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人有个性，打娘胎里便形成。长至50岁，这人还与50年前的婴儿是一个。有时想，或许是自己太弱，骨子里的事儿。而她最强，不是这强令我变弱。
她长到4岁，非让外婆抱着尿尿。她有三次没得逞，气死了。不是形容词的极度生气。而是气得身体僵直，脸色发白，说不出话。需请人为她叫魂。
我4岁，她打我头。爸爸为此跟她打了无数次架，真枪实战。她负气回娘家，外婆说她，她说哎呀，打别的地方还要弯腰，打头正好。她从不认错。现在依旧，说没打坏吧，还打出一个大学生来。
她长到50岁，脾气变好，偶尔发起火，没有对手。她的能力是不顾一切，要赔上性命，定要别人承认，是你对了。她再显示余威，跟我横，没你好果子。
我爱她，愿意她威风一辈子。但人都要老。电影中英格丽·褒曼演的夏洛特，是她将女儿伊娃变成枯木？伊娃没得选择，不能释怀。对一个老去的，不再对她实行暴政的母亲，她爱她，是唯一选择。
自己的伤呢？不被母亲认可的年少的伤。只能自己消化。和解？双方都想和解。去年在澡堂子里，她为我擦背。我提起往事，哭了起来，天昏地裂。她茫茫然不知所措，忘得干净。她看我哭，并不曾安慰，当妈的哪有错，不要老是想，难道你只怨恨我？我对你的好，都忘了？
很小的事儿，关于韭菜鸡蛋饺子。我10岁，邻居家的女儿13，她爸妈当天不在家，我妈代替照顾。中午了，我说想吃水饺，她嫌麻烦不愿意做。本无所谓，她照常开始骂我，得出结论，想吃自己做。13岁的姐姐看着，我灰头土脸，过不下去。我从小如此，在她的骂声中大气不能出；如果我换换风格跟她嘻嘻哈哈，她变本加厉，直到我低头成为绵羊。
我掉了泪，又偷偷擦去。自己弄来韭菜，清洗，切断。她与邻居的女儿看电视，并不管我。后自己起身到厨房找我，劈头盖脸一顿臭骂，意思我韭菜切太长，还得老子动手。饺子是最终吃到，什么味儿早忘掉，悲伤忘不掉。吃完午饭，邻居姐姐提起煎饺会更好吃。她却起了劲儿，为别人做起油炸韭菜盒子。
她为我搓背，说起这个姐姐。她说小时候对她们姐妹两那么好，每日在我家白吃白喝。现在倒好，回娘家竟连看她也不看。
一个朋友，有天深谈。提起母亲，说起这个事儿。她脑袋进水，怎么可以这样，我妈只要我想吃，从来不辞劳苦。哪有当妈的这样，怪不得你不是亲生。亲生的不会对闺女这样。
也许我本身表达就充满怨言和伤心，但她这话，一箭双雕。伤了我，伤了我妈。我恨得牙痒痒，想即刻赶她出门。但我总不温不火。就当那一刻的她是个傻子吧。我不是他两亲生，自小隐约觉察到。逼迫邻居姐姐告诉我，又逼迫舅舅家的哥哥告诉我。
在澡堂里，我说你以前对我有对邻居她两一半好，我就知足。她说你真没良心，我对你是最好的。我说不要你的最好，我想要你的温柔。
最瘦的时候她不到80斤，我爸180大高个儿，她比我爸有劲。一百斤的麻袋压在她八十斤的背上，沿着梯子背上房顶平地，放下，再背另一袋。
她不知累，不叫苦，不伤悲。先前爸爸生病，她带他各处求医。严寒大雪，她推自行车，让他坐后面，走20公里。她的婆婆对他们夫妻不顾，亲儿子，亲儿媳妇儿，不看两眼。她跟她吵，亲戚孤立她，爸爸亦说她不孝。她没事儿人一样，跟生病的丈夫说理，她是你娘！不能那样对你。说完又干活儿，给他喂药，她有做不完的事儿。
舅舅家的哥哥，对我说起。说听他奶奶说的，他姑姑一直不会怀孕。各处求医，怀不上。这就对了。她公婆因此理直气壮了。我爸是好人，十几岁开始为一大家操劳。二叔因误会被公安局带走，他赤膊上阵，挡住警车，把我弟弟放了，我跟你们走。他爱父母和弟弟妹妹。但有十几年，他与妻子不被一家人好好对待。大概也只能因生育问题了。
她竟经历过这种事。我收获自己的秘密，同时窥探到她的秘密。她最怕的事情是什么，我哥告诉我，最怕我知道这个秘密。但为什么她从不示弱呢？她丈夫的病在她看来根本不值一提，一个大男人每日蹲墙角，觉自己快死了。她一顿乱吼，天还塌不下来，这病要搁在我身上，我告儿你，跟没事儿人一样，药都不会吃一粒。
她确实如此，坚不可摧。未见过她落泪，未见过她烦忧。天大的事儿，她说大不了死了，她不怕死。整个人类的心事她少有，只用自己的能干使别人闭嘴。
奶奶老了，住进医院。她用力照料。奶奶死后，爷爷终于向她忏悔，以前我跟你娘不懂事，莫要见怪。她并不见好就收，她喊冤，多少年的冤情，抽空就重复。说完又给爷爷洗脚洗衣服。说着说着两人变朋友，她成为公爹亲自认证的闺女，比其他几个亲的更亲。
她能有多少能力，她只是硬干。而她的酷，是我见过的最酷。过得是多苦的日子啊。她只撑着，心甘接受。
最黑暗的初中，周天下午家中无人，我缩在床上把枕头哭透。她回到家，哭什么，赶紧去上学。她不问我在学校经历了什么，她不懂。不懂孤独，不懂脆弱情绪，她没有这些。曾经绝食一天，想换她温柔。她说老子给你做饭洗衣，老子为你忙前忙后，不吃饿死算了。当没你。
长到20岁，我分不清。我从小乖巧，学习不错，算是所谓的别人家的孩子。我在家真的有那么过分吗？让我的妈妈不对我说一句好听话。后来考心理咨询师，给我上课的周老师说，父母对孩子发的所有脾气，都是父母的错。
她熬到50岁，出了大半辈子的力气，依旧瘦，想变胖，更有福气些；年轻时丈夫每日因闺女跟她打架，她鼻子出血，身上还留有伤疤。现在不打了，二人和和气气；她是方圆出名的孝顺儿媳妇儿，出了名的勤俭持家，也经常被夸有个孝顺闺女。
我佩服她，她是一顶一的人，最有义气，最爽朗，最坚硬。十个男人不及她一个。现在跟她开玩笑，跟她逗趣，她很开心。她坚信活了半辈子，从未做过一件错事儿。她骂我，是为我好；她省吃俭用，给我学习。我爸偶尔怕我飞走了，她说让她飞吧，我老了不用她管，她能飞多远就飞多远。因此又惹到叔叔姑姑们，大哥你说大嫂咋能那样？我爸耳根软，你不让她养老，我还得要呢！
伊娃反抗不了夏洛特，她的音乐家妈妈，为此她吃了半生的苦。但我们的妈妈呀，她们也是第一次做妈妈。不要斤斤计较，会钻进死胡同，吃更多的苦。
人生的事呀，就是这样。这世间种种，都去细究，恐怕已活不成。想想那些柔软的日子。有次我哭到半夜迷糊睡着，她竟然跑到我床边偷亲了我一口；有次下大雪回家，她用煤炉给我烤了馒头，焦黄焦黄的真好吃呀；那天她为我搓背，我难过不能自已，长大后第一次跟她说起儿时伤痕。她突然挠我咯吱窝，我再也哭不出来，笑到浑身颤抖。她说我真的不知道，我脾气就那样，你不要恨妈妈。
去年冬天在郑州坐高铁，晚上10点的车。她平时7点便睡，但她不睡觉，要等我坐车后才睡。后来她说我妹妹告诉她：你对我姐这么好，要是我以后长大了也坐车，你能也对我这么好，为了我不睡觉，我就开心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