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意识到一件很羞愧的事情,我居然曾经一度以为学会一门手艺似乎不是特别困难且不太有意义的事情。
年幼时算是在一个手艺的世界里长大。长辈们手编家用的各样柳筐、箩筐、门帘、床席等等无数家庭手工,有位爷爷是聋哑人,聪明手巧,编的筐结实又好看,谁都比不上,十里八乡都上门来求;我的父亲曾是一名木匠,做各式家具,并花费时间精心雕花;母亲曾是一名裁缝,量体裁衣,缝缝剪剪,一件衣服就做好了,有位舅舅也是裁缝,他的境界又是不一样的,我分不清是他的裁缝生涯造就了他安稳细致的个性,还是他的个性成全了他长长的裁缝生涯;邻居哥哥们切段嫩竹子,用刀随意削几下就能出来一根笛子,我看着,简直近乎膜拜……我想,那些曾经的日子是安宁的。从操作上来说,那些常规的手工原理一目了然,毫不费劲就能看明白,那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同样的事有的人做得好,有的人就做不好。我也并不知道手艺是需要用心磨练的。
家人做工时,我感受到时光的沉静与心灵的安宁与满足,那是历史的赠予。曾也想动手参与,但大人们一是觉得捣乱,二是认为浪费时间,耽误学习,我的功课都完成了还是很少被允许,至今我也不是特别明白,感觉到他们并不是特别热爱自己的手艺,甚至觉得低下,一方面是生活所需,一方面可以以此为生。当有了新的谋生方式出现时,很快,那些手艺就自然放下了。
母亲为人做衣裳,每年的大年三十晚上,家里都会为此大吵一架甚至大打出手,原因是母亲还有客户的衣服没赶出来,客户着急要大年初一一早穿上,父亲很不满,觉得触霉头,大过年都不安生。印象中,母亲的裁缝生涯充斥着家长里短还有团聚的阴影。母亲只有在设计出一个新的纽扣式样,或者设计出一个新的服装式样时我才能够感受到她的紧张和满足,这种满足是属于自己的,是不需要客户付费的那种获得。
在家里房间的高墙处一直挂着的精致雕花是父亲精品手艺的见证,我看着那些作品,能够想象父亲的骄傲,他其实并不喜欢枯燥的锯锯磨磨的常规木工,所以并不勤快,这也是他被诟病的原因,但他把他从未使用过的雕花作品放置在对外人最隐蔽对家人最显眼的地方,这有意思极了,那是手工艺作品,不是物件,我看到了,并感受到了,他手艺确实好,这一点无人不夸。
母亲曾经玩笑地说我可以学服装设计,原因是小时候缝裤边赚取零花钱,裁剪缝纫玩偶衣物,缝个钱包什么的都不在话下,而且还有一定的设计感,邻居奶奶婶婶还煞有介事地出钱买我做的钱包。当然这是母亲后知后觉的玩笑话,彼时我已经长到“歪处”。有一年母亲又如此说时,我感兴趣地把母亲用来放鞋样子的裁缝书拿出来翻看,兴趣瞬间全无,我就奇怪了,明明母亲制作衣服的流程很简单,而那些手艺的精华怎么全然不提,那些乱七八糟、毫无乐趣的玩意是什么鬼?
我想我曾经有点看低手艺人,是什么令我这么想,无从知晓,但我又记得曾经向父亲表达过想学习木工的愿望,大概是被父亲宁愿给一个远道而来的堂弟做一把剑而我没有的事情欺负了,但这个想法不是随意说说的,比起母亲每天常规的裁缝生活,我更喜欢看父亲做木工,但是是喜欢父亲做木工时的汗流浃背、痛快淋漓,还是他手里的大型手锯锯木头时粗糙的噪音,是满地漂亮的刨花,还是细节处的偶然设计亮瞎了我的双眼,不得而知,只是记得当时被父亲当作笑话一样否决了,就变成一件耿耿于怀的事情了。
几年前,因为孩子要上幼儿园,接触华德福教育,第一次去一家幼儿园里参加亲子夏令营,我被整栋房子的原生态惊艳到了,所有的布艺都是手工的,所有的家具和游乐场所都是原木色的,所有的布置都是手工制作,所有的玩具都是老师们亲自做的,线艺、布艺、木艺扑面而来,我震惊了,开始几天我什么声音也听不到,只恍惚在森林和原始中,后来我对木头迷恋到不能自拔,都来不及思考是为什么。原来还有这样的教育体系,还有那样一群热爱手工的达人。
我收集了很多木头边角料,一次偶然的机会开始制作各式小船,大多都送人了,偶尔出来一片树叶,一只毛毛虫等等,很有限,原因是因为红木油料太足,锯得很费劲,手腕都脱臼了,想起父亲那把听话的大手锯,看起来既不费劲,又乖乖锯出各种形状,我的小锯子很不听话,既费劲自主性又很强——从来都是违背我的意愿行事,不能听话地走直线或者曲线,它们总是另有想法,试了几种锯子都是如此,不得不承认,这是人的问题,不是锯子的问题。当然也考虑过入电锯、台锯什么的,但大概我太怀念父亲了,希望还原到他那个完全手工的年代,所以对大型的电动工具保持敬而远之。偶然逛到木工论坛,论坛上的文玩、圆雕作品实在是迷人极了,创作者几乎都是男性、都热爱木工。他们的作品很少是为了谋生,几乎都是因为深爱,每一个作品背后都有迷人的故事和深深的情感。
今年因为疫情,困顿在家,偶然的机会开始玩手工,主要材料为清一色加工过的木质原料,木棍、木片什么的,几乎想什么都能做出来,操作这些简易材料看起来容易极了。但实际上也是需要经过模仿、设计、试验、打磨才能算完工,尤其是原创作品。设计需要花点功夫,只是需要点灵光而已,去实现它,才是有挑战的,有时候需要寻找各种材料,有时候需要反复试验才能把脑中想要的样子做出来,返工简直难死了,为了求快,我热衷用热熔胶,拆除简直要了老命,不比锯木头的打击小,又舍不得浪费材料,不要问我为什么不愿意浪费一毛钱一片的木片,材料到我手上都是宝贝,它们代言了我心中所有的可能性。区别于布艺、纸艺以及木工的木艺手工需要胶水就能缝合,其实倒也简单。我研究了几种胶水的优缺点,热熔胶粘合快,但有几秒钟的犹豫时间,缺点是胶水凝固后体积太大,处理起来困难,显得作品不美观,且最重要的是时间长了容易失效;酒精胶水黏黏糊糊,粘合慢,可犹豫的时间长,优点就是后效好,打磨好之后也能很美观,502实在是个魔力又恐怖的选择,粘合快,后效也好,没有犹豫时间,且粘到什么都能瞬间粘合,想想小时候有个鞋匠爸爸的同学带着502胶水来学校玩,上课时间开小差,两个手指头粘合在一起,费了好大功夫撕开来,指腹莫名其妙就少掉几层皮,阴影简直太大,不敢用,效力虽好,在没有不得已的情况下,绝不使用。木工胶水效果也不错,但鉴于我曾经用于实木拼接时后效并不稳定,拼接时需要两边都要打磨平,这有点繁琐,所以最终我选择了以酒精胶为主,热熔胶为辅的粘合方式。
花了几天的时间做完一个复杂的可拼接的超级滑梯游乐园,真心发现看得明白,设计得清楚,不代表做得出来。曾经看到木工论坛里流行铆技术,觉得奇怪极了,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怎么大家都跟神一样膜拜着,想想我爹当年的家具,是从来不用钉子的,木工白胶只是起到辅助作用,用于填坑或者加强什么的,他做的家具返修率是最低的,铆什么的实在太常见太简单了,那时候除了铆似乎没别的处理缝合问题的办法,现在的这些名员工爱好者怎么就成了铆技术的崇拜者?现在我不得不承认,看得明白,说明它的原理简单,能做出来才叫手艺,手艺在于功夫,在于心思的投放,花样和设计是点睛之笔,但没有手艺作为基础,什么精华都是白搭。
在南京培训时,逛到夫子庙,看到有饰品店门口开了个窗口,有专门师傅亲做首饰,桌面乱糟糟的,但是整个氛围迷人极了,好几家店都是如此,当然他们并不需要这么做,店里的饰品不可能都是手工制作,这只是营销方式而已,他们抓到了某种重要的难以言说的吸引人心的东西。试想想,什么手艺都是需要基础功夫的,明知道那些工作简单极了,还得做,日日做,最终炼成精品大师。在成年累月的打磨和编制中,几乎会进入一种类似坐禅的状态,意识关闭,身心开放,和自己连接,和很多的心灵主题待在一起,时光慢下来,心灵的故事开始呈现,这是心灵的修行,这些心灵的旅程会凝聚在作品中,这与我们心情好坏直接影响菜品的幸福感差不多,以及作家生平不同的阶段的文字作品风格不同也是一致的。这大概是华德福教育中强调老师们一边做手工一边陪伴孩子们的原因之一,那种合一的完整的状态,孩子们长期近旁看着,确实会获益不少,而这些恰恰是繁忙的都市生活很难给予的。
现如今,手艺人躲在深巷中,不再家喻户晓,少有人崭露头角,只遇有缘人。偶然被发现就叫中国传统手艺。但是在这些瞩目的传统手艺背后,有许许多多的普通手艺和手工艺者,那些看似平凡却又不凡的、看似简单却凝聚生命精华的手工艺作品依然在高科技的节奏中占有一席之地。
总的来说,手艺是对一门手上技艺最高度的赞美,功夫和心灵的参与缺一不可,它不是以为的看得懂做得出而已。功夫方面,细节处见真章,做人没有完美,手艺却是渐趋接近完美的,那种对极致的追求总是震撼着我们的心灵。在手艺或者其他各种事情面前,知道和做到之间永远都有一道鸿沟,日积月累的磨练和心灵的热爱和灌注才能缩短这道鸿沟。亲近心灵的方式有无数种,如果你刚好厌烦禅修、打坐,刚好又不耐烦记录梦境,如果你恰好想和自己好好地待在一起,刚好又喜欢动手,不妨试试从0到1的手工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