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跳

                           一 故事突然就这样开始了


我,一个没有心的人,以为在有生之年,再也不会感受到心脏的跳动。

刚才被劫匪用刀抵住脖子,它都不为所动,现在却因为备用电池丢了,直跨停摆两年的光阴,毫无预兆地,突然重新跳起来,看来确实被吓得够呛。

心脏停止跳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它曾经乱跳猛跳,使我发慌、胸闷、眩晕。这样一段日子后,它突然彻底归于沉寂。像活蹦乱跳过度透支了的熊孩子一样,终于躺下沉睡。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但其实真实情况是,心停之后,世界并不安静,反而嘈闹非常。机械心永不停顿地“嗡嗡嗡”,像个鸡毛掸子,一直撩拨着我的神经,让我烦躁不已,尤其是在深夜,它变成开着大螺旋机的苍蝇,盘旋在头上,让我整夜整夜失眠。

这样过了大半年,“嗡嗡嗡”才真正融入我的世界,变成特有的背景音,让我踏实安心,夜夜安眠。

之后,我明白,从此我是一个没有心跳,必须靠着“嗡嗡嗡”继续存活于世的人。

我此刻所处的地方,是市郊一处废弃了的钢铁工厂。离市中心不远,大概30分钟车程。这么近的距离,对他们来说,确实是看似危险,实质安全的藏身之所。

大概在3小时前,三个劫匪打劫了市中心一间珠宝店。迅速得手之后,在有人报警之前,他们就每人劫持一个人质,迅速跳上外面接应的车,一路开到了这里。路上没遇到任何状况,看得出此次行动计划周详,路线清晰。

他们一伙四人。三个打前锋,进店扫货;一个在外面把风,开车接应。他们都身穿普通便服,脸戴面具:小丑、兔子、黑熊、老虎。根据他们言行,可以推断出小丑是老大。

我们三个人质:我,珠宝店女销售,男中学生。

这伙人把我们带到这里后,就直接开门见山:“放心,带走你们,也只是以防万一。只要你们乖乖的,等天一黑,我们安全离开,你们也会安全各回各家。”

一进入工厂大厅,我们三人就被推搡到仓库的一角。

女销售虽然一直强忍着,但时不时嘤嘤几下。男学生倒没怎么激烈反应, 一直佝偻着上身,很顺从的样子,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惊恐的眼睛时不时和我对一下。

我虽然不能预知事情怎样演变,但不至于惊慌失措。按他们的说法,只要不激怒他们,应该不会有生命危险。而我带着的电池,对支撑到入夜,绰绰有余。

今天上午是我第一次走进珠宝店。想着要不要给张力买点什么。过两天是她生日。走进去的时候,我还没完全想好要不要送,觉得可以先看看,说不定看着看着,陈列柜里那些闪闪发亮的东西就帮我做出了决定。

交往五年,我给张力送的礼物不算多,也不算太少,一年三两次的频率。身为警察的她,不方便,也不喜欢往身上戴太多东西。所以我只送过一两件首饰,都是网上买的。去店里正儿八经地挑,还是第一次。

我相信人都是自私的。因为我自己就很自私。

生病后,很多次我下了决心,要像个有担当的男人,别拖累人家大好一个姑娘。但从开始心衰,到完全衰竭,再植入机械心脏,到现在又两年了,我一直拖着。张力已经清楚表达过很多次,我总以“现在还不想讨论这个”,或“等身体好点再说吧”来掐断话题。于是她继续等着,我继续拖着。她把我当病人的关心,使我心烦,但同时又享受这种事无巨细的关注。这个世界上不会再有其他姑娘这样对我了。

对她即将到来的生日,我寻思着是送她久等的戒指,还是不闻不问彻底寒一次她的心,然后干净退出?

是应该狠下心来做出一个决定了。退后一步,我将孤独终老。前进一步,将苦她一生。

然而,我的选择还未来得及做,就被安排进了一场打劫中。

前路凶险,未知生死。 




                                    

                                 二  第一个转折点


事情的第一个转折点,出现在我身上突然“哔哔哔”大作的警报。在场的人都被吓了一跳。

戴着黑熊面具的劫匪挥舞着短刀,冲过来,凶神恶煞:“什么响?你丫在报警?!你身上还藏有手机?”我们一上车就被收走了手机,并关了机。

“没,没有,”我双手不由自主举过头顶,紧张起来,“是我,这个,电池电量不足了,提醒要及时,及时更换。”

“什么电池?”劫匪同样很紧张,做出往我这边凑近来的姿势。

“一个机器,机械心脏。电量不足了。”我看不见黑熊的脸,但相信他此刻一脸问号,每个第一次听到这个的人,都会露出那种表情,我小心翼翼地简单解释,“我有心衰症,安装了机械心脏。”

“机械心脏?那你原来的心脏,”黑熊比划一下自己的心脏,“是没了?”

“已经衰竭了,所以才装机械心脏。”

“所以你现在的心脏是机械的,铁的?继续活着?”

“它的材质当然不是铁的。机械心脏能完全代替原来的心脏给全身供血。不过几个小时就要更换一次电池,保持供电。”

“断电会怎样?”

“人就彻底没了。”

他们将信将疑,打量着我。我把衣服撩起来,露出从肚子穿出来的缆线。

小丑伸过手来,撩拨一下,还拉扯了一下。我闷哼一声。他的手指冰凉,冻起我肚皮一层鸡皮疙瘩。他们还要查看我心脏的的位置,发现没有孔或洞,这让他们觉得相当惊奇。

“啧啧,拍电影一样!”

“这东西很贵吧?”兔子表现出莫大的兴趣,问。

“自己弄一套下来,加上相关治疗,超过一百万……”

“没看出你是个土豪啊!”

“没有没有,我是参加了医院的试验,设备是免费的,我只需要支付一些治疗费用。要不然,我早没了。”

“你是做什么的?”

“就一个程序猿。”

我给他们答疑的过程中,电池一直报着警。

“你先把电池换了吧。”小丑说。

在他们的围观下,我平时熟练自如的动作有点乱,多花了点时间。笨手笨脚把备用电池接过去了,报警声终于停下来了。

“我以前的大伯也是心脏问题走的,如果他也装个这玩意,现在应该也还好好的。”小丑突然说。

我把耗完电的电池从控制器上拆下来,准备把另外一块充好电的备用电池插上去待用。一摸平时放备用电池的内袋,我马上惊跳起来。里面没有!明明我另外带有两块满电的备用电池。

自从身上挂了个控制器,我就有了强迫症,除了控制器上的两块电池外,必须还揣多两块电池出门,总担心遇到什么意外不能及时回家充电。像现在被劫持当人质,坚持24小时完全没问题。

他们见我突然跳起来,满身找地东西,大声问怎么回事。

我没理会他们,慌忙左左右右扫视地上,并往边上挪动,扩大搜索范围。

黑熊一把扯住我的手臂,喝道:“干嘛呢?”

我使劲挣脱,低着头,继续急急扫视地上。“电池,电池不见了!”

“不在你身上吗?不是刚刚才换上吗?”

“备用电池!还有另外两块备用电池!明明放内袋的,现在找不到了!”我抬头望向仓库的出入口,“肯定是一路拉扯,掉路上了。”我觉得我的双腿都在发抖。

“一个电池用多久?”小丑问。

“五六个小时。”我声音有点发抖。

就在这时,我突然感觉心脏的位置微弱地动了一下。

我呆立原地,屏住呼吸,缓缓伸手钻到衣服下面,小心翼翼贴紧心脏的位置,想确认一下刚才那一下心跳。十几秒过去,没有任何动静。我把手抽出来,按着另一只手的脉搏。还是没有。

刚才那一下难道是错觉?

“搞什么东西,回墙角去!”黑熊大声喝道。

自从植入了机械心,我就告诉自己,以后就与它一生相伴了,别去假设心脏休息够了之后重新醒来的可能。因为我不想自己每天活在希望——失望——希望——失望的循环中。我既然接受了这个机械的家伙,就要接受到底,做好一辈子的准备。

但现在,心脏重新跳了起来。是因为突如其来的恐惧吗?

我害怕失望,但天大的好事主动前来敲门,我还能闭目不见塞耳不听?每一个装了机械心的人,都不会拒绝这个最美好的结果——撤掉机械心,重拥血肉之心的温度。

但目前可不是庆祝的时间。

“你们现在就让我走吧!”我转向小丑,恳请,“我保证,我发誓,决不会报警!现在走,我还来得及。”

小丑盯着我,不作声,但很快朝那边墙角指了一下,“回那边去。”语气平静。

“求你们了!”

小丑不发一言,指着墙角。

“求求你们了!”我感觉到绝望。

黑熊上前来推我,“别废话。过去好好呆着。”

“我不想死!”我怒吼一声,抓住黑熊的手,想抢走他的刀。

经受了那么多苦,变成一个无心人,不就是为了继续活着吗?我不甘心把生命终结在这个地方,要倒也必须是倒在心衰上。

在心脏没事之前,我一直保持着健身的习惯,身体壮健且灵活。但坏掉的心脏用大半年时间把我拖成了一个瘦弱的文艺男。装上机械心这两年,我完全废了。

我和黑熊扭打在一起,三几下我就被钳得死死的。我喘着粗气,心尖在痛。

小丑走近来,伸手“啪”的一下甩了我一个耳光,“你想的话,现在就可以让你死,不用再等五六个小时。”说完,示意黑熊把我扔回到角落。

我躺着地上,挨了重拳的脸火辣辣的,心尖还在痛,刚才被反扭的手臂酸麻得要命,满心都是绝望。

男学生用膝盖轻轻碰碰我,低声问:“你怎样了?”犹豫了一下,又问:“你真的只剩五六个小时?”

我把自己蜷缩起来,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三 第二个转折点

很久没动静的女销售,突然轻轻“哎”了一声,发现没引起任何注意之后,她对着劫匪那边,稍稍提高了一点音量,又“哎”了一声,并抬手轻轻招了一下。

兔子抬头看过来,问:“干嘛?”

女销售一脸难受,难以启齿的样子,“我想上个厕所。”

那边沉默了一下,黑熊说:“自己往边边挪一下,就地解决了。”

女销售快要哭出来了,“我要上大号。”

兔子扭头看向小丑,得到允许后,他站起来,走过来。

“起来,我带你去外面解决。”

女销售的脸色更难看了,似乎忍到了极点,哭腔更浓了,“我没带纸巾,你们谁有吗?”

“没有。”兔子回答得很快。

我也没有。

男学生从书包里拿出一包小纸巾,递过去。

女销售脸上终于有点喜色,但下一秒马上又被内急的难受蒙住了。她迅速抢过纸巾,道谢都来不及,就又急但又不敢跨太大步,抢先往仓库门口快步走了出去。兔子紧跟在后面。他们很快出到大门,左转不见了。

仓库里重新陷入沉默。

老虎继续沉迷在手游中。

黑熊还在研究手中的一件手链,像是玛瑙石的。

他们每人扫到的货,到了废弃工厂后,全都上交到小丑那边了。黑熊留着那串玛瑙石,说像他跑路了的老婆戴的那串。小丑当时有些微词,但最后也没阻止,说句就从他那份里扣掉。

小丑时不时刷一下手机,似乎在关注外面对抢劫事件的进展。不刷手机的时候,他就打开他自己扫回的那袋珠宝研究。看他拿出来细看的几件,又大又奢华,应该估价不菲。而其他两人交过去的两袋就一直放在脚边。

“啊,放开我!”大门外突然传来女销售的声音,紧接着是“啊啊啊”之类惊呼。

小丑、黑熊、老虎闻声,都放下了手中之物,朝门外望去。

“你们去看看怎么回事。”小丑沉声说。

那两人快速冲出去,还没跑到门口,外面传来“啊——”一声长长的尖叫。把小丑也震得站了起来,作势要跑出去。

我和男学生对望一眼,齐齐朝门口翘首以望。

这时,老虎跑了回来,神色惊慌。

原来是兔子对女销售起了色心。估计是在趁她方便之时,窥见了春色,壮了色胆,意图行凶。女销售誓死不从,慌乱推搡之间,兔子跌倒在一根废弃的钢筋上,钢筋穿肚而出。

很快,他们把兔子连着钢筋抬了进来,血骨碌碌地一路滴。

小丑凑近去看了一眼,大力啐了一口,“没出息的东西!臭气轰天,也不能让你收起来!”

兔子一直低吼兼喘着粗气,痛苦而惊恐。在场所有人都没有处理办法,只能把兔子放在一角,束手无策。

女销售回到我们这边,惊魂未定,也不敢看兔子那边,衬衫扣子都被扯掉了一颗,她也顾不得遮掩,躲进墙角,瑟瑟发抖。

我和男学生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继续沉默以对。

兔子那边的动静越来越少,最后安静下来。黑熊过去检查了一下,退回到小丑身边,摇摇头。他们三人都陷入了沉默。我们这边也继续沉默,女销售也完全安静下来,也不再发抖,依然缩在墙角里,双臂用力抱着自己。

偌大一个厂房,安静得像没有人来过一样。这样过了好一会,黑熊首先打破了沉默。

“老大,人都这样了,”黑熊下巴朝兔子那边一抬,“原本说好的四份分,是变三份吗?”

“你丫,兔子尸骨都未寒,你就争着分他的东西?”老虎马上呛他。

“我们今晚就各走各路了,现在不分清楚,还等什么时候。再说,兔子真是自找的。这都什么时候!还满脑那档事!你那么讲义气,那你还是拿你原来那份好了。”黑熊呛回去。

老虎面有不服,转向小丑,“我听老大安排。”

小丑沉吟一下,缓缓开口,“兔子那份,一半我们平分,一半留给兔子家属。”

“谁去?”黑熊的不满掩饰不住。

“我去。”小丑说。

黑熊嘴巴张了张,又合上了,没再说什么。

之后,他们仨都不作声了,各自回到自己原先的地盘。

我望向兔子那边,几小时前还活蹦乱跳,现在成了一堆死气沉沉的东西。再想到自己几小时后,也将是这个结果,不由悲从中来。

我死了之后,我那老母亲终究成了丧夫失独的可怜人,虽然一向乐观坚强,但毕竟年纪大了,不知能不能承受得住。不知张力现在在做什么,有没发现我被绑架了。这辈子,我最牵挂就只有这两人了

我思来想去,觉得必须对张力说点什么。

我站起来,朝小丑走过去。

发觉我的动静,他们都警惕起来,小丑一路看着我走近,不动声色。

“既然你们不肯放我走,我也挨不到天黑了,那就让我留几句话吧,”我沉着地说,“我耽搁了一个好姑娘,她一直在等我。现在我快死了,想跟她说几句话,好让她断了念想,余生不再遗憾。”

小丑头往墙角那边一点,说:“回去。”

“就是劫匪的心也是肉造的吧!难道你们就没有父母妻儿吗?”我突然怒不可遏,“我们无仇无怨,我倒血霉死你们手里,也就算了,给机会留句遗言就当积点德吧!”

小丑的目光从两个洞里盯着我一会,才开口说:“没父母吗?遗言不留给最亲的人?听你口气,那姑娘还跟你非亲非故,你却找她说,恐怕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人吧。”

“我家里就一个娘,60多了,现在跟她一说,她肯定在见到我尸体之前都会担惊受怕,我不想受她多受一分罪,反正最后都是死,还不如直接见尸直接心死。”

“人家说郎心似铁。你都装了铁心了,反倒更温情了?”

我继续说,“那姑娘已经像亲人一样,跟她说,一来正式道个别,好聚好散,二来她会找合适的方式转述给我妈。”

小丑没考虑很久,很快他就说:“算你重情重义,死前这愿望就满足你。”

黑熊马上提出反对,“老大,他打电话不会引来条子吧!”

小丑瞥他一眼,“现在条子还没查到人质的身份,除了那个销售。根本就没有条子在那边等着我们的电话。”说完,目光又回到我身上,“三分钟。”他把装手机的袋子亮出来给我,“打开免提,注意说话。”

我把手机打开,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未读信息。

在我失踪的三个多小时里,没人关心我去向。张力也肯定未知道我被绑架了。

我按下张力手机号的快捷键。但响到断掉,她都没接。她应该正忙着抢劫案,但没发现我牵涉其中。我再次按通电话,还是没接。

小丑开口了,“再打一次还是没接,就注定你这遗言没法说了。不要怪我没给你机会。”

我握紧拳头,指甲用力掐着掌心,不确定要不要打给我妈。我妈百分百不会浪费我的机会。但是,打给她一点作用都没有,还徒添煎熬。我要不要再博?

“时间不多。”小丑毫不留情地提醒。

我第三次按下那个快捷键,在我要绝望的时候,张力终于接起电话了。但她刚“喂”过来,我就一下掐断了电话。

“你干什么?”小丑愕然。

我摇摇头,“不行,我没办法这样跟她讲电话,我怕她一开口,我就崩溃了,就说不下去了。”

我心里猛抽自己耳光,我在想什么呢!居然差点浪费了绝好的机会,那这电话打得一点意义都没有,真的就只是讲遗言了。我竟然忘了我生病前,经常和她玩的游戏。不过,也不能怪我,那已经久远到好像是上一辈子的事了。

“我也怕自己说着说着,突然就说出不应该说的话。”我又补充一句。

“那谢谢你为我们着想了。可惜你的机会没有了。”小丑的声音里毫无感情。

“求你再给一次机会,”我恳求,“我不打电话了,就给她发个微信。这样既能把我想说的话说了,也不会不小心暴露你们,给我自己造成危险。”

小丑有点犹豫,但最后还是答应了。

“长话短说,还是三分钟。”

我内心焦急得要冒火,大脑在快速组织内容,手上在字斟句酌。

“时间到了。”小丑不近人情地催促。我的手指打得更快了。

小丑一把抢了过去,看着未编辑好的微信,大声念起来。

“张力,老规矩123,你听我说:我昨天不是跟你说,想在明天你休假的时候,想去郊外的海边一起冲浪吗?可是意外地我要食言了。我老想做钢铁侠,可是这副老铁不行了,已经彻底彻底废掉了,坚持这么久说放弃,原谅我必须恢复出厂设置了,我前后给你送过大概30件礼物,你可以留着当是我们的分手纪念,也可以都卖给街头的旧货钟赚杯奶茶钱。”

文字到这里结束。

老虎笑出声来,“那么酸溜溜一大篇,这不就是一句‘我要死了,我们就这样了’就得了吗?”

“活该你一辈子光棍,爱情的诗意懂吗?”小丑回他,带着嘲弄,“人家这些情话,就像诗歌一样,都一行一句,排得整整齐齐的呢。”

我咽下一口口水。手微微发抖,虽然心脏没一点动静,但我相信自己一定紧张到了极点,此刻竟要感谢我那颗衰竭了的心,否则,我怕它砰砰砰狂跳得爆掉,坏了我的事。

我并非要将文字逐句排行,那样太过打眼,有被其他人发现的风险。但我时间实在太紧,按行排版能方便我快速组织文字,确定文字的位置。

“我最后再加一句:你是个非常好的姑娘,是我没福气,对不起再见了,你好好的。”这是我真正想说的遗言,可能到最后,也只有这句是对张力有用的了。

小丑把手机递回给我,说:“你这诗写得,读起来的有点别扭,除了断行,感觉跟海子他们差太远了。”

我看着他,真让人意外。我快速笑一下,“惭愧,毕竟不是文学出身的工科男。”

我一边慢慢打字,一边快速检查前文,确保每一行文字的位置没错。打好之后,我把手机递给小丑。他快速检查一遍,按下发送,然后把屏幕亮给我看。我看着已经成功发送出去的绿色对话,如释重负。

这是我和张力以前常玩的解码游戏,就是从一篇文字中按指定规律,选取指定的字,组成一句完整的话。像解码一样。游戏前面都会加上说明“老规矩xxx”以作提示,比如我的“老规矩123”,就是逐句文字按1234的顺序取字,第一句取第一个字,第二句取第二个字,以此类推,最后解码出来的话,才是真正想传达的意思。

希望张力还记得这个游戏,最后能及时把码解出来。




                                     

                                    四 第三个转折点

我腰间的电池电量“嗡嗡嗡”地倒计着,时间在一分一秒中飞逝。虽然信息发给张力了,但我没把握她能及时解码,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她身上,是场没胜算的赌博。

刚才因为丢备用电池感觉绝望时,我头脑反倒变得出奇的清晰起来。躺在地上的时候,除了想到给张力传递信息之余,我把这个废厂房的目及之处都大概观察了一下。发现尽头那边有间独立的小房间,关着门。

我禁不住寻思着小房间原来的功能。如果真如我想的那样,说不定它是我更有把握的救命草。我飞快地转动着大脑。

打定主意后,我站起来,朝小丑那边说:“我想上个大号。”

黑熊马上嘟哝起来:“你们真是吃饱撑着是吗?一个个要上大号。”

大家对兔子的下场都还保留着警惕。

老虎说:“就原地解决。”

“最近肠胃不好,就我们这相隔几米的距离,恐怕你们还是会受不住。”我小心翼翼地,往小房间那头指去,“要不,我去那边解决吧?起码离着这边有三四十米,怎么也熏不过来。而且也完全在你们的眼皮底下进行,出不了什么事。”

小丑有点不耐烦,“黑熊,你带他过去。”

未等他说完,我就大步跨出去了,一直走到小房间旁边后,就装着左看看,右看看,又回头看看小丑那边,自言自语地:“是离得远了,但一点遮拦都没有,就这样脱裤子也太那个了吧。”

黑熊嘲讽:“你的屁股很臭美吗?”

“要不我到这房子里面去拉吧,”我迅速扭动门把手,天助我,能顺利打开,我把门一下推开。

等黑熊用几秒钟反应过来,并冲过来想阻止我的时候,我以更快的速度把门重新关上。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但我99%肯定里面有我想要的东西。

黑熊直接劈头给我一巴掌,“找死啊你!老实点!你要就在我们眼皮下拉,不要就回去!”

我顺势在墙角蹲下,稍稍借点障碍物半遮挡着。

黑熊开始好奇,边问里面是什么地方,边伸手去拉门把手。

“你最好别打开!”我马上急急地说,“里面又暗又霉又臭,简直就像停尸房一样,都不知以前是用来做什么的。”

黑熊伸出的手停在半空中。

“刚才就开了那一下下,我都差点被熏吐了。”我又补一句,“搞不好真是发生过什么,不然这么好一间工厂怎么就废弃了呢。”

黑熊缩回手。

我适时放了个响屁。黑熊往旁边迅速拉大了距离,抛下一句:“利索点!”

重新回到那边后,我冥思苦想要怎样实行计划。

突然远处一声警报声穿越而来,微弱但清晰可闻,空气陡然紧张起来。

小丑他们三人迅速跑到门口、窗口往外警惕地观察着。

警报声渐行渐弱,很快完全消失了。

小丑拿出手机,刷了一会,然后说:“不知是在哪里路过的,应该不是我们这事。”

他们那边如释重负,各自又回到各自位置,继续等待着。

我们这边濒临绝望。从我发出微信后,已经过去快一个小时了。张力还没有任何回应。我相信她一定会正确解码,但是否能赶得及,只有天知道。

我一直望着小丑那边,焦虑像投入石块的湖水,涟漪一层层不断扩大,对如何把他们引去小房间,一筹莫展。时间“嗡嗡嗡”地催着命,但我此刻脑细胞像被万能胶黏住了,完全转不动。

小丑突然坐直起来,放下手中的手机,快速从袋子里翻出我的手机。

我的呼吸停住了,又感觉到心跳了一下。但此刻可没有心情去确认真假。我死死盯着小丑。他开了机,盯着屏幕,我甚至感觉到他脸上的肌肉僵硬起来。

“草你大爷的!”他猛地将我手机用力往地上一摔,站起来,抬脚就是毁灭性地一跺,再左右碾了两下。

我感觉到足足有一吨血液直冲上头。来不及思考任何对策,小丑已经冲到面前,直接就来了一拳,让我体验到什么是眼冒金星,晕头转向。

黑熊和老虎冲过来,问什么事。

小丑一边猛烈出击,一边说:“他刚才发的微信暴露了我们的位置。”这话一下炸开了窝。

我的脸被小丑的靴子踩在地上,即使身上、脸上的痛统领着我全身感觉,但我依然能感觉到靴子不断加重的杀气。我努力把嘴里的血沫吐出来,喘着气,艰难地说:“等会和警察干起来,你弄死我们任何一个,你们的机会都会少一分。”

靴子从我的头上移开,往我肚上狠狠踢了一脚,我几乎晕厥过去。

“不知条子什么时候会找到来,但肯定不会到天黑。我们要赶紧撤,这里呆不了了。”小丑快速地说。让老虎把之前的地图拿出来,修改路线,他们往旁边快速走过去。

我像一坨漏气的垃圾袋一样,被踢到男学生的脚下。

男学生对着血肉模糊的我,束手无策。

女销售持续发出惊恐的声音。




                                  五 故事尚未终结

我的意识重新清晰起来时,小丑他们还在对着地图研究路线。我瞥见小丑那几袋珠宝离他们有三四米远。

“同学,”我微弱地叫,“同学,”男学生惊恐的眼神对上我的,“我们没多少机会了,你按我说的做,”

男学生摇摇头,眼里泛起泪花,“我不能死。如果我没了,我妈也活不下去了。”

“那你更要按我说的做,可能还有活命,”我每吐一个字,胸口都钻心的痛,估计有根肋骨断了。

“你看那边,小丑原先坐的位置,”我继续说,“是不是有一袋黑色珠宝?你跑得快吗?”

“还行,我是学校体育比赛的百米冠军。”

这是个让人欣慰的回答,我情不自禁想笑一下,马上换来裂肺般的痛。

“那够了,”我喘着气,继续,“你以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拿起那袋珠宝,再跑去仓库另一头那间小房间,打开门,把珠宝扔进去,然后再跑得远远的,远离小房间。你要牢牢记住几件事,一个是以最快的速度跑,千万不要给他们抓住你。第二,一定要把珠宝尽力往里面扔,扔得越里面越好。第三,打开房间门扔珠宝时,千万不要呼吸。第四,一定要快速离开小房间,千万别让他们把你也弄进去了。”

男学生困惑地看着我,没动,“里面有什么?”

“空气。”

男学生困惑的眼神,多了几分怪异,还是没动。

“你想让你妈还活下去,就只有这个办法了。快去!趁他们还在研究路线,抓紧机会!错过机会,我们谁都活不了了!包括你妈。”我加重了语气。

男学生迟疑地站起来,看看珠宝,又转头看看小房间,踌躇着,然后开始跑起来。

我的头无法转动,有些角度,只能用眼睛余光跟着男学生。

他飞奔过去,一把抄起珠宝袋,紧紧抱在胸前,还没等小丑他们反应过来,就快速转身向小房间转移了。他绝对配得上“健步如飞”这个词,与后面追赶他的三人,根本就是高铁和绿皮火车的差别。他每跑前一步,就给我倾注入一股莫大的希望。

我看着他飞一般跑到了小房间前,打开门,用力将袋子甩了进去,马上跑离房间十几米之外,后面三个人才赶到小房间。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一点卡顿。追上去的三人,也没有一丝迟疑,对着洞开的房门,鱼贯而入,一下子消失在我的视线外。

我默默等着。

半分钟过去了,一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五分钟过去了。时间漫长得像失落在宇宙尽头。没人从小房间里出来。我知道我赌赢了。

小房间不管之前是作什么用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里面有大量金属设备,废弃的这些年,已经锈迹斑斑,并一直关着门,跟一个密封的金属储藏室没区别。金属一旦生锈,铁锈就会跟空气中的氧气不断发生化学反应,生成更多的锈,将空气里的氧气耗尽为止。对人来说,如果空气中氧气含量只有8%左右,就会感到眩晕,如果低于6%,就会立即晕厥,大脑受到严重损害。我不需要清楚房间里的氧气含量有多低,但肯定不会高。就算不足以马上置他们于死地,但肯定能卸掉他们的械,让他们变得毫无缚鸡之力。刚才我开门确认里面情况的时候,是屏住呼吸的。

我紧绷的神经彻底松弛了下来,全身无一处不是钻心裂肺的痛,我忍不住呻吟起来。

“你们不用怕了,他们出不来了。我们安全了。”我费劲地把字吐清晰,“你们去拿回自己的手机,快点帮我叫协和医院的120。然后报警。”

我尽量简明扼要地向学生和销售解释了事情的原理。他们一开始半信半疑,不过见小丑他们跑进去后,确实毫无动静了,也就相信了。

在等待120的过程中,我问男学生,“你是去给小女朋友买礼物吗?”

“我没有小女朋友,我是打算给我妈买个玉手镯。我爸给她留的那个摔烂了之后,她手上一直空着,戴了二十几年,突然没了,总是不自觉地去摸那个位置。我攒了几个月打工的钱,想给她买个好点的。”男学生神色明朗多了。

女销售露出了认识以来的第一个笑容,确实很迷人,她对男学生说:“到店来,我给你推荐最好的。这个我在行。”

我觉得全身越来越痛,呼吸也越来越紧。

电池并没有报警,电量肯定还充足。极有可能刚才被小丑拳打脚踢的时候,撞移位了安装在心尖上的仪器。

“同学,帮我打个电话,”我忍着痛,报出熟悉的号码。

等待对方接听的音乐声响了起来。

时间好像被几倍慢进了,音乐响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接听。

在接通那一刻,我会说:“张力,如果我这次还能救回来,就嫁给我吧!”


                                                                                                                                       (完)


(故事首发于头条@老树研习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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