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时候,总听过一种说法:“唐诗是时人的朋友圈”,觉得甚是有理,只是朋友圈也是可以图文并茂的不是吗?就当今的朋友圈而言,人们总是习惯拍一张最满意的照片,加上一句或故作深沉,或实实在在的话,然后等待着朋友们点赞。古人也许没有拍摄设备,可他们的诗却很好地还原了当时的景致,这使我们每每读起时,脑海中总会浮现出如此这般的景象,这叫实景还原,在现代电影里叫镜头语言。
镜头是会说话的,至少对于电影而言,每一个镜头都不该浪费,哪怕是个空镜头,哪怕没有一句话,没有一点声音,只是个延时镜头,都在讲一些有价值的东西。孟浩然在他的《夏日南亭怀辛大》中写道:“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这应当是广为流传的一句诗,在这其中,他将自己的感官敏锐度放大到极致,用心去感受声音和气味,让千年之后的我们读到此也隐约能闻到千年前的荷香。美国有一部电影叫《香水》,暂且不提其题材,就其情节而言,观众可以通过屏幕隐约闻到里头的香水味,这是电影人和观众玩的“意识流”游戏,而在文学上,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则又是另一种“意识流”,马塞尔在这里和读者玩的是味觉上的“意识流”,由点心引出了无限回忆。被西方人热衷已久的“意识流”原来早在千年之前,唐朝文人便已经信手拈来。
如果从分类上而言,唐诗的“镜头语言”其实更多的是写实,如杜甫的《石壕吏》中“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几乎是平铺直叙,娓娓道来,没有过多的修饰和铺陈,包括全诗所写的整个事件都是全纪实,除了一句“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尚可列为叙情之外,几乎就是一个不间断的长镜头。另外又如孟浩然在《秋登万山寄张五》所写的“时见归村人,沙行渡头歇。天边树若荠,江畔洲如月”,亦是同样的道理,无非是近景和远景的切换罢了。或许古人无需遵循摄影界对于写实摄影所定义的画面中的每一个细节都应该具有数学般的准确性这样的准则,但我其实我们可以看到,只要发挥想象力,无数唐诗都是一组镜头,而且是有逻辑地在各种取景中切换,最后结合作者自己所要表达的情感,一篇大作便大功告成。
唐诗有田园诗、边塞诗之分,塞上雄浑总会引得无数血性男儿自叹“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高适在其《燕歌行》中吟诵道:“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箸应啼别离后。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征人北去,或许从此塞北江南两地相隔,“想佳人妆楼颙望,误几回、天际识归舟”,柳三变说得再明白不过了,这种隐藏在边塞豪情之下的“将士情丝”其实无形中成为了一个“对比蒙太奇”镜头,这方式伊人伤怀,那方是征人离乡,无数不可说的情愫跃然纸上。同样是这首诗,“摐金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两句反而是还原了战场该有的气氛,短短几十个字,一幅双方备战姿态的画面就浮现在脑海,这容易让人联想到史诗级大作《指环王》中的战争场面,双方刀枪林立,就等一声号角便能冲锋陷阵,享受剑影刀光的快意。
另一种极端,当然就是田园诗,田园式的鼻祖可追溯到东晋时的陶渊明,到了唐代,王维、孟浩然、韦应物、柳宗元又将田园诗发挥到了一个可观的高度,不同于边塞诗的雄浑壮阔,田园诗的寂静平和无疑在酝酿一切可能翻腾起的情绪。韦应物在《滁州西涧》中写道:“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这是一组很完美的空镜头,没有一句台词,也没有一个人物出现,只借住几个意象就把恬淡又忧伤的情绪带入其中,无愧佳作之名。倘若需要人物,那么就不得不提到孟浩然的《过故人庄》,由故人和“我”之间的一系列行为构成的一组镜头,田园派诗人的洒脱和闲适,有时真令人羡慕。
唐诗浩瀚,可提到唐诗又不得不提一个人,那就是李白——这个走浪漫主义路线的大才子。其传世名作《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倘若要还原成一组镜头,或许还需要加入一定的特效,否则恐怕难以达到这位大诗人的要求,后人不懂李白的快意,可能又会让他“仰天大笑出门去”,只是可惜,我们可没“赐金放还”的资本。
上文提及了许多,然而似乎没有有台词的镜头,对于电影而言,镜头固然重要,但适当的台词也是能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的。唐诗若要充当起时人的镜头语言的作用,那么自然少不了台词,其实唐诗中间也少不了让入境的人说台词的时候,比如杜牧的《清明》,明显是以第一人称进入情境,倘若“我”不问“酒家何处有?”牧童又怎会“遥指杏花村”呢?再比如白居易的《问刘十九》,“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暂且不论刘十九可有回应,白乐天的独白就是那句满怀闲情的“能饮一杯无”。如果还原台词的作用,无非是衬托情节,表达主人公的心情,那么,贺知章的“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便是一段无奈又伤怀的对话,这种阔别经年,物是人非之感,与张爱玲的《半生缘》结局处顾曼桢和沈世钧的重逢情愫有异曲同工之妙。
总觉得古人是一个神奇的存在,前后相差千年,却有许多微差距的默契,虽然,倘若唐代诗坛众才子出现在当今可能不会习惯现今电影人的镜头模式,但他们一定不会觉得陌生,因为这一套他们太熟悉了,只是,他们用的是文字罢了。从分工上而言,他们其实更像是电影中的编剧和分镜头剧本撰写者,而每一个读者都是摄影师,用我们的心做摄像机,去感受,去还原他们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或仕途失意、或春风得意、或去留无意、或爱恨纠缠。太多我们可以想到的情节和类型,千年前的他们早就经历了个遍,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艺术来源于生活又高于生活”这句话历经千年,依旧适用。
有时候总想,唐代诗坛光耀百代,如果拍成一部纪录片一定空前绝后,可许多镜头用什么来填补呢?我们毕竟不懂他们的心事,单纯用他们的生平去填补又显得苍白了许多。佛曰:不可说。他们也正是如此,抛下一首首诗让后人去还原,台词也是惜字如金,无声之中,几个镜头,一切都说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