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年深冬,北风卷着雪粒拍在县公安局的窗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赵敬山站在窗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窗框上的冰花,眼前反复回放着审讯室里的画面——嫌疑人李栓柱低垂着头,却清晰地供述了十年前那起“已结命案”的细节,连受害者衣服上的补丁位置都分毫不差。
赵敬山今年四十二岁,两鬓已有些斑白,但腰杆挺得笔直,一身旧制服洗得发白,领口却始终扣得严严实实。从警二十年,他总说“案子不分大小,真相只有一个”,办公桌上的卷宗垒得比台灯还高,每一本都夹着他手写的批注。此刻,他攥着审讯记录的手微微发颤,指节泛白——十年前,这起案子的“凶手”孙小峰早已伏法,卷宗上的红章刺眼得很。
“赵队,这事儿……要不就算了?”年轻警员小陈端着热茶进来,小声劝道,“孙小峰那案子是市局当年的‘铁案’,咱们插手,怕是……”
赵敬山没接茶杯,转身翻开孙小峰案的卷宗。纸页泛黄,上面的字迹却依旧清晰:“嫌疑人供述作案过程”“目击者指认”“物证齐全”。可他越看心越沉——所谓的“物证”只是一件沾了泥土的外套,“目击者”是个视力模糊的老人,而孙小峰的供述里,有三处细节与现场勘查记录矛盾。“这叫什么铁案?”他把卷宗摔在桌上,热茶在杯里晃出涟漪,“人可能冤死了,咱们能装看不见?”
第二天一早,赵敬山揣着李栓柱的审讯记录,坐了三个小时的长途车去市局。接待他的老郑是当年的办案民警,如今已是刑侦支队副队长。听赵敬山说明来意,老郑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眼皮都没抬:“老赵,你这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十年前的案子,证据链早定了,现在冒出个‘真凶’,你让当年的人怎么交代?”
“交代?”赵敬山往前凑了凑,声音发紧,“那孙小峰呢?他要是冤的,谁给他交代?”
老郑把茶杯往桌上一墩,茶水洒了半杯:“赵敬山,你别不识抬举!这案子到此为止,再闹,对你没好处!”
赵敬山攥着记录的手在发抖,不是怕,是气。他没再争辩,转身走出市局大楼。雪还在下,落在他的盖檐帽上,很快积了薄薄一层。他站在台阶上,望着街上车水马龙,突然觉得喉咙发堵——原来有些真相,比这寒冬还让人冷。
回到县里,赵敬山的日子开始难起来。他负责的几个积案被突然移交,开会时领导总有意无意地说“要顾全大局”,连食堂师傅打饭时都对他躲躲闪闪。更糟的是,有人匿名举报他“滥用职权”,纪委的人来查了三次,虽然没查出问题,可他心里清楚,这是有人在警告他。
妻子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摸着他鬓角的白发叹气:“敬山,咱退一步行不行?孩子明年要考大学,咱安稳点不好吗?”
赵敬山沉默着掀开被子,走到书桌前翻开卷宗。台灯的光落在他脸上,映出眼角的皱纹。“我穿着这身制服,”他声音沙哑,“就不能让真相埋在土里。孙小峰的娘还在乡下等着,我要是松了手,她这辈子都等不到头了。”
他想起上个月去乡下看孙母的情景。老人住在漏风的土坯房里,墙上挂着孙小峰的黑白照片,相框擦得锃亮。“俺儿不是坏人,”老人拉着他的手,指节枯瘦得像树枝,“他小时候连鸡都不敢杀,咋会杀人呢?”说着,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他手背上,烫得人心慌。
赵敬山决定找媒体帮忙。他托人联系了省报的记者周明。周明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眼睛亮得很,听完赵敬山的讲述,当即拍了桌子:“赵队,这事儿我管定了!真相捂不住!”
2005年4月,《省报》刊发了《十年旧案现“真凶”,谁在掩盖真相?》的报道。文章见报那天,赵敬山正在乡下走访,手机响个不停——有支持的,有骂他“多管闲事”的,还有人匿名威胁他“小心家人”。他把手机调成静音,看着路边抽芽的柳树,突然觉得心里敞亮了些。
舆论发酵后,省政法委成立了专案组。赵敬山以为这下能顺理成章查案了,可专案组的会议开了一次又一次,每次都卡在“证据不足”上。有人说李栓柱是“为了减刑故意揽罪”,有人说孙小峰的供述“虽有瑕疵但整体可信”。赵敬山急得嘴角起泡,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对着两份卷宗比对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出了关键——李栓柱供述的作案工具是一把带缺口的镰刀,而当年孙小峰案的“凶器”是菜刀,这把镰刀后来在李栓柱老家的柴房里找到了,刀刃上的血迹经鉴定与受害者一致。
他把证据交给专案组,可迟迟没有回音。直到有天夜里,老郑突然打电话给他,语气带着点恳求:“老赵,算我求你,把这事儿压下去。当年办这案子的人,现在好多都在重要岗位,你这一闹,得毁多少人?”
“毁人?”赵敬山捏着电话,手在抖,“孙小峰一条命没了,他娘哭瞎了眼,你们算过吗?”
挂了电话,赵敬山坐在黑暗里,烟抽了一根又一根。窗外的雪早就停了,可他觉得比下雪时还冷。
2009年,赵敬山被调到档案室,名义上是“轮岗”,实际上是被边缘化了。工资降了,福利没了,连当年给他配的手枪都被收回了。妻子哭着说:“你图啥啊?”他没说话,只是把孙小峰案的卷宗复印了一份,藏在床底下的箱子里。
日子就这么过着,赵敬山每天在档案室整理旧文件,闲下来就去乡下看孙母。老人的记性越来越差,见了他总问:“俺儿啥时候能回来?”他每次都笑着说:“快了,婶儿,快了。”转过头,眼泪就忍不住掉。
转机出现在2014年。最高法指令异地复查孙小峰案。赵敬山听到消息时,正在给档案柜除尘,手里的抹布“啪”地掉在地上。他疯了似的跑回家,翻出床底下的箱子,里面的卷宗被他翻得卷了边,上面的批注密密麻麻。
复查组来的那天,赵敬山特意穿了件干净的旧制服。他把所有证据摊在桌上,从李栓柱的供述到镰刀的鉴定报告,一桩桩一件件,说得条理分明。说到孙小峰被执行死刑那天,他声音哽咽了:“那孩子才二十一岁,临刑前还喊‘我没杀人’……”
复查组的人沉默了很久,最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赵警官,谢谢你。”
2016年12月,最高法再审宣判,孙小峰无罪。赵敬山去了孙小峰的坟前,把判决书烧给了他。火苗窜得很高,映着他鬓角的白发,也映着远处山坡上刚冒芽的青草。孙母拄着拐杖站在他身边,老泪纵横:“俺儿清白了,谢谢你啊,赵警官……”
赵敬山看着墓碑上孙小峰年轻的脸,突然觉得这些年的委屈都值了。风从山坡上吹过,带着点暖意,他知道,这漫长的黑夜,总算亮了。
只是没人知道,那天他回到家,从抽屉里拿出珍藏多年的肩章,用布擦了又擦。肩章早就失去了光泽,可在他眼里,比什么都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