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石湾老祖宗的后人,在大洪水中损失惨重,老老少少死了多少,那时也没个统计,约摸说,各个地方算起来,差不多有几百口人。那一场大水,我们家族可以说是元气大伤。好在老五门分了户,东边不亮西边亮,总有几户得天独厚的自家人,受损较小,还有能力接济一下大家。这样一来,老祖的后人们为了求生,你跑到我这,我跑你那。当时不像现在,也没个户口限制,结果就实现了新的一次家门大融合。
从水里发现族谱,并捞起来的那一家人,属于大门头里的一个后人。那娃小名叫三顺子,人生得有点憨,虽然从小跟着族人念了几年书,却没学下啥,最多只会写个自己和家人的名字。天地有灵气,冥冥不可知,就是这么个小先人,却成了我们家族家谱的新传人。他视族谱为神奇的宝贝,时常存放在身边,不让任何人动它,确保了它的完好无损。
洪水之后跟着的是大旱,三顺子一家人跑到了宁赛川大石砭,待了一年多天气,又跑回了石湾。石湾留下的家门中人,还有个十几家,都住在新挖出的土窑洞里。村里原来整栋的石窑,随着泥石流,全塌到河湾子里,没了影子。大难之后,谁也无力,宗步儒建立的辉煌的大石湾,除了东台子上的大墓园外,其它都已经荡然无存了。就连河湾子里的那一大片台子地,黄土被洪水冲走了,亮出一片灰石头,寸草不生。到是河南边,淤出一湾子摊地,只是那不再属于宗家人的了。
三顺子一家在几个家门兄弟的帮助下,在石湾的西嘴子处,挖了两个土窑洞住了下来。
村子里深孚众望的四爷爷来到三顺家,看完新挖的土窑洞后,盘腿坐在炕头上,吸旱烟,忧虑地说:“人回来了,家也安下了。可这天旱的,谁家都没有收成。今年冬天,想过没,你们一家老小吃啥呀!”
“我也不知道了。”三顺的父亲,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人。
三顺的母亲在灶前边烧水做饭边说:“四爷爷,有你老人家关照着,我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相信天不会绝人路的吧。只要是能扛过今年冬天,明年开春了,我们多在山上开一些生荒地,种出庄稼就好了。”
“能种出庄稼,当然都好了。”四爷爷吸着烟,说话的语气中有种疑问。
“明年,老天爷总不会还这么缺德,连一点雨也不给下吧。”三顺妈听出了什么。
“嗨,这媳妇,咋能骂老天爷呢!这些都是有说法的。”四爷爷脸一沉,把烟嘴子往开一拿,训斥说:“快把自己的舌头咬一咬,往地上唾两口。”
三顺妈一脸尘灰,头发像一窝乱草,苦恹恹地笑了笑,往地上干唾了三口。
第二年,抱着希望的石湾人,和陕北的所有百姓一样,在干旱的黄土地上,播下了饿死都不敢吃断了的子种,等着天雨的到来。然而,一个春天,一直到了六月份,红艳艳的太阳,每天升起又落下,瓦蓝的天空中,连朵云彩的影子都看不见。
“旱死呀,旱死呀,这可咋办哟!”
“咱们得想个办法,再等下去,下到地里的种子,都让野雀子吃完了不说,就是能长出来,节令过了,也不结穗了。”
在一面山峁子上,三顺的父亲和几个宗家的男人,站在黄土圪梁处,啦着话唉声叹气。虚厚的黄土没过了他们的脚面,稍有动作,就荡起轻烟一样的土尘。每个人铜色的皮肤上,渗出的不是汗水,而是粘粘的油脂。情绪的人们互相埋怨说:
“想办法,想办法,就知道会说想办法,那你到是想啊!”
“要不,咱们跟四爷爷商量一下,像老先人们那样,跟龙王爷求一次雨吧!”
“这倒是个没办法的办法。走,咱们现在就去说个。”
得了这么个主意,宗家的几个男人顺着山上的一条羊肠小道,往石湾的村子里走回去了。他们的身影,在干旱的土地上,像几株摇晃的灰灰草,显得蔫不拉几,了无生机。
洛河源当地,祈雨是一件非常严肃,包含了宗教情结的民间迷信活动,有一定的程式要遵循。由于多年没搞,村子里的年轻人都不懂,只有四爷爷经历过。在他老人家的组织下,宗姓中的后生们费了两天的时间,用柳条扎了一顶简易的轿子,轿上用黄泥捏了个人,仿照的是戏里的龙王爷神像,择日在湾前的河滩里开始求雨。宗石湾周围分散开来的宗姓家人,全都跑来参与。几十个男人,不论老小,穿的很少,在河沟里黏了一身的黄泥,在四爷爷引导下,响鞭打石头,贡碗上青油,吼天呵地,唱秦腔,诉委屈,折腾了整整三天,天上还是一丝云影也不现。
“龙王爷睡着啦,他听不见咱们的求情话。”一个后生嗓子吵哑,高声唱和说:“四爷爷,你老说个话,看咋办?”
“龙王睡着啦?睡着了就把他给叫醒来。”四爷爷苍头乱髯,瘦弱的身子骨挣扎着,喊说:“狗子,你下河里去提一桶水上来。四爷要泼龙王了。”
“泼龙王了,泼龙王了。”众人跟着唱和响应。
叫狗子的年轻人提了一桶水上来,四爷爷接了过去,嘴里念念有词,闭上眼毫不含糊地泼在了泥龙王的头上。原就眉眼鼻子不清的泥龙王塑像,几乎变成了一个泥堆堆了。泼完了龙王,天还不见有下雨的意思,众人跪在河湾子里,眼巴巴等着一份虔诚愿望的实现。
就在这一天,延安府的一路人数上万的军队,因为西域回纥叛乱,受朝廷之命,往西部与平乱大军汇合。其中一队人马途中正好路过宗石湾,领军的一个头领,骑马走在队列前面,看见了湾子里求雨的一群农家汉子,脸上荡起了一丝嘲弄而又奸邪的微笑。他把手一招,两个传令兵跑上前,听了吩咐后,向队伍后面跑去。
跪在河滩里的几十个宗姓男人,被突然出现的队伍给吓着了,纷纷站了起来。
“四爷爷,过队伍呢。”一个后生小子悄声说。
闭着眼嘴里念念叨叨的四爷爷,听见动静猛地睁开眼睛,一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就有一队身披甲胄的兵丁,自弯子上的官道呈伞形围了上来,带着明显的不怀好意。
“快逃啊。”四爷爷一嗓子喊叫,一河滩泥人如炸了窝的蜂群,往河沟里乱奔起来。
一切都太迟了,除了几个手脚特别利索的年轻人,在泥河里连滚带爬逃脱外,其余的四十多号人,都被官家给抓住了。他们被用绳子捆在河湾子里,经过几个兵头筛选,放了十来个年龄大一些的,其余的全被抓了壮丁,当时就被押着随队伍西去了。三顺的父亲便是其中之一。
一场无果的求雨仪式,把宗姓家门二十多家的男掌柜送上了不归路。两年后,经过无数次的战事,他们中存活的十不到一。三顺父亲和另一个本家兄弟万幸地活了下来,在军营中无时无刻都在想家,想着逃跑活命。人有心,天助成,两人终于等来了一个机会。
那一晚,夜黑风高,队伍急行军,两人乘统领不注意,打滚躲在了一处山沟里。队伍过完,两人翻身就跑,摸黑中凭了记忆,开始几历生死的回乡之路。三个月后,两人像野人般进入了陕北地界。
到了一个叫杨井的地方,两人绷紧的神经松懈下来。这里地貌和乡音基本和洛河源人差不多,两地相距一百多里路。而且,这个地名他们在过去就听说过。那一天,走累的他们在山里的一处破旧的土窑里,胡乱嚼了几口偷来的干炒面,心理放松,人就迷迷糊糊睡着了。醒来,三顺父亲发现自己被捆住了身子,身边站着两个鬼一样的男人,眼睛血红,浑身上下,全都长着棕熊一样的毛发。
“你们是谁?我兄弟呢?你们捆我干啥?”三顺父亲傻头傻脑地问。
两个怪人谁也不说话,一个打了声哈欠,另一个鼻子嘴脸一褶皱,扭了扭畸形的肚腹,龇出一嘴黑黄色的尖牙,用手,或着说是用爪子,在乱如草蓬的头上挠了挠,眼睛一眯,啥话没说走开了。
“放了我吧,我们家是宗石湾的人。我都离家三四年了,不知道老婆娃娃还活的了不,要着急的回去呢。”知道遇上了邪物,三顺父亲哀求着。
一阵风起,飘来一股馋人的肉香味。三顺父亲用鼻子吸溜着,双手试着动了动,觉出捆绳有一丝松动,心里一急一喜,屏了声息,一边听着动静,一边往出脱手。等他脱开双手,解开绑腿的粗麻绳,在窑里寻见了在军队配戴的那把砍刀,就要跑出那个烂窑门时,才发现那两个怪人和一个女人模样的小个子,正围坐在窑门外的一块石头上,吃着一锅油汪汪的炖肉。旁边不远的地方,一棵枯死的树干上,吊着被割得剩了头和骨架的本家兄弟。他哇地一口吐了上来,强制着咽了回去,两眼发黑,身子发软,天旋地转的险些晕倒。那一刻,他明白自己遇到的是什么东西了。
听到响动,那个长相畸形的家伙走了回来。只是他刚一露头,就被一把砍头迎面劈了个正着,仅仅嗯了一声,野人一样的身躯就喷着血,缓缓倒在地上。三顺父亲凭着在军队里练出的本事,发一声喊冲了出去。两个吃人肉的野人,怪叫着与他搏斗,却因手里没有工具,只几个回合,全都被砍翻在地。那一锅人肉和汤水,泼撒的遍地都是。
三顺父亲歇了手,身子软软坐在一块石头上,两眼痴呆,看着吊在树上的兄弟尸骨。直到这时,他才觉出腿上一阵阵的灼疼。原来,双方在争命的时候,踢翻的炖肉热锅,滚烫的汤把自己给烧伤了。歇了半天,觉得身上有了劲,他站起来,看过几具野人尸体,发现他们其实都是人,只是毛发和五官太过变异。
第三天后半夜,三顺父亲摸黑回到了魂牵梦萦的石湾村,摸进了属于自家的窑洞。石湾村里没有狗叫,没有人声,一切静悄悄。这种现象不仅是他自己的家,而是整个石湾庄上都一样。他找到了一些柴火,在窑里点亮,才发现门窗破烂,炕和地上一片零乱的杂物。烂窑中明显是一副久无人居的样子。
“娃他妈,三顺,二有,四秀,你们在哪?咱们的家是咋了啊!”
三顺父亲失声哭叫着,出了空窑,幽灵一样在石湾村里转悠。记忆里的人家都是一样的情形,所有的人似乎都丢弃了这个宗家先人创下的老庄子。他们是都死了,还是说去了哪里?
再次回到自家的窑洞里,三顺父亲借着先前烧过的火堆儿的亮,绝望地面向里,侧身躺倒在了土炕头上。就在他似睡非睡,一个人影儿,又一个人影儿出现在了窑洞外。两个影子手拿棍棒,蹑手蹑脚逼近了炕头。已经有点发疯的三顺父亲,悄悄的回手一刀捅出,噗的一声,深深扎入了一个近前影子的肚腹上,跟着是一声听上去非常熟悉而又痛苦的叫声。
“三顺。”三顺父亲一声惊叫。
黑暗里,另一个影子双手挥着闷棍,往下一砸,发现闪空了,就慌乱地拉着棍,怪叫一声跑出了窑洞外。
“六柱兄弟。”三顺父亲又一声惊叫。
油灯被重新点亮,借着光,父亲看见了被自己捅伤的正是儿子三顺。小家伙明显长高的个头,一身破烂的不能再破烂的衣裳,双手抱着肚子,一阵阵抽搐着。
原来,两个人半夜跑回村子里,是来寻一件白天要用的东西。他们看到了窑洞里的光亮,就循着过来,看到了侧睡的一个人,两人商量了半天,实在说也是饥饿所致,决定用打闷棍的办法,弄点外财或吃得东西回去。不曾想,闹了一出父子间的大悲剧。
“我的憨儿啊!”三顺父亲一把抱起了儿子,嘶声地喊了一嗓子。
“大,你回来了。”三顺微弱地呻吟着。“我妈他们在窨子里呢。”
三顺父亲背着儿子,跟了六柱兄弟,在天亮的时候,出现在了大窨子门外。窨子里的人们,把他们接了进去,大家抱头嚎哭,发出的是游丝一般的声音。旷日持久的饥饿,让存活下来的宗家老祖的子孙们,形和智已近于人与鬼的中间物了。
三顺终因身体过弱,没有药救,失血太多而死了。临死前,他还念叨着族谱的事:
“大,我把咱们家的那个一晒太阳就出字的宝贝,藏在了窨子里谁也找不见的地方了。有一天晚上,我抱着那东西睡,还听见里边有人说话呢。真的。”
三顺父亲安慰儿子说:“好娃娃,大相信。因为那里边住着咱们家十几代先人呢。”
“大,那我死了,是不是也能住在那里边啊?”三顺问的有点急。
“能。你爷爷会回来接你的。”父亲骗儿子说:“还有那次大水中死了的大人娃娃。他们,你都认得的。”
三顺慢慢合上了眼,父亲抱着他的尸体,在窨子里一直向深处走去。他把儿子葬在了一处小拐洞里。他没有想到,儿子的尸体被窨子里的人们搜到以后,与正好从外捕获的一只狼肉一起,最后成了窨子里所有人的一顿美餐。
这是一桩不为三顺父亲所知的秘密。就在他归来以前,窨子里的家人们,已经学着外面的野人世界的活法,开始吃死去的亲人和从外面抓回的活人。只不过一切搞得很神秘,孩子们全都懵然不知罢了。
三顺父亲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亲手杀了儿子后,又吃了他的肉,喝了他的汤。一段时间里,他觉得老想吐,肚子里好像住进去了一只蛤蟆。他还老想哭,眼睛长红红的像得了红眼病一样。后来,他身上也开始长出自己曾经杀过的那几个野人一样的毛发。在他想不明白的时候,一个多嘴的兄弟悄悄地说出了一个秘密。
“三哥,长红毛,眼睛红,都是吃人肉的原因。”
“什么人肉?”
“你以为三顺死的那天,咱们吃的真是狼肉啊。”
“老天爷啊!”
三顺父亲一声长嚎,在山里狂跑起来。他来到了老坟园,哭了个肝肠寸断,最后一头撞死在了道台大人墓前的碑石上。大概是父子俩灵性呼唤的结果,不久,雨水终于重新恩赐一般降落在了陕北大地上,五谷开始生长,一片土地上存活下来的生命,都慢慢回归到常态,重新开始了时序轮转的生活。
据老年人辈辈相传的说法,人如果吃了人肉,一回,两回,多回,本性便会慢慢迷失,心理和生理随之出现变异,最后变得个个形同鬼魅。这些鬼魅,便成了当地流传众多的毛野人的故事。他们满身毛发,类人,食人,弱智,体大,迟钝,不会说人话,互相像动物一样狺狺而语。怪物般的他们的出现,是当地人对灾难岁月的痛苦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