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的夏日记忆

我的夏日记忆停留在外公外婆家。

外公外婆家在老式居民区内,就是没有电梯只有水泥楼梯、建筑外墙贴着复古的马赛克瓷砖、楼道壁内填满了各色涂鸦和小广告的那种老式商品房。

夏天的时候,妈妈时不时在周五的晚上送我到外公外婆家过周末。在那之前,外公会悄悄买好泡面,这通常是我周六早上的早餐。他知道我爱吃泡面,平时妈妈不允许我吃。我最喜欢的味道是香菇炖鸡。

周五晚上,我和外公外婆吃过晚饭后,便会一起在客厅里看电视。家里没有安装空调,只有一个五扇叶的吊扇在辛勤不倦地转动着,伴着吱吱呀呀的声响,送下阵阵还裹挟着热气的风。吊扇上方的屋顶安着一根白炽灯管和低瓦数的节能灯泡。外公外婆是极为节俭的人,只会开那盏灯泡。灯泡发出的灯光只能勉强填塞整个客厅,雪白的墙面反射出阴阴的蓝白光。在这样昏暗灯光的笼罩下,一切事物的线条也会变得柔和,心境也变得悠然自得。

每天七点,外公要准时收看新闻联播。他坐在他的专属藤编摇椅上,身子以稳定的节拍一前一后地晃动着。老人家年轻的时候吃过不少苦头,一些变化总能牵动他的心,看到动情之处,便会一边发出慨叹,一边用手来回拂拭自己的颅顶。虽然外公颅顶只有稀疏的灰白交杂的头发,但经过他一拂拭,倒也显得油润光泽。

外婆坐在一旁的沙发陪着他看。外婆的一只眼睛已经瞎了,另一只茫茫地睁着,透露出一股沉默和淡然。两人在看的间隙还进行交谈。而我?我则会腻在外婆的身边,揉捏她腋下松弛的皮肤。那块皮肤挂在肱骨上,像磁石一样紧紧贴合在一起,轻轻一动,便左右晃荡起来。挠她的咯吱窝,外婆还是岿然不动,我便失去了兴致,闲得发慌,像瘪了的气球一样摊在沙发上,木然地盯着吱呀作响的旧电扇,新闻联播主播圆润有力的声音也只不过是我耳膜的匆匆过客。

九点多钟我们便准备睡觉了,外公睡一间房,我和外婆睡另外一间。外婆的房间里面有一张床、一个组合柜、数不清的铁皮盒子、塑料盒子和摞成小山的旧报纸。房间的味道也很有特点、初调是樟脑丸和花露水的味道,像一缕火舌蹿过鼻腔,直冲脑门,叫人眩晕。

“樟脑丸和花露水味道太浓了吧,要多多通风嘛。”妈妈常常这样对外婆说。

我想她一定没有在房间久待,不然她就会发现一旦适应了这股味道后,就能从中嗅出纸板和旧报纸的油墨味。我喜欢这样的味道,这是夏日的专属温暖。各种并不轻盈的气味在夏日微热的空气中发酵,像团团棉花一样将屋子里面的人包裹,仿佛下一秒我就能伏倒在地,深陷这松软团子中,蓬蓬夏风时不时从棉花疏松的间隙中穿过,人也变得飘飘忽忽。

房间里头只有一扇窗,正对着对面邻居的客厅。我有时会站在窗边,谨慎地探出头,露出一只眼睛,跟他们一起看电视。他们爱看《七十二家房客》,我也爱看。

把头伸得远一点,就能看到街对面的小卖部。里面只有两排货架,中间摆放着一张麻将桌。桌上四人专心致志地盯着自己的牌面,或急或徐地抛出一张牌。旁边站着几个穿着白色背心、敞着肚皮、手拿扇子的男人,他们轻摇扇子,紧盯牌面,面色凝重,似乎深陷牌局的正是他们自己。每每局中人出一张新牌,他们总得微微点头或摇头以示好坏。一局过后,所有的麻将子被全部推到,散落在桌子上,在双双大手的揉搓下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一旁的观战的男人们用扇子拍击从裤子松紧带溢出的大肚皮,像是一种庆祝结束的仪式。谈笑声、撞击声、拍击声,所有声音乘着夏风走遍了街头巷尾,谁谁谁赢了多少钱的消息也传到了好事者的耳里。

大人们的枕头太高,睡得我脖子疼,外婆便从衣柜里拿出一条粗呢大红印花毛巾,来回对折成一个长方块,这便是我的“小枕头”了。枕在上头,可以感受到衣柜木制的芬芳混合着樟脑丸的气味徐徐氤氲。我喜欢将脸侧过去在毛巾上来回蹭动,皮肤与粗糙的毛巾纤维相互摩擦,像是一双粗犷的大手在脸上捏揉,产生了一种令人舒心的触感。白色蚊帐被来自窗外和床头夹板上电扇的风吹得蓬蓬胀胀的,顶上的帷幔也被掀起,在半空中虚弱地漂浮着,整个人也像是被抬升到了半空,风吹过我的每一寸皮肤,疏通了我的每一个毛孔。

啊,舒服。

外婆侧着身子,手悬在半空中,拿着一把蒲叶已经脱落的破蒲扇轻轻地摇着。

“婆婆,明天早餐我要吃快食面,不要吃白粥。”

“知道咯,到时候再给你煎个鸡蛋。”

“可是我好想吃了,现在就想吃。”

“那就快点睡觉,睡醒就能吃了。”

外婆摇扇的速度越来越慢,幅度越来越小。原本高抬的手臂也放下来了,扇子落在了我的身上,发出“啪、啪”的声响。最后,归于宁静。

该睡觉了。

我用力地闭上眼睛,祈祷一睁开眼便是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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