥陀佛’就会有佛祖保佑,不会被看不见的脏东西抓了去。菊香一步一个踉跄,摸黑壮着胆子往母亲张氏的‘新家’走去。“一路上其实本来很害怕的,但是由于太害怕了,像我刚才跟你说的理论,害怕到了极限后就不害怕了,再加上心中突然燃起的一丝希望,简直可以说是悲喜交加的心情,根本顾不上害怕了,就这样摸黑走到了我母亲哪里。”这会子,菊香显得非常的端庄,语气里满是笃定,好像她在跟我讲一个与我,与她都无关的一个人。
终于,菊香完成了她心理上的长征,她站在母亲张氏的‘新家’门口,在黑夜中她突然像个气球泄了气,刚才所有的勇敢都随着黑夜消失的无影无踪,被恐怖的深山里的鸟叫溶解了一般,她站在门前,犹犹豫豫地,踌躇徘徊着,举起手来又放下,放下了又举起,又放下,又举起...反反复复的挣扎折磨着菊香的心。“我要怎么解释呢?我这样突然跑到人家家里算怎么回事?”菊香急得满头大汗,在黑夜里站久了,好像恐惧也会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咚咚咚...菊香终于鼓起勇气,紧闭双眼敲了门。
我在椅子上挪了挪身子,等待着菊香说下去。她眼神忧郁,看起来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我始终不确定自己的身份,我得不到认同,就是‘我是一个外人’这样的想法太根深蒂固,在我父亲家也好,在我母亲的门前也好,自始至终我都不觉得自己属于任何一方,就是飘着的,着不了地...我不知道别的离异的重组的家庭的小孩会不会有这种感觉,但是我有,而且我不确定,这种感觉是正常的还是病态的...我一直坚信自己非常健康,当然身体上我是这样的,基本没生过什么大病(也生不起,病了没人关心),心理上我一直都非常的乐观,积极向上,老师同学都非常喜欢我,我也知道自己是个孝顺孩子,所以大体上,我相信我是健康的,心理上和身体上都是...可是...偶尔,也会自我怀疑,太过敏感和脆弱了,我想,我的确是比一般人都要敏感和脆弱的...哈...”我仔细倾听着菊香的这段自白,她像是在和我说话,又像是在和自己对话,总是在末尾加以嘲弄的结束自己的论点,我想,她大概害怕引起我的某种同情。
接下来,我们要谈一谈菊香的母亲:张氏。
自从十几年前,张氏背着复家的“推磨缸”扬长而去后,命运在她最迷茫和无助的时候及时伸出了另外一条橄榄枝。张氏背着那个笨重的家伙四处寻找买家,好换些路费,然而命运好像很轻易地就饶恕了这个女人。买张氏背上那个重家伙的人家的大儿子,一眼便相中了眼前这个面色红润,满头大汗的年轻女子。淡蓝色的碎花衬衣和青色裤子,背上驮着一个大家伙,气喘吁吁地靠在这户姓石的人家门口:“买磨缸吗?”张氏累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问道。
石家的大儿子把张氏周身打量了一番,心里的小算盘飞快地转了起来。此人身材高大魁梧,面色黝黑,大鼻子挺拔在一张颧骨突出的脸颊上,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浓眉蹙成一团。他用手抓了抓毛糙的头发,吸了一口烟,毫不掩饰地甚至有些粗鄙地问道“长这么好看的大姑娘上我们这儿卖磨缸来了?”“只卖磨缸?”“哈哈哈哈...”说完眼前这个大汉自顾自地大笑起来。“哼,好不好看碍不着你的事,买不?差不多崭新的呢?”张氏神情严肃地略带商量口气问石某。“进来看看先。”张氏这就进了屋子,一排宽敞的大瓦房,供奉菩萨的那件屋子贴的对联看起来还算喜庆,除开坝子以外,屋里都是水泥地。“这可比复家强。”张氏在心里思忖道。
石某把张氏迎进屋子后,突然变得正经起来,第一时间打量起这几乎崭新的磨缸,边看边点头,嘴里砸吧砸吧的。说巧不巧,张氏歇脚的这户人家,老大石某刚和兄弟分了家,正好把自家原有的磨缸给了兄弟,眼下正打算置办口新的,这不正巧赶上张氏不远千里背着这笨重的家伙出现在石家院门前。石某年迈的双亲都被妹妹接到城里去了,妹妹妹夫家底厚实,且妹夫是孤身一人,二人有了小孩以后便把双亲接待过去,一来妹妹可以尽孝,而来外公外婆也可以照看外孙,享享清福。于是家里就剩石某一人了,正是午饭时间,石某粗茶淡饭招待张氏以后,二人一来二去便谈好了价格。
在这里,我们还是长话短说为好,石某因买了张氏的磨缸,加上二人都孑然一身。索性在张氏离开之际,石某大胆喊住了张氏并把心中打算告诉了她,这在那个年代可以说是离经叛道,不成体统的。石某和张某只是略微识得几个大字,算不上思想开放的新青年。然而命运有的时候就是喜欢弄巧成拙,果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张氏见石某人高马大,又胆量过人,比起复兴义简直是翻了个面儿。复兴义为人忠厚老实,沉默寡言,容易受人撺掇这才倒了大霉。于是,张氏干脆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自身实情和盘托出,眼泪汪汪地哭了一场。就此,菊香的母亲,张氏,重新寻觅到了好人家,过起了崭新的小日子。
四年后的一天,菊香奶奶把菊香举过肩膀,手扶着菊香站在家院子的围墙上,教菊香说拜拜。“拜拜,拜拜,妈妈...”菊香似懂非懂的挥着手,跟大马路上的两个女人说着拜拜。这两个女人,一个是菊香的亲妈张氏,一个是菊香的外婆。这是分别四年来,菊香妈第一次来看望这个被她半夜撇下的女儿。看着女人抹着眼泪告别,菊香也开始莫名其妙的抽抽搭搭起来。这既是血缘的羁绊吧。
原来,菊香的母亲张氏,跟石某度过短暂的三年婚姻后就不欢而散了,石某酗酒且好赌成性,张氏在诞下两个儿子以后,待儿子会走路时,又毅然决然地抛下父子三儿躲在娘家诉苦去了。这才在菊香外婆的训斥下,母女两才一同来看望这素未谋面的外甥女。
菊香的母亲张氏,又恢复了单身。菊香也多了两个素未谋面的同母异父的弟弟。“从来都没见过,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在哪儿。”菊香面无表情地谈了两句。
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承认,人在命运的捉弄下,是多么的无助和弱小。至亲分离,重组的家庭中有多少无辜的孩子过着无比坎坷的童年,伤害自己最深的也许是骨肉至亲,也许是毫无血脉相干的外人,而这样造成的伤害,的确需要经历者用一生去治愈。菊香就是其中一位,时至今日,她俨然是一位独立自主的新时代女性。然而她仍然在不停寻找认同感和归属感在治愈童年种种对她造成的伤害。那些伤害来自于怒视的眼神,冷漠的背影,大声的训斥,不断挥动的荆棘和父亲视而不见的默许。
菊香怎么也没有想到,邻里间也没有人会想到,时隔十四年,菊香的母亲张氏又出现在了大家的视野中。或者说,兜兜转转,张氏,菊香的母亲又一次加入到了复家这个家庭里面,以菊香的母亲和二伯娘的身份重新闯入菊香的世界。而这短暂的突如其来的闯入,又恰似命运的安排,给了菊香几乎绝望的人生绝境劈开了一条临时的出口。
“谁啊?大半夜的。”菊香的母亲不大乐意的嚷了一句。在菊香敲门好大一会子后终于听到了母亲的回应。“妈...是我...”菊香被自己这声“妈”给吓住了,好像忽然听到别的什么人喊了这样一声,在那一刹那间,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是我...妈...”菊香像是要确认什么似的,又喊了一声,带着一丝胆怯和生疏,还有些别捏。
以前总听堂姐天天喊大阿娘妈,菊香心里很不是滋味儿。满心羡慕着堂姐,回家也好,放学也罢,堂姐老远都会喊“妈,我回来了。”“妈...吃饭了。”这些再普通不过的日常往往要在菊香的心尖儿上荡漾好久。她的一声“妈”无处安放。
门嘎吱一声打开了。菊香的母亲张氏把门打开,睡意惺忪的脸看起来很疲惫。起初,菊香不知道与母亲面面相觑会是什么心境,直到母亲活生生的站在她的面前。她才发觉原来母女之间也会存在这种感觉:“我当时心跳得厉害,我想我的眼神里大概都是惊恐和不安,我望着母亲,生怕她的眼神里会看见那种不悦和疑惑,甚至勇敢一点地说,怕她嫌弃我这个不速之客...毕竟这么多年,我从未与她生活过,从未亲昵过,很多事情并不清楚该如何处理...”
菊香的母亲张氏站在门口,起先是张大了眼睛,又惊喜又意外的神情,像是突然见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物一般,她张着嘴像是想说什么来着,菊香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谁啊?”一个浑厚的中年男人的声音从屋子里传了出来。“啊...是菊儿...她来了。”张氏偏着头有些犹疑地说道。
“快进来吧。”张氏拉着菊香的手把她让进屋来...瞧见了菊香红红的肿眼睛,眼底全是委屈。菊香和母亲面对面相着坐下,菊香把双手攥在一起,三言两语伴随着即将来临的呜咽声把事情的主要向母亲做了说明。
在这会子功夫,菊香的母亲,张氏的丈夫已经从房间里出来了,陪同着坐在母女两的身旁,他满脸疑惑地摸清楚了事情的来龙去脉,面部表情逐渐开朗起来,又渐而转为忧愁,眼神里充满了怜爱和同情。他是菊香母亲的第三任丈夫,也是菊香的堂三伯,复兴义的堂兄弟,实际上没有太浓的血缘关系。菊香的亲爷爷和堂三伯的爷爷是堂兄弟。然而,复三伯是如何跟母亲张氏结合到一起的。邻里众说纷纭,这个时候就可见长舌妇们是如何把自己从未亲眼见过的事情描述得活灵活现的,绘声绘色,简直比她们亲身经历的还要让人信服。总之,菊香的母亲张氏从此成了众人口中最不守妇道的“坏女人。”
在这里不得不再次提到对菊香影响重大的女人,菊香的婶婶,也就是她的后妈:杨氏。
自从菊香从跟父亲复兴义“谈判”失败以后,菊香便连夜投奔到母亲张氏门下,希望可以得到缺失多年的母亲的庇佑。菊香那边的情况暂时稳定了下来。目前,她的母亲和堂三伯兼继父一致同意继续供菊香念高中,尤其在得知菊香的成绩不俗的时候,他们二人表现出一致的欣慰并不忘把菊香的婶婶杨氏和父亲复兴义痛骂一顿。“三伯和母亲并没有孩子,三伯又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虽然一直以来他家的经济状况都不比父亲家好多少,但是跟母亲在一起后,在母亲的敦促和帮助下,也在村里建起了一处正经的住处。那个夜晚,屋子里昏暗的灯光下,我心中的微弱的不确定的希望,在看到母亲和三伯坚恳的目光之后,就像星星之火一般燎原起来。”菊香向窗外撇了一眼,“快下雨了。”她突然谈论起天气,好像我们一直都在聊些无关痛痒的话题。
在菊香离家出走后没多少时日,复兴义一家就从村里搬去了县城。杨氏想着两个娃儿到了上学的年纪了,搬到县城要方便很多。这个理由让复兴义欣然同意了,举家搬到县城的出租屋里,四口人开始了越发紧巴巴的日子。村里的房子就荒废起来了。
县城里的日子再怎么着也比农村的舒适。从此杨氏再也不用起早贪黑的在地里刨土了,也不用围绕着牲口转了,一家四口的小日子突然就有了盼头。杨氏乐呵呵的,开始跑起了三轮车的小生意。复兴义还是照常出门打工,此时,菊香还不知道,她原来的家发生了这样的变化。
“她一个耳光打在我脸上,那种火辣辣的感觉,半边脸失去了知觉,刚开始我还没反应过来要哭,就觉得整个人懵住了,忽然我想去擦鼻涕,用手一抹才发现是鼻血。她呵斥我到后院去,不准让别人看见我的样子。她怒气冲冲的样子真的怪可怕的,我捂着脸在后院山坡上边走边哭,脑子里压根儿没想过什么事反抗。”菊香笑嘻嘻的告诉我这段经历,这回轮到我不好意思了,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去回复她的眼神。
菊香的婶婶,杨氏。在菊香的印象中总是愁容满面,容易生气,总是揪菊香的耳朵,用荆棘条抽打菊香。尤其是每个周日菊香讨要生活费的时候。“那绝对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难,难于上青天呐...”菊香用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
每次菊香讨要生活费,都会招致双方的不愉快,杨氏总是会极尽一番挖苦和羞辱之后,才会极不情愿地把少的可怜的生活费扔在桌上。“每当这个时候,我都是屏住呼吸的,生怕下一秒她就会改变主意,永远都是,只要我不问她,她绝对不会主动把生活费给我,一次主动的都没有。大概她非常享受看我低头在她面前,含糊其辞地说‘婶婶,我要上课去了’好像我去上学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最无奈的是,她还要若无其事地反问我一句‘然后呢?你去呗。’我都是攥紧拳头,咬紧下嘴唇说出那三个字‘生活费’,有些时候她会故意装作没听到,直到时间拖得不能再晚了,她才会给我。那一瞬间,太如释重负了。读书的日子是最幸福的,在学校的我是最快乐的,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我和每一个人看起来都一样。我用暂时的沉默和低头赎来无数个星期的快乐,周日和周五是我学生时代里的两个极端。”
所以,在复兴义的支持下,杨氏带着自己的儿女从村里搬到县城这件事,没有人告知菊香一声简直太过于合情合理。似乎他们都非常满意菊香做出这样善解人意的又成人之美的选择。
一切看起来都开始圆满起来,菊香在母亲杨氏的家里也是任劳任怨,干活卖力。只是再也不用担惊受怕的看别人的脸色过日子。在和母亲相处的几个月里,菊香渐渐有了渴望回家的感觉。学校里的快乐并没有像从前一样到了周五自动跳闸,而是开始延续到有母亲杨氏在的新家中。菊香喜欢躺在母亲家的未装潢的房顶上,她望着天,数着一朵接一朵的白云,心里乐开了花。虽然菊香还不是特别习惯喊母亲为“妈。”但是每次她都感到无比的羞涩和幸福。在和母亲相处的日子里,菊香说话渐渐大起胆子来,不用思前想后,也不用轻声细语,菊香的心整个儿的自由了起来。只是偶尔她也会忍不住惆怅,父亲竟会如此狠心,对她这个大女儿不闻不问。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转眼菊香就要迎来高中生活的第一个假期了,然而,一件再次改变菊香人生轨迹的事正在悄悄酝酿着。
杨氏一家其乐融融,儿子女儿都顺利上了幼儿园,杨氏的三轮车生意也越发顺利,除了复兴义时常寄回家的“酬劳”以外,杨氏赚的钱也完全足够补贴家用了。一切看起来都是越来越好的迹象。等赞到了足够的钱,就换个大房子住。杨氏对美好生活的期望日益高涨,对丈夫复兴义的抱怨也减少了。自从嫁入复家以来,就没过过一天的安宁日子,从打进复家家门的第一天,杨氏看见菊香这个“拖油瓶”就浑身难受,巴不得早日拔掉这颗眼中钉,肉中刺。自分家以来,老头子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患有肺结核的菊香爷爷在菊香初一那年去世了。从此,杨氏的心头恨就只剩下菊香了,好不容易捱到菊香这个丫头片子初中毕业,杨氏就赶紧吹耳边风,撺掇复兴义跟大女儿“谈判”,谁知竟收获意想不到的结果,这可把杨氏乐坏了。这才赶紧打定主意搬到县城里来,过起阖家欢乐的小日子。
然而好景不长,杨氏嘴角的笑意还未消散完,就发生了一件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情。
菊香的三爷爷庆生,从省城赶回老家看望家族亲友们。自从两年前,三爷爷的亲二哥,也就是菊香的爷爷去世之际,老爷子才一路颠簸着回来一次。三爷爷面容慈祥,一直跟儿孙们念叨小时候是怎么被哥哥们帮扶着长大的。三爷爷挂念兄弟家老幺的大女儿,也就是菊香,她是复家这个大家族里唯一没有亲娘的孩子,也就格外招人注意一些。走之前还特别交代杨氏和复兴义要好生疼爱菊香这个没妈的孩子。
谁承想,这次回来,三爷爷听说了菊香离家出走,投奔她亲妈去,了解到此事的前因后果后,三爷爷气得全身发抖,寒了心。七旬老人把复兴义一家子,连同堂伯伯们喊到一起开了个家庭大会,要为菊香“讨回公道”。
这个时候菊香还不知情,正值假期,菊香在母亲张氏那里过得甜甜蜜蜜,菊香也逐渐适应起堂姐的日常来,一天到晚妈长妈短的喊,简直叫不知情的人听了都得笑话不可。
三爷爷把复兴义两亲兄弟和其他家庭成员叫到一起,老人含着眼泪,在大家伙面前又重申了一遍他两年前的嘱咐。恨铁不成钢地训斥着复兴义和杨氏。“才转眼两年之间,我亲二哥才不在两年,你们就把他亲孙女往外人那里赶,那可是你的亲闺女啊,无论这血缘上还是法律上都是你的种,你爹妈,我亲二哥二嫂在你服刑的时候给你拉扯大,你说不要就不要了?何况娃娃成绩那么好,你为什么不赞成她读书?你自己就是吃了没好好读书的亏,怎么狠的下心来不让自己亲闺女读书啊?”三爷爷声泪俱下,也惹得旁的人抹眼泪,复兴义使劲地低着头,面容憔悴得不敢吭声。杨氏则一脸为难又吃惊又无奈的不情愿地听着三爷爷的责问,杨氏见丈夫不动声色,便自告奋勇的说了一句“是菊香她自己要跑去找她妈的,没人拦得了她,腿长她自己身上,再说,她奔她亲妈去有什么不好...”“住口。”菊香的三爷爷突然怒吼了一声,立马喝住了话头未尽的杨氏。杨氏悻悻地抿了抿嘴,轻咳了一声不再言语了。
“我复家家族内部的事,家族内部血缘相关的事,还轮不到你一个外来的媳妇插手,再说这娃,是她老子复兴义的种,在你改嫁来之前就已经是复家的一份子,她妈不在身边了,她也是复家的种,他们两口子离婚的时候,法律上也是判给复兴义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欺负了她,不能欺负菊香...”
老爷子说着说着越发激动,就止不住地咳嗽了起来,大家伙看着三爷爷老泪纵横,不禁心生责备,都开始纷纷劝说复兴义和杨氏,并要他们低头向老爷子认错。复兴义自知理亏,当即决定要把大女儿菊香接回家来,一家团聚,再者就是继续支持她上学,决口不再提之前“谈判”的事。杨氏看自己势单力薄,已经无力回天,只得顺从了大家的意,同意菊香回到这个家里来。谁知暗地里,杨氏简直狠得咬牙切齿。
“既然这娃如此有血性,为读这书竟跑到她亲妈那里去,就足以证明将来她肯定会有出息,你得好好培养她,将来享福才是啊。”临了,老爷子又语重心长的对复兴义一家子说。就这样闹了一处,事情才算一锤定音了。于是,菊香又从亲妈那里回到了复兴义家,尽管昔日的恐惧和担忧又涌上心头,但这次,菊香别无选择,至少肯定的事:她可以接着念书了,“谈判”的事彻底过去了。
转眼,一整个白天的功夫都消磨在长江边上的大楼里了,菊香刚刚定居这里不久,看着这温馨又不失格调的屋子,我打心眼儿里替菊香感到高兴。
“是快下雨了。”我对菊香说。“是啊,下雨天,舒服。”
果然,不一会儿天就开始稀稀疏疏得飘起雨来,长江弯弯地跨过高矮不一的楼房,公园里的小孩嘻嘻哈哈地,被爸妈拉着正往避雨的地方跑。菊香离座起身,“我特别喜欢下雨天,尤其是看雨珠噼里啪啦的挂在这种玻璃窗上,一定的是这种透明的,你知道吧。”我也起身站在菊香的身边,望着远处黑压压的一片,“嗯...恐怕有一场暴雨要来”我突然有些担心家里家里阳台晾的衣服会不会被风刮走。
“其实当时三伯的目光和语气比我亲妈的还坚恳得多,你知道吧...”不等我回答,菊香又自顾自地看着远处,冷笑了一声。“但远山长,云山乱,晓山青。”菊香回过头来看我一眼:“发什么呆啊你?”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这是谁的词啊?。”“苏轼的。”
说起我和菊香的相识,正是起源于桌上的这盏茶。
几年前,一个举止笨拙,面目羞涩的女学生拿着简历来我店里面试,坐定之后,她开始做简单的自我介绍,眼神诚恳,坐得规规矩矩,虽然完全不懂茶艺方面的功夫,但我的直觉告诉我:这个女孩会是个不错的帮手。她就是菊香。也许我的出生比起菊香似乎更加的耐人寻味,但是我们却完全走上不一样的人生道路。我们都在以自己的方式不断探索出自己的世界,就像顺藤摸瓜似的慢慢地拨开层层迷雾,逐渐一步一步地在如此物化的世界确认自己所扮演的角色和所处的位置。
当脱离开原生家庭以后,彻底把自己放在一个未知的世界里,那种兴奋,和渴望自由的期望随时随地都可能让人生步入完全不同的轨道。而这点,正是菊香和我所共同需要的,恐怕也是因为某些类似这样的原因让两个出生背景如此不同的人吸引到一起。我倾听菊香的故事,她也明白了我的底细,无论何时何地,我们都非常清楚地认识到一点:是坦诚让我们有缘结识。
我们转身回到榻榻米上席地而坐。菊香整个人看起来更加温和了些,哗啦啦的雨声似乎把人也变得爽朗了起来。我们有的没的聊起了茶的事,我笑话她头一次泡茶的窘样,双手哆哆嗦嗦的,茶杯都拿不稳,简直像个笨手笨脚的汉子。菊香只是哈哈大笑着,还自嘲自己本来也不温柔。就是这粗心大意的样子才会轻易地打破别人的防备,让对方不自觉得想要和她亲近。尽管菊香的童年波折不断,打小就会察言观色,冷嘲热讽更是家常便饭,但她仍然能保持一颗如此纯真的善良的几近透明的心,这一点让我不止一次暗自心生感慨。
“其实你不知道的事儿还多着呢。”菊香又饶有兴味地望着我。她绝对是个最好的受访者,不用费太大的力,就能让你看到她的内心。就像一本翻开的书,只要自己用心去看,就会找到你想要的答案。
桌上摆着一本《白痴》,绿色的封面看起来有很深的翻阅痕迹。“这种俄国小说里的名字真的太长了,绕来绕去的,你能看得进去?”我知道菊香喜欢阅读,后背书架上的书让我的这个问题尽管显得生硬又愚蠢,但还是假装问了一嘴。她抬眼看了我一眼,伸手把《白痴》放回书架上面。“嗯,能看。这些都是俄国的,这些是欧美的,这些是日本的...嗯,总之按照国家地区分类的,这都是我的宝贝。”菊香谈起她的书时总是眉飞色舞的,眼神里甚至充满了慈爱。
“其实看书对我来说,就像是交朋友,这个朋友永远都是最真诚的,而且它能帮助你更好的了解自己。曾经我问我自己‘我看书是为了什么,为了什么目的?’说出来其实挺丢人的。最开始我是跟自己较劲,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无法长久的坚持一件事,做什么都三分钟热度,于是我就开始看书,我的确被它给吸引住了。突然有一天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希望通过阅读可以提升人的气质。’哼...现在想起来这种想法是多么幼稚可笑,哦,我不是否定它可能起到那样的作用。我是在嘲笑,其实更多的是看不起那样的想法,我把看书当成了一件有实实在在目的的事,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当我每拿起一本书,我该是怎样的嘴脸?可能就像白痴一样。那个愚蠢的想法在我身上徘徊了还几天。后来,我也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突然就变得不计较起来,就是想简简单单的看一看,就是想了解不同的思想啊,观念啊,视觉啊这些东西,纯粹就是我的好奇心推动我自觉的做这件事。那个时候我的内心非常的舒坦。就像把我自己完完全全地,没有一丝保留地摊开,犹如我翻开那些纸张一样。可能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确定,什么都没有做到最好,但是我可以看书,我有事可做,并且心甘情愿的充满欣喜的。阅读的时候让我相信:我有热爱的东西,并且可以一直爱下去,我很幸福,也很感激。嗳...这些话说出来可真够俗的...”读书是个很好的习惯,坚持下去就很不错了。这句话说出口以后,我突然感到脸颊烫烫的,真够白痴的。我为自己的词不达意和弄巧成拙脸红。
“我以前给我婶婶写过一封信,大体意思就是希望她不要对我那么凶,我会听话,长大以后会孝顺她和我父亲之类的。”菊香边说变笑,垂眼摆弄着双手的指甲。“是不是挺搞笑的?”她突然冷不丁的试探性地问我。“怎么会搞笑呢,这不恰好说明你想和她好好相处吗,她什么反应啊?”“具体的我忘记了,只记得后来好像大家都知道了这件事 ,说一个小学生怎么会写出这种东西,我不知道他们是夸我还是损我,结果就是什么也没有发生,我婶婶还是那样对我,或者说仍然不喜欢我,我也搞不懂那种天然的敌意为什么如此顽固,我还尝试过买礼物给她,希望可以打动她,可她似乎完全不领情,我已经疲惫到不想再去做任何尝试了,所有的努力都接二连三地碰壁,渐渐地说想要原谅她简直是不可能的。我就是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仅仅是因为没有血缘?可是正常人哪怕是个陌生人这样对你,也该有所回应吧,她好冷,冷冰冰的,就像一块铁石头。”面对越来越激动的菊香,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杨氏从小在内心给她造成的伤害,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都太深刻了。菊香眼神中的愤慨和疑惑,焦虑,不安,惊恐还有一丝丝求助的无奈感灼伤了我的情感。我可以想象到她为了修复一段难辨是非的关系做出了她认为的最友善和最大限度的尝试,然而却功亏一篑,想必真是彻底寒了心了。
“那不是你的错。”我鼓起勇气说。“你已经做了你该做的了,她不领情是她的问题,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你不能用她的错或者她的回应去判断你的行为,这样是不公平的,况且如果你因为这件事责怪自己甚至不肯原谅,那你简直比她还要固执,还要狠心。不要用别人的过错惩罚你自己亲爱的。人与人之间没有绝对的对等的,有些人无论怎么磨合都是很难走到一起的,家庭如此,夫妻如此甚至友情也是这样。”我只能说这么多了,我想说的再多菊香只会觉得越发的不适应,她大概不会喜欢别人对她说教,这些道理她太心知肚明了,她只是需要一个情绪的出口罢了。我能做的就是安静的听她说完。“你说的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菊香突然陷入了沉默,好像刚才的一通自白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
天彻底黑了下来,对于菊香的故事就要到此结束了,如此匆忙的结尾我自己是不满意的。总觉得还有好多话要说,但是那种无力叙述的感觉把我的脑子死死地攫住。我突然找不到出口,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菊香上大学以及参加工作之后的事,或许是没有必要的。现在菊香已经彻底从那个压抑的家庭脱离出来,真正地成为了一个“外人。”
“做外人真的很轻松,终于不用再跟内心的恶魔做斗争了。”
人生根本不会按照理想主义的发展成皆大欢喜的结局,但是菊香,或者说许许多多像菊香这样的人生,总会有找到自我救赎和自我解放的方式。不论是何种形式的,总有一种,至少有一种,可以帮你实现“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