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的时候,我是留守儿童,爸爸妈妈带着姐姐在几十公里之外的镇上工作生活,我被留下来和爷爷奶奶在一起。
小时候,爷爷奶奶就是我的家。
爷爷奶奶很疼爱我,有好吃的都留给我吃,也从来不凶我,到哪里都带着我,奶奶会给我扎一头的小辫子,晚上会把我抱在手上等我睡着了才放回床上去睡觉,她全心全意地爱着我。所以虽然是留守,我却有着没有遗憾的自由的幼年时光。
上小学了,在乡村中学上了一年学之后被爸爸妈妈接回身边去读书,作为一个入侵者的角色回到父母姐姐的身边,以及要融入在镇上土生土长的城里孩子们的班级,还挺不容易的。所以,小学的我在学校是孤独的。在家里,爸爸妈妈经常吵架,爸爸时不时地彻夜不归在外面打牌,妈妈时不时的会要带着我去爸爸上班的单位附近挨家挨户地找(其实那个时候的我是不懂为什么要挨家挨户地去找,换做是我也许我不会这样做),姐姐也排斥我,对我不是那么友好,所以,童年时候的家也是不温暖的。那些年,我们家里4口人几乎没有在一起过过年,都是分散在各个地方,加班的加班,回奶奶家的回奶奶家,一点过年的热闹氛围都没有过,有一年大年三十,我和姐姐甚至为了放鞭炮的事情吵起来,爸爸很生气,更是感觉来年好像兆头不好了,为数不多的在一起的年,也只有这样不愉快的记忆了。
初中时,我们搬到了医院单位后面的一栋新房子,我们家住在四楼,房子的后面就是医院的太平间和乱葬岗,虽然讲起来好像挺瘆人的,那时候可能年纪小,也习惯了,毕竟当年能住上那样的楼梯楼还是挺不错的。这个时候的爸爸已经做了医院的办公室主任,妈妈是妇产科的护士长,家里的情况稍稍有好转,但是爸爸妈妈依然吵架甚至打架,姐姐已经进入了青春叛逆期,各种青春期的叛逆装上爸爸的暴躁、妈妈的控制,家里经常都是火星撞地球,充满着浓浓的火药味,以及时不时的各种失望。那时的我,不忍看到爸爸妈妈的伤心失望,总是在心里暗暗地努力,不要给爸爸妈妈添堵,要做好自己让他们放心。那时候在学校成绩不错,但是依然和同学不太亲密,兴许是潜意识里还没有习惯和融入,没有知心朋友,内心深处是孤独的。那时候,爸爸妈妈的家于我来说就是一处栖身的处所,不是家。初中唯二的好朋友之一,是一个很优秀很聪明的女孩子,她家境比我好,爸爸妈妈和和睦睦,爸爸疼爱她,给她买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我那个时候很珍惜跟她的感情,虽然不是一个班,我们经常一起上学放学,她对我也还不错,现在回想,其实内心里我自己是卑微的、讨好的,也生怕自己失去这个朋友,生怕这个朋友看不起我自己。初中时候的自己,骨子里是孤独的、自卑的,如果能穿越回去,我一定要好好抱抱初中时候那个自己,给她一点力量。
高中的时候,姐姐已经出去社会上自力更生了,我也离开父母去到几十公里之外的老家乡下高中读书。得亏那个时候的学校还没这么内卷,虽然是乡下的高中,但是在县城14所高中里排名第二,汇聚了很多的优秀教师,教学风气也非常醇正浓厚,学生们一心向学,老师们倾尽所能,办学成果非常显著。还好,我来到了这里。虽然高中的时候内心依然是孤独的、自卑的,但是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们都给予了我足够的善意和接纳,甚至给了我很多特殊的照顾。那个时候的我是自卑的、孤独的,自卑源于母亲的教育,母亲是一个不懂爱的人,从小到大,母亲没有很亲近过我们,没有拥抱,没有牵手,没有用心的呵护,记忆中连头发都没有帮我扎过一次。母亲从来从来没有给过我们表扬和肯定,做任何事情都是别人家的孩子多优秀,我对于自己的认识都是,我不怎么好看,很普通,并不优秀,没有资格享受美好,有男孩子喜欢我那都是意外和稀松平常,永远比不上隔壁或者同事家谁谁谁的小孩,我从来都不曾是我妈妈的骄傲。遇到任何问题的时候,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找父母帮忙解决,受到同学的欺负和孤立,都是自己默默地忍受、消化吸收。孤独源于对自己的不自信,不敢跟别人做朋友,也融不进城里同学们的圈子,在我过往的小学和初中,都有做朋友不成功被人欺负或出卖的经历,那时候不懂,其实内心是很受伤害的。
那个时候的我,以全校第二的成绩进入到宁乡六中,但那时的自己内心是非常自卑的、不知所措的,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挫折和失败,也不知道如何处理人际关系,一次次考试失利把我的内心几近摧毁,我接受不了从未有过的这么多的失败,又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行,内心想努力,却把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内耗上,只知道攻击自己、默默流泪,却没有办法去面对现实的世界,也没有力量去面对、去处理学习上的失利,所以心理上经常把自己关在一个小角落里,几近抑郁。有时好不容易放个月假,心情低落地回到家,看到的场景是父母刚吵完架、打完架,墙上还糊着中午打架时倒上去的菜汤,地上还倒着打碎的保温瓶碎片,我收起自己的眼泪,默默的打扫干净,把要求助和倾诉的话憋回肚子里,换成笑脸去安慰父母。
还好那个时候的老师和同学们都很友善,一直以来都给了我很多的机会,让我可以当团支部书记、组织大家搞劳动、搞文化,做广播站的站长,可以经常用比较纯正的普通话给大家做播音,让我用并不优美的舞姿去跳独舞,给我很多嘉奖,让我参加各种运动会、篮球赛、越野赛,也经常代表班级、代表学校去参加一些会议,让我在人群中可以自由地舒展我自己,做我自己。其实我还是不错的,原来成绩下降了别人并不那么在意,原来我长的还挺好看的,原来我还是很有魅力值得大家喜欢和爱的,即便如此,我也是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慢慢自己走出来,从内心里长出自信和平和,等到我可以把内耗放下,专心学习的时候,我已经因为腹股沟牵扯痛得无法走路,B超后被诊断为脊椎骨结核中期、肺结核初期了,体内已经长出了一个一尺长的脓包囊了,此后,我花了整整两年的时间来医治,花了整整四年的大学时间来康复,而此前,病毒已经在身体里两年多,才以这种常年低烧、无法弯腰的疼痛方式来告知我。整整一个少年时代,我都是在病痛中度过的。
也感谢病痛,它是来提醒我,我还有更重要的使命要去完成的,我不能就这样沉沦下去。
确诊是高三的下学期,我需要每两三周回去一次抽脓、做治疗,母亲还曾带着针药水到学校陪我住了半个月,每天晚上下了晚自习回宿舍打吊针,回父母身边做治疗的时候也是不轻松的,需要在B超探头下对有脓液的馕包进行不打麻药的穿刺,不停地抽取、回灌生理盐水、回抽,直至冲洗干净、抽完,再打上吊针。那个时候我的成绩已经考到了班级的前十名,上大学是比较有希望的了,但是因为这场病,那年的高考我落榜了。
落榜之后来不及难过,第一件事就是跟着父母去到长沙河西的结核病防治医院住院治疗,爸妈肯定是没时间陪我的,我自己一个人住院。那时候结防所的病房还比较老旧,我住的那栋楼只有我和隔壁一个兵哥哥住,其他房间都是黑灯的,晚上要穿过长长的黑黑的走廊去上厕所,对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住院期间每天需要在脊椎结核的部位打穿刺,穿刺针光前面的针头部分就有8厘米多长,因为穿刺的次数太多,不适合每次都用麻药,所以每次都是不打麻药直接穿的,每次穿刺时背部的皮肤特别敏感,碰一碰就可以跳起来的那种敏感,我甚至都能感觉到穿刺枕头刺破皮肤,往肌肉里扎,和肌肉摩擦的声音,无言的痛,穿刺完后需要注射一大筒针剂药水,然后再趴两个小时不能动,经常趴完起来已经错过饭点,就要饿半天的肚子了。住满一个月院之后我回到镇上父母的家,加入了煤矿子弟学校的高三复读班,一边复读一边治疗,隔一天打一次穿刺针,还好那时候父母单位有一位叫陈培生的医生医术还比较高明,每次都是由陈医生来帮我做穿刺,然后照例趴两个小时才能起来。到复读的第一个学期结束的时候已近年关,我终于可以不用再打穿刺针了,算了算穿刺的次数,加起来已经近百次了,加上腹部脓包的穿刺,小小年纪的我已经承受了一百多次的无麻穿刺,打入体内的针剂药水已经比我的体重还要重了。
尼采说,打不倒你的,终将使你更强大。
面对疾病的过程中,内心里萌发出一种力量,一种不服输的力量,一种洒脱和勇敢的力量,我不能被打倒,我一定会战胜疾病。
整个生病的这些年,我基本没有掉过眼泪,也没有叫过一声痛,我总是告诉自己,坚强一点,一定会过去的。而且,我甚至比以前更加洒脱和乐观,是啊,这种痛苦都经历过了,人生还有什么可以难倒我的吗?
那个时候,家对我来说,也就是一个临时停靠的寓所而已,我的家,在自己的内心里。
后来,我换到县城的十四中复读,从这里考到了湖南工业大学计算机系上本科,家就越来越远了,父母变成了我的寒假和暑假,我都甚至不想回父母家,第一选择是回奶奶家陪奶奶。
后来我大学毕业了,出来广州参加工作了,再后来,我有了自己的小家。那时候我年轻,能量也不高,懵懵懂懂的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更别提知道要找什么样的人,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了。大学毕业后第一份工作是在邮政储汇银行技术部做程序员,隔壁营销部门的头追我,看人家高高大大,出身教育世家,研究生学历,虽然大了10来岁,但总体还是靠谱,不顾家人的反对,稀里糊涂地就把自己嫁了。结果我们三观不一致,把彼此过成了最熟悉的陌生人,在同一屋檐下却无法走近彼此,日子变成我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过,对方和对方的家庭都是痛彻心扉的寒冷,最后我决定结束这段11年的婚姻。这些年,虽然有了自己的小家,也是没有温度的,加上自己没有安全感,家似乎也给不了我力量和归属,还是一个住所。奶奶也在2010年的时候安详地离开了人世,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那个人离开了,我心中的家也没有了。
后来我一个人带着孩子,把父母接过来帮忙,也感谢父母那些年对我的帮助,对孩子的呵护,在我单亲妈妈的那几年中,跌跌撞撞、奋力向上,努力工作、努力创业,事业上有了起色,但是很多时候却忽略了孩子的陪伴和引导,多多少少还是有些遗憾的。这时候的家,是我撑起来的,我就是家里的顶梁柱,努力了,却没能做到最好。
之后遇到了我的先生,是我大学的同班同学,命运安排我们在这个时间点上重逢、在一起。我先生是一个有耐性、安静、有内涵的人,也是睿智和包容的一个人,他慢慢地影响我、改变我,从之前的急躁到现在的沉静从容,从之前的没有安全感到慢慢变笃定,内心的焦虑也减少了很多,我们生下女儿、陪伴她成长,有时间时我们去旅行、去走亲访友,去看展览,去登山看日出,也回家看父母,似乎我想做的他都支持,也从来没有对我提出过任何的不满和要求,我在他面前可以从容、淡定、自然地做我自己。这些年搬了好多次家,从海珠到天河到花都,5年搬了4次家,在一起经历了买两套房子卖3套房子,装修房子,家也越来越有我们想要的样子,家里有家人的欢笑,有可口的饭菜,有舒适的环境,有爱有自由,家也越来越像家了。
这么多年,终于过上了想要的生活,终于有了自己想要的家,我是幸运的人,也是幸福的人。
吾心安处是吾乡,路虽远,行则将至。感恩,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