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婆婆在一起生活了十七年。
一年四季里,她做什么,我吃什么。春夏秋冬,略有不同。
春天,她喜欢带我去寺庙里吃斋饭。
当我开始记事后,她就时常带我去烧香。我上初中时,找来一位神婆,闭上眼睛叽里呱啦念了一通,然后点燃符纸,烧成灰,融进水,让我喝下。
诸如此类的稀奇古怪之事,数不胜数。
婆婆没文化,一切诉诸于神力,都是她穷其所有的尽力。
符水我是不愿多喝一口。斋饭,我愿意年年吃。
斋饭好吃,胜在起承转合,有铺垫、有高潮、有收尾——顺当、和谐、完满。
寺庙一般修在山里,大家结伴成群,相约前往。路上还有各家的稀奇事听,也是值得竖起耳朵走一路的。
这一路后,微微冒汗,早上胃里的食物基本消耗殆尽,渴望进食的欲望越演越烈。尤其在有人不断发问——还有好远哦?你仿佛听到的不是答案,是肚子的怨念。
到寺庙,好些规矩后,才能寻位坐下。
桌上已是各种凉菜打底,蒸菜陆续上桌。随着开饭,炒菜、汤菜随即而来。
凉拌三丝裹挟着香辣红油是开胃前菜,清炒萝卜丝尽显白萝卜的朴素与华丽,粉蒸红薯摇身一变成为冬日斋式甜点,麻辣豆腐必然是大米饭的最佳搭档,豌豆颠儿汤最后摇摇甩甩地勾搭你跟她亲近……都是素菜,但给足了肾上腺素。
讲究点的寺庙,还要点豆花。青海椒、红油碟,任君挑选。
收尾,考验的每个寺庙煮饭师傅的功力:好喝的米汤,是斋饭的终极灵魂。
她有别于豌豆颠儿的轻佻。豌豆颠儿总在田间喊——我只在冬季绽放,要我就赶快。
米汤绝不!她安静又沉稳,纯粹且质朴。一碗热气腾腾的米汤静置一小会儿,表面那一层薄薄的米皮便会对你释放出认可的信息:朋友,你很识货。
在米皮上开一个小口,嘬上一口,是浓郁本质的甘甜,不清不厚,刚刚好,滑过喉咙,淌进胃里。这才是一顿斋饭的最终乐章。
菜式固然各有鲜亮,但是米饭的干爽和米汤的爽滑,才是春食斋饭的本色。
入夏后,婆婆最爱煮绿豆稀饭。
可能她的生活总让她上火,她也认为我会上火,所以夏日饮食的重中之重就是:清热。
苦瓜不必所说,常客。加上绿豆稀饭,热毒double kill。以及各种菜加以“凉”之方式烹饪,triple kill。凉拌茄子、凉拌苦瓜、凉拌黄瓜、凉拌豇豆、凉拌青椒……
除了吃食,夏日常备单品还有:藿香正气液。
我一度以为藿香正气液是万能药,好比白娘子闪白光的两指神功、癞蛤蟆妖怪的万能粉。因为,婆婆总说:你要是不舒服,就喝个藿香正气液!
总之,她认为,夏天要清热。
入秋后,婆婆开始了“润燥”食疗。
百合银耳汤、秋梨琵琶汤,轮番上阵。
虽然我从不认为重庆的秋天是燥的,但是婆婆认为。她说秋天要好好保养,刚从秋老虎里跑出来,要滋润一下。
其实,小时候我最喜欢的就是秋天。她不似夏天狂放的热烈,也不是冬日清冷的高傲,也不像春天那么翘首企盼的姿态。
秋天很从容。
像是经历高山大海后的从容、历经七灾八难后的淡定,有种内敛的劲儿:不管如何,我有自己的节奏,我要慢慢地走向寒冷,再轮回,再经历。
嗯,我喜欢的,就是这种秋气,很酷。
迎来冬季,婆婆要对我进行大补。
乌鸡鸽子汤、红烧蹄髈、莲藕炖排骨……各种油水,开始傍身。
小时候我就瘦瘦的,婆婆总觉得这不好。她说胖妹儿都是身体好的,瘦子必然体弱多病。
冬天的饭桌,每顿都有文火炖的功夫汤。排骨、猪蹄、鸡鸭,换着花样来。
实在有腻的时候,婆婆做的红油豆腐乳就会从坛子里被夹出来端上桌。尤其芸豆猪蹄汤,最后那一顿,胶质满满。此时,夹一筷子豆腐乳,上面还有颗粒分明的辣椒面,一点包裹豆腐乳的菜叶子,混着吃,才是冬天热气腾腾大补饭最满足的时刻。
就这样,一年四季里,婆婆在饮食上,用尽心思,一直到我十七岁。
“白稀饭”是重庆人的叫法,相比“白粥”,少了温情和意蕴。
这真是个稀奇的食物。它极其本质,毫无修饰,却总是在人最虚弱的时候,撩起渴望。
病人手术后想喝一口,宿醉后想喝一口,老人临走前也想喝一口……
在婆婆病重住院后,有一晚很想吃白稀饭。
因为懒,我不想回家熬。家里用的蜂窝煤,我也不想生火后为了续火又平添出好多活儿。我买了份油腻的蛋炒饭打发她,她吃了一口就作罢。
那晚,她走了。
很多年后,我在医院打点滴,口干舌燥、全身无力。看着临床的家人送了一个保温壶,倒出一碗白稀饭,就着一些清淡小菜吃下时,心里一阵翻江倒海。
当时的我,也想吃一口热气腾腾的白稀饭。婆婆当年,可能更想。
白稀饭,成了一颗子弹。一颗射向自己的、由十七年的四季铸成的、令我羞愧致死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