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判，你可认罪？”

“我，认罪。”

凡人都只知道孟婆的汤，却不知道她酿酒的本事也是一等一，我便是因为一杯酒与她相识

我从奈何桥边经过，阳寿已尽的凡人排着队等着孟婆的汤，如此可忘记凡尘之事。

我见过这女子两次，并不像凡间说的那般白发苍苍，恰恰相反，孟婆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风姿绰约。遇到不愿喝孟婆汤走过奈何桥的凡人，她反而会坐下来同他们闲聊几句

那日我从凡间回地府复命，路过奈何桥边闻到了一阵酒香

“陆大人不停下来喝杯酒么？”

我回头，那女子顾盼生姿，眼里似有水光流转

忘川上尽是些不得投胎的孤魂野鬼，孟婆将一坛子酒倒往河中，我急急放下手中酒坛伸手去抢“你还真是暴敛天物，浪费了这好酒。”

“大人不觉得他们很可怜么？”

“你知道忘川下的都是什么么？那都是些穷凶极恶之徒，能投胎的都已经从你这儿过了，你倒是说说他们可怜在哪？”

我从世间匆匆路过奈何桥边，每每能看到她劝鬼魂喝下孟婆汤，忘却凡尘往事好进入轮回。

想来孟婆也是个苦差事，我只需动动笔管管生死簿，孟婆却要劝痴男怨女心甘情愿去忘记。

我奉阎王的命前往人间寻找一朵昙花，准确地说是昙花修炼而成女子，仔细记录她这一生的功过来历，因何而死，好让司命替她写下一世的命格，再引她进入轮回。

只是当我将昙花带回地府，她全然不记得自己是昙花，却记起了前几世

孟婆将汤碗递到她手中“这一世还是没有见到他么？”

昙花摇了摇头“没有。”

“都这么久了。”

昙花点了点头，将手中的汤一饮而尽，“别人是奈何桥上等三年，我这一等几百年都要有了。”挥了挥手由使者带入轮回路，只不过这次倒不是引路人带路

“你认识这小昙花？”

“她喝了十来次孟婆汤了，怎么着也该记得了。”

“看到她身旁给她带路的人了么？”

“看到了，我还在奇怪这次给她带路的怎么换人了，她话多，可要苦了新的引路人了。”

“哈哈她身旁那可不是引路人，那是韦陀，这一世特地来渡她。”

“那就是她这么多年来心心念念要见的人么？”

“是。”

“真可怜啊，心心念念的人就在身旁，她却不认得。”

“可怜什么，生生世世不见未必就不是好的结局，万般皆是命，天地之所以能长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万物皆如此。大爱亦是爱，这一世他渡了苦厄也渡了她。”

“都说陆判断绝七情六欲，今日一闻，果真如此。”她轻笑一声，“你当真是个好判官。”

话虽如此，看着小昙花蹦跳着远去的背影和她身旁的韦陀我竟不知为何感到有些悲哀。

“为何这些人喝了你的汤便忘了前世？”

“那是他们一生所流的泪熬成的，喝了这一生爱恨情仇浮沉得失也都是过眼云烟了。”

“我记得我当判官的时候你就已经在这儿了，你前世肯定犯了什么大错，不然哪有人会不入轮回路的。”

“那你还真说错了，我还真不是犯了大错，我只是在这桥边等一个人才不愿入轮回路，只不过等了太久了。”她一边说一边给路过的鬼魂舀了一碗汤

“他没来么？要不我帮你看看生死簿？你将他的生辰八字告诉我，我回去把你查一查。或者你可以问问忘川摆渡的那位，不喝孟婆汤的大概都跳进忘川了。”我想着马上要去阎王那交差，向她告了辞。

我翻了生死簿，却并未翻到孟婆的名字出现在簿上，看来她并非是死后当的差，因着心中有些困惑我特地去问了第九殿平等王，他同我素来交好。

“你司掌阿鼻地狱，总该知道孟婆同她的心上人是怎么回事吧？”

陆白我一眼“我又不是月老那老头，怎么知道她跟她的心上人是怎么个回事。”

“让这么个巧笑倩兮的女人等了几百年，她的心上人说不定不是什么好人，这孟婆又死活不肯把她心上人的生辰八字告诉我。”

我做了个梦，那个时候孟婆不叫孟婆，我原以为她的名字就叫孟婆，在地府多年只是因为她姓孟，故来往的鬼魂称她孟婆

这个梦有些长，那个时候孟婆叫孟扶风，她跪在阎王殿中，一个接一个的磕着头，额前有血在往下滴

“你这是何苦，就算他醒了，也是地府的判官，不会记得你半分，还不如进了轮回路，投个好胎，到了来世寻一段好姻缘。”

她还是紧咬着下唇，脸色有些惨白，地府的阴气本就不是她一个凡人承受得了的，路过忘川，河底的戾气一道道翻涌上来，原本的衣服上早已经是一片血色

“不用他记得我，我只要能看到他就可以了。我并不盼望他能记起我，若…若有一天他记起了我，我会亲自喂他喝下忘却前世的汤。”

“在你往后的年岁里，你都进不了轮回路，上不了生死簿，活在地府里跟那些孤魂野鬼没有区别，他不会记得你也不会有情欲，这生生世世的寂寞只有你一个人罢了。你现在出了阎王殿，还能回到阳间，你走吧。”陆掌管阿鼻地狱，却是心最软的一个，他的话已是给了孟婆后路

“我绝不后悔，谢大人成全。”

这才有了奈何桥边的孟婆，孤魂作伴。等我醒来一抹脸发现满手冰冷

扶风还在桥边不分昼夜的熬那些孟婆汤

“大人今日这么早便来喝酒？”

我接过她手中递来的酒坛“扶风，这几百载，你过得好么？”

她打翻了手中的汤碗，并未回头看我“每日都能看到你，过的不算差也不算寂寞。”

“扶风，人活着总要对自己有个交代的，你去投胎吧，我会引你进轮回路，就像韦陀引那小昙花一样。”

“我进了轮回路，那你呢？连我都知道记起前世就失去了当判官的资格，有了情欲就无法明辨是非，犯了判官的大忌要进阿鼻地狱领罚，我说的对么？”她终于回过头看着我，我也常去人间转转，但此刻她看着我好像人间的风花雪月，月白风清良夜如此，都入了她的眼，她轻吁了一口气，“这样不是很好么？你负责记录他们的功过罪孽，我负责让他们忘记前世，这样不算太差。”她最终还是将一碗孟婆汤送到我面前，我没有伸手去接，她就一直将碗放在我面前

“这真的是你想要的么？”

“喏，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人喝了我的汤会忘记么？这是我的眼泪，你要不要喝，陆判，你信么，就算你不喝，我也不会进轮回路，你进阿鼻地狱，我也肯定跟着你一起，这下我们俩多亏，你快喝吧”

我终是喝下了那碗汤，我走得很快，没有回头看她一眼

我常以为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扶风这个傻姑娘，总以为喝了她的汤我就能忘记，继续做明辨是非的判官，她不知道其实每次喝完我的确会忘记一段时间，不消几月就会完全记起，我早已失去了当判官的资格，却每每都要重复第一次的相识。

“孟婆？你哭什么？”旁边的孤魂摇了摇她，将手中的碗还给她

“你瞎了，我哪哭了。”她接过碗笑骂，“好险，差一点他又前功尽弃。”她把陆判喝过的碗单独放在一个小柜子里，那是几百年来他喝过的碗，加上这一个已经是第九个，他已经第九次记起她，连常来喝酒的黑白无常都说这是个稀奇的事，他竟能记起她这么多次，忘了也好。

扶风，你的孟婆汤不能让我忘记

我的判官笔也不能让你放掉过去

我去找陆喝了一夜的酒，我知道喝完之后我又会把她忘记数月，这样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