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您知道的,我在这篇日记里提到的忧虑后来成真了,价值观的不同让我和丈夫的冲突变得无法调和。他在我决心离开之后,比我更决绝地把我“扫”出了他的生活范围,从此以后,曾经相互依靠的我们,几乎成了陌路人。想起那段往事,还有后来发生的一切,我的心里充满了一种复杂的情感,说不清是怀念,是唏嘘,是沧桑,还是悲伤。也许每一种都有些吧。但我的心是平静的。
两年前,我根本想不到自己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因为当时的我就像生活在龙卷风中央,丝毫不能自主。我更是不敢想象,自己有一天竟然可以如此平静地说起那段往事,叙述自己内心有过的波动和复杂,甚至不介意把这一切都展示在所有人的面前。师,我的变化,真的是天翻地覆的。
但说到底,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彻底地看清了自己,看清了过去,也看清了自己需要什么不需要什么,因此可以相对坦然地承认和承担自己的错误所造成的一切后果了。对这种状态,我谈不上喜欢或不喜欢,但我觉得很欣慰,也觉得很舒服很自在。
人终究是坦然地做自己,才会觉得自由,对吗?
您总说我很坚强,那这算不算是一种坚强呢?
其实我很少会觉得自己坚强,相反,我一直觉得自己很脆弱,因为我的身边如果没有您,没有一直帮我的那些同学,包括现在留在我身边照顾我的夏雨,我也许一早就放弃了。不过也说不定,只能说这是我的一种假设。也许真的走到那一步时,我还是会想尽办法坚持下去的。但就算我能坚持下去,也一定会活得很痛苦,甚至活不了这么久,因为心情是会影响身体的。
奇怪,为什么我总是在回忆往事和做出假设呢?其实往事是不能回头的,假设也是没有意义的,这一点我很清楚。但即使很清楚,我也仍然会一直做这些我觉得没有意义的事情,不知道是因为我想多了解自己一点,还是因为我仍然有牵挂。
现在我慢慢地看清楚了,我是一个带着鲜明的客家人烙印的人。虽然我从小在广州长大,满身都是都市人的气息和习气,从外表上看也跟广州的朋友们没有什么区别,但我骨子里还是一个客家人,客家人的信息始终埋藏在我的DNA里。但它只会在我的生活细节、世界观和思想深处暗流涌动,一般是不会浮出水面的。我甚至很少在外人面前讲客家话,因为我不喜欢给别人一个判断我、端详我或窥视我的窗口。面对外界的时候,我总是希望自己的信息越少越好,这样我就能更加安心地建筑自己的世界,它也才能更加隐匿牢固和缤纷。
其实我对家乡的记忆并不多,因为我很小就远离家乡,跟父母一起到广州生活。而且因为是女儿,又是家里最小的孩子,我总在各种客家传统礼仪和礼节上被忽略和排除在外,所以对客家人的大部分文化风俗和传统我都只是一知半解。但尽管如此,我还是慢慢地发现,自己之所以跟身边的很多城市人有各种不同,有一部分原因就是我的客家人血统。随之我也发现,是不是客家人原来并不取决于了不了解那些传统风俗,而是取决于观念、品质以及某种难以言说的情感。在客家人群体中,这些东西才是真正代代相传的。
我的父母就是典型的客家人,他们的老家很近,都在客家的乡村。他们的思想观念就是传统客家人的那一套。比如,以前的客家人很讲究,要求客家男人的结婚对象必须是客家女人,所以我哥的第一任女朋友仅仅因为是广西人,不是客家人,不管再漂亮再贤惠我爸妈都不喜欢,结果我哥真的放弃了那个女孩,选择了一个跟我们同乡的女孩。爸妈一听说哥的新对象是我们的老乡,马上就同意了他们的婚事。可我嫂子虽然是客家人,对家务事的操持能力也异常地强,但她跟我们家人的相处却不是很融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全家人跟嫂子的关系都极其恶劣,哥就像处在拔河绳的中央,偏向谁都不是——偏向我们吧,他的日子始终是跟嫂子过的;偏向嫂子,他又会因为对父母的孝心而倍受折磨。哥就在这种矛盾中把人生里最黄金的岁月给耗尽了,由热血沸腾的青年变成庸庸碌碌的中年人,一事无成。
妈说哥曾经是一个非常不羁和叛逆的青年,因此我以前一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能忍受庸俗,我一直认为,按原本的性格他定然能超然脱身的,但他并没有。看到他痛苦的时候,我虽然也会觉得心痛,但有时却不由得觉得他太软弱了。要知道,我从小就觉得哥是最完美最高大的,我甚至把他看成偶像和英雄,当我慢慢发现他并不是那么完美,他也会对很多东西妥协的时候,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就崩塌了——我对他非常失望。直到我自己也成了家,像他一样背负了责任仁义等虽然无形却沉重无比的包袱时,我才真正理解了他。尤其当我深深体会到自己是客家人时,我更能想象哥肩膀上承载的担子有多重。我觉得,哪怕只把那份沉重的千分之一转移到我身上,我也会累趴的。幸好客家人对女孩的要求没那么严格,我父母从来没说过我必须嫁给什么人,因此我长大后才能拥有非常自我独立的婚姻观念。可见,客家人非常重男轻女,看重客家人血统的传宗接代,但这份“看重”,对个体生命来说,不一定就是好事。而我也明白了,我之所以轻松,是因为很多事情有哥去承担,就像人们常说的,所有的岁月静好,都是因为有人负重前行。
在客家人的观念中,最重要的就是家。客家人是为家而生存的,家就是客家人活着的理由。我妈如是,我爸如是,我哥如是,过去的我可能也如是。为了家的完整和延续,客家人能放弃一切,包括自己的理想和追求。因此,客家人很注重传统节日和礼节,把它们视作营造家庭氛围传承传统文化的重要依托。只要是客家人,哪怕常年漂泊在外,也不能淡泊家的观念,所以尽管嫂子跟我们的关系不好,但仍然会恪守逢年过节回来团聚及其他的传统礼节。也就是说,所谓的礼节和礼仪本身并不是最重要的,它们只是为客家人的最终目的服务的形式而已。
客家人对“家”的概念还有一个独特的地方,就是除了“小家”(最直接的家庭成员),还有一个“大家”(同族,由家族血缘关系衍生出来的千丝万缕的说不清的亲戚关系)。而且对于客家人来说,好像所有亲戚都有相当亲近的血脉关系,即使绕得跟打了死结的绳头一样,最终只要能揪出在哪一代曾同宗,就会列入自己的同族,当成一家人来对待。但我和我姐都不在族谱里面,因为客家人的习俗是只有男丁才能入族谱,祖宗祭祀也只有儿子或男孙可以参加。所以,我长这么大了,都没有到过祖宗的祠堂,所有的祭祀仪式和同族血缘亲人关系链我也几乎是一无所知,就像跟这个家族毫无关系一样。但除此之外,不管是小家的亲人还是大家的亲戚,对我和我姐都很疼爱。
这当然也是重男轻女的一种表现,但我觉得这种不受重视还是很幸运的。哥哥就很受重视,因为他不但是男丁,又是家里的长子长孙,在一个像蜘蛛网一样紧密黏连的辈分尊卑分明的家族体系中必然是众矢之的,肩负着家族传宗承上启下的重任,于是他也就很难脱身脱俗了。
在客家人的群体里,“大家”一直是由男性来背负的,“小家”则由女性来承担。这“小家”的负荷同样无形无影无迹却又无处不在,其重力无异于一座小山。传统观念以耳濡目染、口耳相传的方式一代接一代地传递给客家女性,因此客家女性一般都具备了常人所没有的坚韧和独立。在客家女性眼中,世界被划分得非常清楚:第一层是“小家”的家人;第二层是“大家”,虽然她在“大家”的家族网络中地位卑微,但这个网络是直接关乎她的声誉与个人价值评判的最权威的小社会;第三层是没有血缘的外部世界。这一层对于客家女性来说不过是锦上添花的世界,据我了解,传统的客家女性是很少外交的,因为家头事务非常繁重,几乎不容她们有外交的时间和空间。从这个层面看,我肯定不是传统的客家女性——当然,这跟我没有和客家男人结婚有直接关系。
在我看来,客家人的大部分优秀品质,包括吃苦耐劳、勤俭朴实、忠义孝道甚至风俗礼节饮食习惯等,很大成分源于客家人对“家”的重视。然而,成就客家人品质的观念思想,也成了他们无形的枷锁,男人套大枷锁,女人套小枷锁。我不是男性,所以对大枷锁只能意会和体解,但对于小枷锁,我想我的感受是充分而切实的,因为我妈是典型且传统的客家女性,而我是在她的言传身教下成长的。当然,在我的家族里,我接触到的所有女性几乎都有非常接近的特质,所以更确切地说,我是在一群客家女性的言传身教下成长的,但妈肯定是对我影响尤其深重的女性之一。
在我们家里,爸主要负责我的智力培育,而妈则侧重德育的培养,小如礼节礼貌,大如品格及道德等,妈总像挤牙膏一样在每个生活细节中寻找机会,一旦抓住机会就会把她一生所吸收的所有优良品质和教育观念都挤出来给我们。当然,与此同时她还得做好自身,为我们树立实际的榜样,在生活上忍辱负重,一步一艰辛地咬紧牙关。
于是,小时候我就常听妈叹气,说来世千万不要做人了,做人太累太累,最好能做只小鸟做条小鱼,在天高海阔中自由自在。我那时小,常常不解,但妈仍是常说。
我觉得,有一道菜可以很贴切地形容客家人,那就是盆菜:口味重,因为客家人的人情味很浓很重;大杂烩,客家人的家庭关系虽然复杂却又和谐统一,彼此的味道互相交融;同生共死,同甘共苦——这是我所认为的具有高度概括性的一个特点。
这就是我对客家人的理解,虽然算不上深刻,却是真切的,是我这三十多年来的观察和体悟,说给您听,除了是一种倾诉,也是想给您提供一些创作素材。不过我看过您的小说《西夏的苍狼》,知道您专门研究过客家人,不知道我的这些诉说,有多大的意义和作用呢?
说到《西夏的苍狼》,看那本书的时候我真的被吓到了,因为我在里面看到了太多自己的影子,后来听说女主人公是有生活原型的,有些情节甚至是真实发生过的,我就更加吃惊了,因为我没想到世界上竟然会有经历跟我如此相似的人,那么这世上肯定也会有另一个人像我一样忍受着无休止的剧痛,坚守着自己所认为的理由吧?这么一想,我就觉得自己不是在孤军奋战了——当然,我有您和那么多同学,你们都在支持我,为我加油为我付出,我本来就不是在孤身奋战,但假如有人跟我有着一样的境遇和心情,跟我有着同样的坚持,那我的心情肯定会不一样。也许,这就是灵魂共鸣的重要吧,只要感觉到了共鸣,心就是满满的,路好像也不是只有自己一个人在走了。即使痛还是一样地痛,即使从疼痛中解脱的日子还是遥遥无期,也走得很踏实。只是,这种踏实,是在同一条水平线上的两个人相互陪伴相互搀扶的那样一种感觉,如果没有太阳的照耀,没有月亮的温暖,这相互搀扶的两个人到底会走向何处,能坚持多久,真的不好说。
不知不觉已经给您写了这么多信了,不知道一直这样写下去的话,会有多少封信呢?只可惜到目前为止,我的信都没有写下什么特别有意义的内容,只写了每天的情绪,说不定很多年后拿出来看,会觉得有意思,或会勾起一些熟悉的记忆。
我把这些信当成是留给您的东西,我知道自己带不走,而且我连自己还能往前走多久都不知道,就不想把时间留给自己浏览过去了,所以每封信我都删了,它们就像过去了的岁月,以及每天撕掉一页的日历一样,已经不属于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