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看《垂杨柳》一题，脑海中立刻会蹦出“鲁智深倒拔垂杨柳”的场景，就在那浓髯圆目的和尚形象逐渐占据大脑内存时，深入的文字就像一把拂尘，轻轻扬，将我从户外、翠柳，呐喊不已的围观人群中抽离出来，进入到夜色即将到来的公路上，进入到一辆独自奔跑的大货车中，来到一位惊魂未定的男性司机面前。
苏童在开篇只用一句话，交代了故事发生的背景和时间，以及一桩尚不见端倪的事件，将整个故事的基调也牢牢钉住。他说：
离开寺前村的车祸现场已经很远了，司机仍然惊魂未定。
寺前村在哪儿？什么程度的车祸？想必事态严重，否则这个司机不会在已经离事发地很远的地方依然惊魂未定。如此好的开场，没有拖泥带水，牢牢抓住我的心，迫不及待进入文中去。接下来，苏童用一整段又多半段的篇幅进行了关于环境的细节描写，从颜色、形态，动静结合，心理活动等几方面地不断冲击，将主人公的恐惧不断放大。原文如下：
雨中的公路一片寂静。车窗外的天空是天灰色的，雨声绵绵不绝，刮雨器软弱无力地左右摇摆着，挡风玻璃上始终流淌着一条不规则的水流。他从反光镜里看见公路像一排黑色的潮水追逐着他的卡车，而卡车像一条孤单的船在风雨中颠簸。反光镜同时映出一张疲惫而苍白的脸，额头上的汗渍依稀可见，受惊后的眼神还没有恢复平静。他有一种晕车的感觉，准确地说，更像是晕船，他感到公路上波浪滔天，在司机多年的职业生涯中，这是第一次，公路让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
太绝了。刚刚结束的车祸现场的回忆，拉扯着一个孤单的货车司机，他的恐惧致使自己无力，像在雨中毫无反抗之力的雨刮器。难以平复的心情又被穿行于风雨中这辆车所承载，此刻的路不是路，车不是车，而是在波浪滔天的水面上的船只。真的，写得太妙了。画面感满分。尤其是最后一句，像砸在我心头的一锤——“公路让他感到了深深的恐惧”，不自觉地，那种感觉也蔓延到我的身上似的。
氛围拉到这里，好戏就要开场了，似乎一张弓被拉满，蓄势待发。那么，这张弓上的箭会射向何处？
——垂杨柳。对，就是这个叫做垂杨柳的地方。一个专门服务过往大车司机的，集加油、餐饮、住宿于一体的“连锁店”，一家能够提供特别服务的落脚点。
司机本不想停车，虽然他看见了那个藏在花伞下边的，穿着黑丝的女孩伸出来的手和她的手势，他的脚并没有离开油门。甚至，文中写女孩说“大哥来呀，喝口水歇个脚再走”。我认为这是司机的臆想，因为他不可能听到这句话。但是，大脑支配了他的行为，他停车了。苏童用这样的两句话写出了主人公的状态，我猜，这样写的目的应该还有表示此刻司机的“魂”也尚未归体吧。作者这样写：
……他的目光在女孩的脸上和公路之间游弋不定，显得很犹豫。是他的手率先做出了停车的决定……司机听从了手的指挥，他的紧张的身体突然一下子松弛下来，压在方向盘上……司机也觉得很奇怪，在倒车停车时他看见自己映在反光镜里的脸，脸色显然还很苍白，但眼睛却率先迸发出活力，闪烁着某种隐晦的期待的光芒，那光芒是热烈的。
看吧，不是他主动停下来的，是“手”操控了他。是他的眼睛出卖了他的心。那，都铺垫成这样了，就赶紧向前继续吧，看看下边有什么不一样的故事在等着我们。
司机在女孩的带领下往餐厅去。环境依然糟糕，如同去年。去年的这里就是泥地，堆放在墙角的废旧轮胎昭示着这个地方的普通无常，然后，这里苏童还刻意提到了“几只在水潭边徘徊找食吃的鸡”，挺有趣。
司机突然就想起来，他停在这里其实是想找一个人，一个叫“小雪”的女孩。圆脸，微胖，肤黑，短发的人。瞧，这里的特征其实都蛮好记的，离远点也可以看得清。但，后来他又补充说：“小雪的下巴这儿还有颗痣”。作者没有确定指出司机说的下巴这儿是哪儿，所以也给人留下了想象的空间。比如下巴正面的明显的地方，还或者是必须从某个特定角度才能看见的位置。这里也算是留下一个悬念。因为面前的女孩死死咬定她就是小雪，而且一年之前也只有一个小雪。但不同的是，她不认得他了。
这里算是一个承上启下的扣子。
老板娘出场了。纯牌当代老鸨。外貌描写不多说了，动作描写很是精准，写：
她觑着眼睛打量了司机一会儿，突然伸出手指在司机肩膀那里戳了一下，你们这些跑码头的，最没良心，上次把你伺候得那么好，还是把我们给忘了。
这几个动词太传神了：觑着眼睛，伸出手指，戳。老板娘的身份大家一目了然，然后，她特别会讲江湖话，她说“你们这些跑码头的”，身份区别开了，负心汉的帽子也就实打实地扣上了。
无置可否，这篇故事的背景年代应该在至少二十年前。文章细节部分非常打动人：
柜台在门口，漆了粉红色，上面放着一架黑白电视机。自称小雪的女孩一回来就打开了电视机。电视机大概年代久远了，嗡嗡地响着，什么也没有，女孩拿起一只拖鞋，左边拍一下，右边拍一下，电视突然就跳出来了……
这样写就很高级，完全不需要交代什么具体年代，还会增加熟悉的友好感。
接下来，镜头继续流转。老板娘把饭菜端上来后，还没等他动筷子，便说：“大哥你脸色很差呀，是该休息一下了，看上去很累嘛。”
就这么一句话，其实推动了两件事的发展，真是暗藏玄机。其一，将司机尚未抚平的惊恐缘由带出；其二，后续他和自称小雪的女孩还有一段情事也因此有了开始。
说到这里，还要不禁感叹下，苏童这篇文的设计真是一环套一环，情节非常紧凑。整篇作品其实完成了一个大的闭环，也是由刚才这两句话引发的思考。
司机回忆起刚才的车祸。说在寺前村那里，一位在雨中蹒跚前行的老汉被一辆像疯了一样的运煤车撞飞了。老汉像炮仗炸起来。这个比喻很形象，很惨烈。可以想象，巨大的撞击下，人瞬间飞起，然后……身体是不是也会像炮仗炸开那样，四分五裂？在被撞老汉的这点上，司机重点强调了他身上背着一大箩筐红辣椒。辣椒和人一起飞了起来，所以更增加了这个“红”色炸开的现场之触目惊心。其实，看到这里，我的心里已经很不舒服了，但司机又加了一句，说人没死，但估计活不了。他低头吃饭（显然情绪已经平复），然后抱怨说，老汉怎么可以把路当成给他自己走的，只顾低头走路！而且，他的车在路过时，老汉坐了起来，满身是血，伸手就要拉他的卡车。但他还是开走了。
人性的冷漠被无情放大。
但，这还不够。如此惨烈的话题和现场，看电视的小雪大声抗议说，你们小声点，我什么都听不见了。这算是在刚才的伤口事件上添了一把盐。但，还不够，老板娘扭头看了电视一眼，也跟着把注意力转了过去。她对司机笑了笑，说，这个戏很好看的。然后又把脸凑到司机耳边说，等会儿让小雪到后面给你捶捶背，放松放松，你看我们小雪长得还不错吧。连续操作三波后，我感觉像是在伤口上撒了一坛子盐，齁得人想吐了。
司机注视着仔细看电视的女孩，精神恍惚，回想起去年那个为了八十块钱去做祭祀品的小雪。他回忆起来了，他怎么能忍心对那样一个泪水涟涟的女孩子动手呢？所以他什么都没做，钱照付，还加了小费。女孩则对他报之以吻，判定他是个好人。很滑稽，很讽刺，去年的他也认为自己是个很有爱心的人来的，因为他帮助了那个小雪。而一年以后，眼前的小雪已不认识他，路过时遭遇车祸的老汉也没能得到他的任何救助。
情节继续推进，司机在后边的小旅店里等到了提着暖水瓶进来的小雪。这个小雪既不情也不愿，她推诿着男人，让他自己洗一洗，还要强调自己不是夜班的，不做“那事”。但是在双方的唇枪舌剑中，女方败下阵来，协商结果是只能做十五分钟。为啥呢？因为她要着急去隔壁看电视，大结局了。男方不但答应了，还进一步许可只做十分钟就可以。这样的让步使得他再次获得女孩的赞美，她说，你是个好人，我一辈子记得你的好。这话听着耳熟，是的，去年，那个小雪也是这么说的。
如果你以为到这里就没有意外了，那真是可惜了。意外在意外之外发生了。司机说，你们这种女孩，能记得什么？就记得钱了。这句话后是两人的再一次争辩，结论来了，——去年你哭哭啼啼，我碰都没碰你一下，钱照付。结果才一年不到，你就不记得我了？
唯一的一次双方沉默，是小雪对往事的回忆，是对眼前人的判断，我猜，也有对接下来事件的自我期待（早点完事去看电视）。
然而，这也不是结果，还有意外！
就在小雪的身体钻进蚊帐的过程中，司机看到了房间横梁上挂着几串红辣椒。然后，文末最精彩的文字出现了：
司机浑身一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向蚊帐外面看了一眼。外面好像有人，司机依稀看见蚊帐外面有个老人坐在地上，满脸是血，手里捧着一把红辣椒。司机的手也颤嗦起来，最终停顿在半空之中，他翻了个身，原来在身体内部膨胀的欲望潮水般地退去，一种朦胧的恐惧感袭上心头，他突然甩掉了小雪的手，一脚把女孩蹬了下去……
一个欲望的幻灭。一个震动级别的打击。就在顷刻之间，毁了这个刚才还自我良好的男人。他气急败坏了。他把自己锁在屋里，开始翻找纸巾。然而，包里飞出来一颗红辣椒，红辣椒躺在旅店的人造革地毯上，闪烁着暗红色的冷峻的光芒。
哇塞，这个特写太牛了！红辣椒的出现意味什么？这是特别要令我深思的问题。
文末，因雨被搁置下来的司机陆续来到垂杨柳，足足有十七个（但我没读懂为什么一定是十七个），这里边有个姓李的小伙子点名找小雪。但小雪离开了，饭碗还没来得及收。如此匆忙的背后，是因为她的老爹在路上，就在寺前村，被车撞了，不但如此，司机还逃逸了。
一个闭环完美落幕。
凶手到底是谁？
老板娘说，我哪里知道，知道的话我就把那个混账司机扣住了。（我想，那个混账司机此刻就应该是在你的旅店里，被一颗红辣椒吓破了胆）。
文末最后，老板娘劝小李，别惦记小雪啦，她又笨又不开化，有什么好？
全文完。
关于这篇作品，我的思索也很多。作者选取了长途车司机这样的职业，选在大雨天结合并制造了一场残忍的车祸，又在垂杨柳将整个事件升级，将人性掰开了揉碎了呈现在我们眼前。司机的冷漠，老板娘的冷漠，甚至小雪的冷漠构成了整篇文的情感基调。然而，苏童用尖锐的笔触将讽刺意蕴融入其间，黑色幽默效果让人不觉冷汗涔涔。关于真相，我所看到的，正是司机本人在撞人后的逃逸。那颗辣椒，也是人心，辣，且毒。那红色，应该是血色才对。
那么，关于为何选取垂杨柳做这个故事的发生地，我也心存疑惑。司机曾在饭店问老板娘，但是对方“没听见”。为何要在一个没有一棵柳树的地方起名为垂杨柳？如果要我硬得出一个结论，可能就是垂杨柳的姿态吧。树枝长且密，而且还向下延伸。许是象征人心复杂，也代表着这样一类人的心态并不积极吧。在一个没有垂杨柳的地方不断强调它，也代表了一种无中生有的讽刺感，——好一个虚伪的善良“人”。
今天，就这么多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