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在思考一个问题,一个人在多大程度上是他自己?他的思想观念、爱憎情仇、目标愿景,乃至于他的具体行动,是否完全属于他自己呢?他说话的语词,是否也是从别人那里借用的呢?人是社会的一份子,毫无疑问,从孩提时代咿咿学语起,他就在被教导和模仿中成长。然而,这种被动的模仿和接受,可以成为人生的全部吗?青少年的他,就已经开始确立自我意识,但是也可以看到,那些标榜个性的方式或许也是模仿过来的,只是因为这样的方式贴上了个性的标签。而且,每个人都身处在一种或多种文化之下,他与人群便有了某种共通的特质,这种伴随而来的习惯或许刻下了终身的烙印,无论他以怎样的态度看待之,是以逃避、颂赞、否定,或者视而不见。
真诚是很难的,至少是不容易的。一个人习惯了借用别人的思想,愿望,话语,若想在某一天意识到之后再摆脱,就得首先鼓起勇气表达自己。我看一本书,尽管每一个字都能认得,每一段落都能理解,甚至能够写好中心思想和阅读笔记,但是我与这本书之间缺少必要的联结。就像是,我可以数出孔雀开屏时有多少种颜色,但是我的心里却对此毫无触动。就像是,人人都可以读一段诗歌,但是或许只有诗人自己才理解其中含义。我曾经习惯了写应试性的作文,我知道对方想要什么,所以我用文字简单的排列,然后给他。这样的文章或许结构严整,语段华丽,但是如果让我真诚的去表达,结果就是要么一个话题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要么说出来的东西写不下。规矩性的表达,某种程度上,就是在教人虚伪。
对于流行的话语,我一般很少去用,因我觉得如果习惯于用这些词来描绘世界,最终只会失去自己的表达。当第一个人说出这个流行语时,或许他是在用一种易于理解的方式来表达看法,但是当越来越多人开始重复,这个词开始流行开来之后,所描绘的世界又显得那么武断狭隘。不过,流行事物的另一大作用即是连接,为了达到相互连接的效果,有必要使其一定程度上变得空泛、直接、醒目。若非如此,又怎能在第一眼看到时就直击内心,正如日常用语的浅显明了,零碎甚至无意义。但是过多的与别人共用一套话语,是否就意味着自己的话语缺失呢,而话语是思想的外衣,是否意味着自身缺乏必要的深思呢。我认为,习惯于独立思想的人,他的话语也应在很大程度上摆脱流行的范式。
可是,一个人避免了重复流行的话语和思想,他依然面临另一种真诚的危机。如前所述,我看一本书,或许我能重复书中的经典语句,能够精炼的复述作家的思想,但是对我来说仅此而已。那些用自己的眼睛和头脑深刻的观察这个世界的人,对于他们,我能做到的或许只有把书上的文字挪到我的嘴巴上再吐出去,而无法融进我的生命里。即使生硬的咬文嚼字,到最后我的收获或许只能是,在某个记不清的下午,我好像读过这段话。然而,即使我全盘的将其复制到我的脑子里,并且能够对其像翻阅字典一样如数家珍,但是那样岂不仅仅是臣服在作者的思想霸权之下。我不过是个知识和思想的二道贩子罢了。
我渐渐明白,那句“一本书必须是能劈开我心中冰封的大海的利斧”,这句话的含义。如果内心不能真诚的迎接这本书,不能有所触动,那么利斧再怎么劈也不可能劈开心中的冰。正如一个人无论用的词语多么华丽,如果不能真诚的表达自己,那么他也不可能写出真正的诗歌。然而即便某个作者能够以一种巧妙的、细腻的、恰如其分的方式说出自己想要说的话,以至于自己将其视为知己或偶像,但这仍然是危险的,甚至是更加危险的。他拜倒在自己的偶像脚下,使用他的话语来说话,实际上是被统治了表达,他或许在某种意义上是真诚的,但不是独立的。
偶像是不必要的,也是难以逾越的障碍,我们可能仅仅是从对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某种憧憬,但是却有可能效仿他的所有言行,在头脑里树立权威。我的真诚表达便可能因此受到阻碍,缺乏力量。我本应该做的是信仰自己。信仰自己,意味着,给自己真诚的勇气,能够不借助任何偶像的帮助,自如的表现自己。也许,最为真诚的要数艺术家,用文字、音乐、颜色和线条作为手段,来阐明自己在脑海里挖掘出的思想和意象,若仅仅只是借助于他人的帮助,缺失自我的独立性,那么这样的作品里面不会有任何新的东西值得别人观摩。
孩子无疑是最真诚的,笑是发自内心的,话语即是想法,行动的目的明显而直接,情感流露也坦率自然。那么,为什么一个人会渐渐淡却了这种真诚呢,无疑有恐惧的作用。恐惧,可能是对某个人,某样事物,某种权威,某个不可逾越的界线,使得人必须绕开它们,回避之以免造成可以预期的不好的结果。正因为人有了预见能力且这种能力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不断强化,人才会有意克制某种表达,甚至采取不真诚的表达,比如说谎,说空话大话套话。人是趋利避害的。另一方面,孩子在成长中也会耳濡目染一些既定的风俗习惯,这些风俗习惯规定了人必须在某种场合做什么事情,面对某个人必须抱以什么样的态度。而这些仪式和态度,仅仅只是一种象征、传统、习惯,人们误以为拥有了这些象征就表达了某种情感,实际上他们只是在身体上如此行事,但内心里不见得如此。 孩子们渐渐拥有了这些徒有其表的表达方式,以至于形成了一种下意识的举动,甚至误认为自己这样做是出自真心的,但在那一场合下他并不属于自己。他不是自由的在表达,而只是把自己的身体暂时性的奉献给了风俗习惯。
那么,我们的愿望和憧憬呢,我们的目标和理想呢?如果我身处在一个不断鼓吹某种东西的世界,可能是一种理念、一个人、一个人生目标,这样的声音滔滔不绝,以至于我将其内化到自身中。我自以为自己的未来和愿望就是去实现那个理念,去成为那样的人,去完成那样的目标,如此我算是真诚吗?至少我对自己不够真诚,我失却了自己对自身的定义。我只是被一种外部的确定性和无可辩驳侵犯了,实际上我是在迎合这权威,这种权威是如此的强有力,而我是如此的弱以至于它将我变成了傀儡。而最可怕的是,我或许对此浑然不觉。
真诚和独立是分不开的。我们生活在一个人与人之间互相影响的世界,我可能会被我周围的人影响,被网上的人影响,被书的作者影响,甚至被几千年前的人影响。他们,这些人有时候是如此的强大,以至于弱小的我在他们的脚下,念叨着从他们嘴里传出的话语,脑子里装着他们的思想观念,树立人人称颂的理想,行为上与众人合乎一致,如此,我便难以发觉那个潜藏着的自我。这些势力强大到,即便某天我意识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别人的复刻,改变也是艰难的。更何况人与人之间若想产生连接成为共同体,就势必有一些相同的部分,可能是流行物,是共同语言,是文化风俗。然而为了真诚,某种意义上就需接受孤独,检视自己的言行思想,哪些是真正从心底里传出来的,哪些是为了与他人产生连接所必不可少的部分。并且,为了保留一定程度的连接性,就需要认清楚必要的和不必要的行为范式,在此基础上,留有足够的真诚的空间。
然而说到底,社会也是由那些足够真诚和独立有勇气的人引领的,就像是无风的水面,一粒石子下去激起第一个波纹,随后扩展出无数波纹。其他波纹只不过是第一个的影子,力量是从它这里传出来的。艺术家们、思想者们足够真诚的面对自己、表达自己,于是这些与市面上截然不同的事物,成为了第一个波纹传播出去,并渐渐盘踞在人们的意识之上。历史的推动者们,缔造了文明的必要连接物,试想一下,一个婴儿若未接受文明的洗礼,可能会停留在野兽状态。然而,文明和历史的强有力——来自于那些推动者的强有力,却可能使身在其中的个体难以保持独立性。固有的表达方式、行为方式或许会在他独立的思想上蒙上一层灰,因此他需要检省自身的位置,身处怎样的社会环境和历史时代,才能在某种程度上跳出来选择真诚。他是否自由,取决于他是否拥有足够的真诚的勇气,换言之,是他的意志是否足够强大到对抗外界的侵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