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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我娜主题之【家啊,家】
说起翔太脖颈后面那块紧贴着皮肤的胎记,在他刚出生时还只是一颗红豆大小的斑点,中心呈现出深棕色的、像是笔尖滴落下来的墨渍,再由暗红色扩散成浅粉色的模糊轮廓。胎记从翔太尚未出生便趴在他身上一起长大成型,到六岁时已由原来的一小块皮肤延伸到发际下缘,只要拨开后颈茂密的自然卷发,就能看见发荫下一片秋末时被枫树林包围的红色湖泊;若问翔太自己介不介意那块胎记,他的回答就好比邻居家今天吃了什么东西一般,即使是和他很近的距离,却丝毫不会影响到他任何作息,更别说为此感到困扰了。
“你是说那块胎记吗?这个啊,听说有人也会为背上长了一颗青春痘而苦恼呢,但毕竟只是看不见又摸不着的东西啊,还不如想想该怎么合理化又被打回来的方案呢。”当年作为一个经济学的优等生,藤泽翔太满脑子都是行为经济和博弈论的研究,他的学术模型在学期中已经第二次被教授推翻了。
“藤泽同学,感性是无法设计出一个适合现代消费者的合理方案的,研究上你可能是一个优秀的人,但若要设计出一个可行的现实方案,你的贡献可谓为零,严格来说你的理论并不是实验,而是在写小说啊。”杉西教授是这么说的,他轻轻指着翔太呈交的成果,微弓的身躯虽然委婉,透过镜片凝视翔太的眼神却不容置疑;而翔太另外拟订的“非理性购物行为问卷”,教授也认为此番设计是有严重偏见的,既然设计者无法打从心里公平公正,那么就不可能从消费者心态判断出一个正确的决策结果。
翔太是从那年开始在意起胎记的吗?美智子也不确定,但是接下来三个月,儿子依旧在研究的路上努力着,甚至专心到不吃饭也不睡觉的程度了,美智子打开房门时总能看见翔太用力抓着后脖颈的皮,像是要把胎记挠下来似的,她当然知道儿子面临压力时会做些什么,例如啃咬指甲,或者快速抖动双腿,却从来没有过像当时一样奋力要拨掉皮肉的动作。
“痛吗?”她不止一次问过,而翔太只要一听见她发问,就会把手拿下来放到嘴边,继续啃咬只剩下半截的拇指指甲。美智子听过胎记可能会导致皮肤病变、癌化这样的后果,虽然机率很小,但不能说完全没有,于是她请求丈夫贤一说服儿子去做一次全面检查,却都被他反驳了,严肃又务实的藤泽贤一始终看不惯妻子对儿子的溺爱,他认为没有压力就会失去生存的意义,就像种子需要先用尽全身力气破土,才能照到阳光长成大树那样,这些挫折和挫折引起的焦虑反应都只是儿子破土的过程,“我说啊,不如先顾好你自己吧,上回良纪看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是我姐姐呢。”
就这样,美智子似乎还是唯一在意那块胎记的人,从翔太小时候便是如此,她时常站在背对她研读功课的儿子身后,拨开他盖住胎记的毛发,轻轻抚摸那块棕红色的、愈发明显的胎记,并且暗自许愿,如果胎记是长在她身上那该有多好啊;儿子虽然看不见别人在他背后的指指点点,可是做母亲的偶尔能听见徘徊他周围人的窃笑,他们在笑她生给儿子的这具有瑕疵的身体,她想一定是自己的羊水不够干净,才让翔太出生时就沾染上污浊的痕迹,怎么洗都洗不干净。她有时会去到神舍,捐出大笔丈夫做公务员换来的薪水,只为了儿子能够拥有正常人光滑无瑕的身体,就算那块已经长成手掌大的胎记移植到她的脸、覆盖住她的五官都没有关系。
然而这种美智子独自懊恼的时期只持续到翔太19岁这年,他在学期末第三次提交研究时又失败了,杉西教授很快就找到能够取代他发表的人,而那人的理论其实也是以翔太的实验作为基础再稍微更动一些结论罢了;一向自傲的翔太经不起一连三次的打击,自此萎靡窝居房内,吃喝全由美智子打理,从这时开始,藤泽翔太的注意力几乎转移到他一生未曾见过几次的胎记,他认为所有的不顺都是因为这块胎记引起,因为他确实在转身时的镜子里看见杉西教授对着他背影皱眉的表情。
起初翔太认为胎记的颜色只要透过不断摩擦清洗就能变淡,他要求美智子买了包括漂白水等各种清洗药剂进行每日多次的擦洗,等到胎记的边缘生出密集的大小水泡,水泡由透明转为淡粉,再转为灰白,随后轻轻一碰便流出和胎记相同的红色液体,那些泡泡一点点撕咬胎记上的皮肤,密集地从边缘向着胎记中心靠拢,周围的头发不再生长,脖子后方留下一块手心大小、反复结痂又发脓的烂疮;原本平坦的胎记变成僵硬且凹凸不平的血块,翔太再将其一片片剥开,不规则状的湖泊逐渐被剜成一块长年积血的盆地,显露的皮肤触摸起来就像刚滑出产道的婴儿,黏腻却又柔软。
翔太很享受这种不真实的、像在触摸他人皮肤的异样感,但是窗外偶尔的一阵风又会将强烈的刺痛带进来,后来他索性关闭所有窗户,用黑色的胶带将能透风的缝隙都黏上,尤其不允许任何人擅自打开房门让风灌进来,吃的东西都只能放在房门口,或是趁家人熟睡后再从电饭锅里拿走当天的晚餐,甚至如厕也是在各种瓶罐或锅子里解决,天亮之前和吃剩的食物一起放在房门口,由美智子每天早晨来收拾,中午再放上盛有热腾腾食物和冰凉汽水的餐盘。
对儿子的堕落、妻子的溺爱绝望至极的藤泽贤一不愿再承担家庭责任,某个周末出走后便再也没回来过,美智子辞去企业社会计的工作,每天五个小时,在翔太曾经就读的东京都文京大学做清洁工,为的是有更多时间陪伴几乎无法自理的儿子。十年过去了,翔太的胎记还在,美智子也从当年的内疚转变成渴望,她无数次幻想自己会成为陪伴儿子的胎记,她不记得有多久没有好好和儿子吃一顿饭,多久没有听到儿子喊她一声“妈”,翔太的全部注意力始终都在那块胎记上,他厌烦它,憎恶它,却又离不开它。“如果是我就好了,如果是我的话,就能一直趴在翔太身上,他不用看见我也没有关系的,至少,至少我能够一直陪着他啊。”美智子总是许着这样的愿望。
十五分钟后,眼前这块瓷砖的小块顽垢依旧没有褪去,美智子非常确定,那并不是一块原本就存在的污渍,至少昨天最后一次检查时它还不在这里;它就像翔太的胎记,或者说它与胎记都是荒芜宇宙的第一颗星星,在某个时间突然爆炸了,扩散成大规模繁乱的、四处飘散又难以控制的莫名轨迹,不论美智子用了多少清洁剂,都无法将它淡化一丝半点。她拔掉一只手套从口袋里取出一日元的硬币,硬币在褐色的污垢上刮出一条瓷砖原本的白色痕迹,凑近鼻尖,铁锈中还有香烟燃烧的淡淡焦味。又是美术系的女学生在厕所抽烟了吧,或是借由烟头将某种物品放在地上燃烧产生的痕迹,这样的瓷砖要恢复到原来的模样已经不可能了。美智子站起来,久蹲造成的晕眩感冲击到神经,那块污渍在她眼前晃动不已,从一块结痂般的伤口化成漆黑世界中不断闪烁的点点繁星,而翔太正失重地飘浮在繁星中向她求救。
“妈!是我……妈......”手机在她恍惚间响起,翔太的声音从另一头传来,其实她没能太确定,但只有翔太会叫她妈妈,除了翔太,还有谁呢。她拿着硬币的手先是停在半空,指尖抖动几下,硬币掉落到燃烧留下的焦痕中。
“翔、翔太吗?是不是翔太?你发生什么事了?”硬币原地旋转几圈后完全静止了,整间厕所只剩电话那头滋滋干扰的噪声,“砰”,“砰砰”,还有听起来像是重物和肉体的撞击。
长达二十秒的时间除了捶打和翔太的闷哼,其它什么都没有,痛苦的哀嚎正一口、一口,哽咽地啃咬着美智子的耳朵,像突然奔涌而来的蛆虫,从耳窝钻进心脏,痛得她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喂!我说,有人在听吗?”一道年轻的男声断断续续。
“你是谁?”美智子在脑中快速搜索儿子从小到大认识过的人,当然是指他从京大休学以前,彼时的翔太还是一个热爱交友且积极参与户外活动的少年,他特别喜欢篮球,中学和高校都是颇受欢迎的篮球队员,许多女孩子会围着他转,男孩们也都将他当成偶像一样崇拜;可是美智子对于带着沙哑嗓音的声音却没有任何印象,也是啊,如果不是朋友,那就只能是仇人了。
“这么说吧,我们也不想走到这一步,毕竟绑个人过来也太不容易了,可他欠的可太多了啊,实在没办法了,只能来找你......喂!我说,轻一点,别把人打死了......”
“喂?喂?我在听,我家翔太欠你钱了吗?”
“可不是吗,我们也不想这样,这位妈妈,你说,现在该怎么处理好呢?”那个粗犷的声音混在捶打里面,美智子想要略过他听儿子有没有说什么话,背景却只是一味惨叫个不停。
“这样啊,你是说,翔太他只是欠了你们钱,我把钱还给你们就可以了吗?只要把钱还给你们,翔太就能够回来了吧?需要多少钱呢?”美智子再三确认着对方的意图,她捡起一日元硬币握在手里,硬币一下子被她捏得湿漉漉的,只是要钱的话,那应该没有什么问题,如果只是要钱的话。
“500万日元,不多吧?但是我手底下好多人缺这笔钱吃饭呢,真是很让人困扰啊。”
“不,不,我会给,会给你钱的。”
“我也懒得说那么多了,他刚刚竟然还还手,把我兄弟的脸都打肿了,医药费嘛我可以不跟你计较,不过你啊,要是敢让警员或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到时害我这些兄弟吃不上饭,你儿子这辈子也别想吃了。”
“可以,好,我明白了,请你不要……”
她的话还没说完,对方就把电话挂了,下课钟在这时响起,几名学生走了进来,她们绕开美智子和她脚下的污渍分别进到隔间里。
“你还好吗?”一名女老师路过厕所时看见美智子通红的脸,忍不住走进来询问状况,而美智子的手机屏幕也在这时亮起,她想起了对方刚才说的话,匆忙收拾起清扫工具,点点头便提着水桶离开。
一串数字附有一张照片,照片的背景很暗,一名被罩住头、穿着深蓝色上衣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捆绑手脚的绳子因为镜头的反光而明显,在他身后有一双正在挥舞铝棒的手,铝棒停下的位置在男人的后脑勺,男人身体蜷缩,完全看不见他的表情。
“明天中午十二点。” 第三则消息又传过来,美智子努力抹去屏幕的裂纹想要将照片看仔细些,翔太身上是不是受伤了,头罩和鞋子有没有染血?可是她放到最大了仍然看不清,指腹还被裂纹划了几道口,屏幕右上角显示再过十分钟就要中午十二点了,也就是说她只剩下24小时的时间去筹钱。
从前的翔太一直都是很节俭的,就连学费也几乎是由奖学金来分摊,他第一次开口向美智子要钱是休学后的第三年,那年他疯狂迷恋上一名来自《魔法少女小圆》世界里叫做晓美焰的角色。晓美焰拥有一头笔直的黑色长发,黑色的发带箍住发梢,额前不显凌乱的碎发盖住了她的眉毛,紫色的双眼加上白色的魔法少女制服,双腿被黑丝袜包裹着,姿态端正又典雅,给人一种神秘又疏远的感觉。翔太陆续买了关于她的所有产品,还有一个长得和她几乎一样的仿真玩偶。当时翔太的注意力一度被转移,在领取货品的时候偶尔会离开房门走动,他会和美智子聊起焰的种种,他们同样孤独、被世界误解,所以经由一次次的轮回想要改变这一切,“虽然没有成功,但是焰从来也不放弃呢。”翔太认为焰是这世上唯一能理解他的人,他甚至觉得自己只是误闯了错误的时间,现实只是其中一次失败的轮回罢了,一切都会有再次重来的一天。
“根本就没有像鹿目圆那样完美的光,要像焰一样被世界抛弃的人,才有扭转世界的可能啊,因为只有我们才能看见世界的真相。”他低头抠着发尾下面目全非的痈疮这么说道。
“世界的真相……是什么?”美智子问他。
“你们就是这样啊,一点也不能理解我说的话,你也是,爸爸也是,所有人都是,真受不了。”翔太将所有订购来关于焰的东西一把抱起,走进房门时用力把门一踢。那阵风一定很大吧,他痛吗?
美智子时常隔着门板倾听房间内部的声音,听他翻书,想象突然停下来的书页是他看见了某个引起兴趣的内容,听他不知道对着哪里自言自语,偶尔也听他捶打键盘,或是发出有些邪魅的、阴森的咯咯咯的颤音,她想着儿子明明是从她身体里剥出来的一块肉,为什么她却无法得知他的心里在想什么,后来她又觉得那有什么重要,只要儿子喜欢,只要还能听见他传达出来的情绪,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又有什么关系呢。
如果知道这件事的人是翔太的爸爸,应该不要紧吧,美智子想,一天之内要拿到500万日元着实是有些困难了,如果毫无理由,贤一是不可能一下子给她那么多钱的。美智子躲到校园的一处树荫下,思量一阵才决定拨通躺在手机里好久的电话号码,她和号码的主人曾经有过长达六年的恋爱甜蜜期,婚后又共同抚养出各方面都是一等一的高材生,问题就在于他们对教育孩子的理念是互相违背的:贤一认为翔太如果不一直那么努力,那么被淘汰是自然的,毕竟能在社会上闯出成绩的,又有哪个不是高材生?他对翔太的理想要求必须是高材生中的最优等才行啊;美智子当然不这么认为,她不想儿子被书本左右,就算他哪天决定放下书本、环游世界,看看书本以外的地方又有何不可呢?儿子的愿望就是美智子的愿望,这是无庸置疑的。这种分歧在翔太开始休学那年尤其剧烈,事实证明天资聪颖的翔太,抗压能力却比常人更加脆弱;又过了两年,贤一再也受不了这种乌烟瘴气的生活,一个不出房门的儿子,和一个百般溺爱他的母亲。
“你说500万日元吗?真是个傻女人啊,你怎么会相信这种东西?那是不可能的,总之要我拿钱出来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怎么能这样说呢?翔太是你的儿子,你的儿子被绑架了,难道你不管吗?”
“翔太?我的儿子?他会变成这样,难道你没有责任吗?我不想再一直重复同样的事情了,这些一点意义也没有,我挂断了。”
美智子举着手机的手迟迟没有放下,她站在一棵松树下看着一只瘦弱的松鼠正往树上爬,它爬几步就停下来嗅嗅树皮或树叶,再抠住树干继续爬;两只体型较大的松鼠也追逐着爬到这棵树上,它们一只托着一只,眼看就要超过那只瘦小的松鼠,甚至已经撞上它毛茸茸的尾巴,小松鼠被吓了一跳,尾巴摆动失去平衡,它的爪子在树皮上抓了几下,两只松鼠一左一右地绕过它,径直往树上爬去了;小松鼠向下看,似乎在犹豫要跳下来还是要继续往上。
“上去,上去啊,不要怕。”美智子伸手想要帮它,手臂刮到一旁的树叶又把小松鼠吓了一跳,它飞快地窜到顶部的枝芽,一阵风吹来,枝叶晃动几下就把它的身影完全藏匿住了,连尾巴都不见踪影。美智子当下觉得,从前聪明开朗的翔太一定也是这样被风吃掉了,她怎么就没来得及在翔太觉得痛苦时,伸手托住他呢?要是能很快托住他,也许他就不会变成那样了吧,更不会上网借那么多钱了。
不久前翔太疯狂爱上了一个女孩,因为那女孩和翔太同样有着逃脱世界的梦想,他们会透过屏幕聊起自己的梦想,大多都是梦想,关于如何逃离这里、如何找到时间虫洞等等;翔太很少说到他的过去,他曾经对美智子说,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个巨大的庞氏骗局,他拒绝偿还这个世界强加给他的任务,包括读书、工作、孝顺等等,唯有摆脱这个系统,就像那些在股市里及时撤资的聪明人一样,他才有可能脱离出来,经由虫洞回到那个原本存在的完美世界中,那个世界才是他真实拥有的生活。
美智子时常双膝跪坐在翔太的门口听,那女孩也叫做小焰,小焰的声音清亮,甜美,时常把翔太逗得哈哈大笑,不过她的家境似乎很困难,妈妈生了病,一场长达多年的病,一直卧床不起,而弟弟出生时就智能不足,爸爸生意失败就迷上酗酒赌博,没有办法了,全家靠着那名叫小焰的女孩一人支撑着。翔太为了她,原本固定的零用支出已经不够用了,他更频繁地向美智子伸手。
“如果你不给我钱,我们就平衡不了这个世界的生态啊,因为金钱全控制在你们上一代人身上,我们这些被世界遗弃的人获取不到资源,什么都没有,我向你拿钱只是让一切更公平,你想想,现在世界会偏移都是因为经济分配不均的关系,一旦轨迹平衡了,通往虫洞的门就能够打开,我们就能回去了,如果小焰的钱不够,她就更难和我一起完成梦想,难道你不想帮我们吗?”翔太每次都用美智子全然不理解的理论说服母亲,面对已经捉襟见肘的存款,美智子也只能尽量满足他的要求,没想到翔太最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你好,请问哪位?”美智子拨通九州岛母亲的手机,古典的音乐响了许久未有人回应,她又拨打家里的座机,五、六声后对方接了。
“妈妈,是我,今天你都在家吗?”这时学校已经到了午休时间,几个同学从树下经过要离开学校去买吃的,美智子转身过去捂住嘴巴。
“今天吗?在的,我当然会在了。”佐和子的语气有些兴奋,也可能是因为着急接电话的缘故,呼吸急促。
“是的,就是今天,我过去找您吧,搭新干线过去的话,也要深夜才会到了,请您务必等等我。”美智子知道母亲不信任银行,她的钱从来不存在银行里,就算有存款,这么大笔的金额,银行也不会让老人擅自把钱取走的,那需要很多繁杂的手续,无论如何她都必须亲自去一趟才行了。
美智子和学校提前告假,回到家中把存款簿取了,账户里存下的比她预想的多,还有35万元左右,这些年为了帮助翔太找回自信回到正轨,美智子能花的都花了,清洁工每小时最多也就1200日元,可是正常的工作又无法时常陪在翔太身边。她在离开前走到翔太的房门口,贴近去听,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没有儿子的鼾声,也没有儿子敲键盘或翻书的声音,她缓缓打开门。
“有风吹进来了。”往往美智子企图打开房门要与儿子说话,他都会这样大叫着,伤口就要好的时候,又会被他抠出几个带血的小洞,一丝微风都让他难以忍受;可是今天的房里没有传出儿子愤怒的声音,窗户锁得紧紧,缝隙都被黑色的胶带黏住,连阳光都只能透进来一点,几束光影在床上铺出幽暗的线条,空气中有种封闭许久的滞重感,这种感觉和凉薄的霉味在开门时一齐扑到美智子身上,她差点就喘不上气。
翔太常坐的那张椅子没有人,床上也只有泛黄发黑的焰的玩偶,棉被窝成一个椭圆,计算机的屏幕黑漆漆的,里面只有美智子穿着绿色的工作服、发髻凌乱蓬松的身影。她走向桌子,将桌面的漫画还有因不断修改画线、纸张都划破了的研究整齐叠到一起,因为这是一间风都进不来的房间,所以它们表面只覆上一层不算太厚的灰,手指在桌上还是能留下光亮的划痕。床边的水杯已经干了,玻璃杯内侧有一颗颗圆形的白色水痕,衣柜的门半掩,几件衣服许久没有动过了,皮外套干裂掉屑,摊在床上的衣料皱折怎么甩都恢复不了原来平坦的样子。时钟指向两点,美智子不确定是下午两点还是凌晨两点,时钟停止的时候,儿子正在做什么呢?是正在和小焰聊天,在重写研究他的学术成果,还是这正是他被绑架的时间、是绑匪刻意让时钟做下的可怕记号呢。
“有风吹进来了。”她听见了,儿子的声音也被封存在房间里,当一阵风从房门外吹进来时,美智子又听见翔太不耐的口气,像是埋在墙壁里一样,声音很远又很近,朦胧又清晰。她下意识把房门关上,站在阴暗的光线当中,让阳光浅浅的线条刻在身上,此时没有人叫她出去,也没有人咆哮或叹息,只有那道声音还在墙壁里回荡,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远。
美智子在静止的时间里缩小成那块胎记,整个房间就是翔太的身体,而她站在这里,闻到儿子皮肤里渗出的汗水,感受他说话时耳垂和发际的上下晃动,他挠抓时指腹的温度因为出汗有些冰凉,还有在指腹上旋转的粗糙纹理,指甲缝里的墨水污垢也通过磨擦沾黏到美智子的身上;在这座房间里,美智子才觉得自己已经是翔太的一部分了,她进入了翔太生活的正中心,现在她可以在这里自由走动,翻阅翔太的东西,蜷缩进被窝感受他留下来的温度、他的味道,和他的毛发睡在一起。
美智子在心里下定决心,她一定不会成为让儿子感到困扰和疼痛的胎记,她会与他共存,不吵不闹地陪儿子做他想做的事情,陪他一起寻找那个——世界的真相?总之他们可以一起离开这里,进入时间虫洞,到达一个完美的生活当中,她不介意和他喜欢的女孩一起,她也会对小焰好的,只要能让她永远作为一块胎记与儿子待在一起。
“有风吹进来了。”声音几乎要听不见了,但美智子还是能感受出其中催促的口气,翔太所在的地方想必有风正灌进去吧,她不能再犹豫了,得赶紧到福冈找到母亲,拿到拯救他出来的钱才行啊。
“情况怎么样了?”出门前电话响了,是翔太的爸爸。
“你是打过来取笑我们的吗?如果你无法帮忙,那请不要影响到我的时间。”
“钱我不是没有,但若是为了翔太……你也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美智子,不可能的。”贤一欲言又止,叹了口气。
“那么你打来的目的是什么呢?就为了再一次告诉我不可能吗?”美智子听出打电话来的不是希望,而是再一次的拒绝,她就难忍心中的愤怒,左手死死抠着翔太的桌角。
“你是亲眼见到了翔太、听到他的声音、看见他被绑架了吗?美智子,你能不能冷静一点,如果你缺钱,告诉我需要多少就是了,不用……”
美智子没有听他说完就把电话挂上了,她怎么可能连自己儿子的声音都认不出来,怎么可能呢?贤一只是在找借口安慰他自己罢了,这么多年,他除了经济上的偶尔支持,几乎完全放弃了他们母子,他甚至难以对人说道他有一个儿子,难道高材生是儿子,被学校否定的就不是儿子吗?她认同翔太说的“世界是不平衡的”这种说法,这个世界不应该是一面倾倒的,而贤一更不应该抛下他们,毫不留情去选择站在倾斜的那面。
下午三点美智子搭上去往博多站的新干线,八点再换乘巴士,回到老家时已经快要晚上十一点了。房子里干干净净,毕竟父母亲本来就是很节约的人,他们没有电视,靠一台收音机就能度过一整天,吃得也很清淡,冰箱里没有塞得满当当的食物。父亲去世那年贤一还问过母亲,愿不愿意到东京来同住,母亲是舍不得的,整间屋子都是与她共处五十年的丈夫的痕迹,还有美智子小时候生活过的气息,庭院里的梧桐树还是她和爸爸一起种下的,那个时候的小树苗早就长成了参天大树,叶片宽大,每吹过一阵风,叶子就会飘落下来一片,但是很快又会长出新的。美智子的房间自从她出嫁就没有动过,和翔太的房间一样,一种因尘封静止的压迫感在她开门时朝房外冲来。
“来,我把晚餐加热一下就可以吃了,你一定饿了吧?”母亲招呼她到暖桌前坐下,美智子脱掉身上的外套,看见炉子上有一锅正在加热的荞麦面。
“今天吃热的荞麦面吗?”脱下外套后美智子先走到父亲遗像前行跪礼,再回到暖桌前坐下。
“啊,荞麦面啊,那是为了你来才准备的,我们好久没有一起吃荞麦面了,难道你不是因为这样才来的吗?”
“你是说我吗?为了吃荞麦面来的?”
“当然啊,你记得吗?这种时候一定要吃热的,祝福才会成真,这还是你告诉我的呢,”母亲把炉子关了,将整锅的面端上桌。“总之啊,谢谢你长途赶来帮我过生日,美智。”
“你说生日啊,不是的……哦,是,是的……”美智子慌乱整理垂到眼前的头发,低下头掩盖表情的不自然,佐和子很快捕捉到女儿的尴尬,盛了一碗面轻轻放到她面前。
“说吧,怎么会突然想回来了呢?”母亲跪坐下来,两只手掌贴在大腿上,那一瞬间美智子看见母亲突然垂下的眼皮,瞳孔的光芒黯淡,扬起的嘴角也收起了一秒钟,就一秒钟,很快母亲又回到从前那样,看向美智子的目光中,慈祥柔软得都能渗出水来。
“其实是为了翔太的事,那孩子也真是……”美智子将儿子的状况,还有她接到的电话都说了出来,不过没有提到照片上翔太似乎在挨打的事情,她不想母亲和自己一样担心。
“你是说……翔太吗?这怎么可能呢。”
“当然是真的,我实在没有办法了,贤一也不愿意帮我,我只能来找您了,求您了妈妈,日后我一定会把钱还给您的。”美智子将筷子合在两掌之间,对着母亲请求。
佐和子把手撑到暖桌上,凑近到美智子面前要确认她是不是在开玩笑,当她感受到美智子是多么严肃认真后,摸了摸为今晚特地穿上的和服领口,两人就这样保持了几分钟的沉默,锅子里不断冒出的热气阻隔在两人之间,把母女的脸蒸得通红,额头也被热出汗珠。
“这样啊,我知道了,现在这么晚了,你在家里睡一晚,房间每周我都有打扫呢,这件事明天早上再说吧。”佐和子也为自己盛了一碗面。
“那么,我开动了。”两人继续沉默地吃了起来。
吃完后佐和子打开收音机,依旧是她喜欢的播放日本民谣的频道,她拿了几颗橘子给美智子,一个人收拾起锅碗到厨房忙碌起来。
暖桌上还有美智子小时候乱画的涂鸦,有星星月亮,也有花朵树木,还有简单几笔的爸妈和小孩,他们站在太阳下面,身边是从前养的名叫虎丸的秋田犬,虎丸的尸骨现在应该还在梧桐树根部的土壤里静静沉睡,当时父亲告诉她,死亡是生命的常态,它不是永别,而是为了下一次能更美好遇见的一种仪式,美智子在长大后自然就把这句话忘掉了,现在她又想起来,爸爸说的当然不是真的,她早就知道虎丸不可能再回来,死亡就是永别,她想这也是这个世界的真相。
母亲和小时候一样,穿着围裙背对她在流理台前洗着碗,嘴里配合收音机传出的民谣在歌唱。在她的印象中,母亲的头发曾经很长,随着她的成长、活动量变大,母亲的家务量也就越来越多,而她的长发也在逐年变短,“因为这样做事比较方便嘛。”母亲说。现在的母亲已经没有那么繁重的家务要做,但是她却没有再把长发留回来,从身后看,脖颈和肩膀线条一览无遗,肩膀宽厚,接近脖颈处有些赘肉,她把洗好的碗努力凑近眼前,要确定没有一点点脏污留在上面,然后再用布擦干,放到旁边的架台上。
“妈妈,真是对不起啊,生日快乐。”美智子对母亲的背影说道。
“吃啊,快把橘子吃了,时令正好,现在的橘子可是很甜的哦。”佐和子用袖子抹掉脸上的汗,回头看向美智子的侧脸露出微笑。
美智子吃了一瓣,橘子真的很甜,她放下手里的想为母亲也剥一颗,剥到一半母亲也走过来,接过她手里的橘子坐下来继续剥着。
“美智啊,你记得小时候住在附近的叫做小舞的女孩吗?很可爱的女孩子哦,你们常常在一起玩,偶尔还会一起对大人恶作剧,而且啊,她也和你一样爱吃橘子呢。”佐和子很快剥好一颗橘子,将它放在美智子面前,又拿起一颗继续剥着。
“我记得,她不是在筑后川淹死了吗,你们过了好久才敢告诉我这件事,我当时难过极了。”美智子有些哀伤,她当然记得总是绑着两条马尾辫的女孩,那几乎是她当时唯一的朋友了。
“那你记得她死了以后,其实有个小插曲吗?就是小舞刚离开的那段时间,我和你爸爸都非常担心你,因为你完全不能接受,还是每天拿着珍贵的玩具出门说要和她一起玩,我们偷偷跟在你背后,发现你把那些玩具放在公园的地上,一个人蹲下来,对着身旁自言自语,我好几次想要过去叫你,你爸爸却说你看起来很开心,让你开心总比让你伤心好,而且当时看来也没有危险性,我们就随你去了。
“后来小舞不只是和你出现在公园,你还把她带来了家里,在房间和她游戏、嬉闹,我们曾经买过很多的玩偶想要让它们代替小舞,吸引你的注意力,但是你却把那些玩偶和小舞一起分享,你们还会一起替玩偶取名呢。
“接下来你几乎把小舞锁在自己身边了,不只是在房间里,就连和我们吃饭时你也带着她,在餐桌会夹菜到一边的桌上,还为她盛饭,我买给你穿的、用的,你会要求我也要买她一份,说你们要穿一样的洋装,穿一样的鞋子,就连你上小学时的老师都打电话回来,说你不对劲,老是对着空气在说话。
“后来呢,我想想,大概就是从捡到虎丸那天开始,你的注意力似乎转移了,虎丸用了一段时间代替了你心中小舞的位置,你也不再是小舞啊、小舞的叫唤,而是提到虎丸的次数越来越多了。”
佐和子说到这里,伸手去触摸女儿画在暖桌上的虎丸,现实的它就和涂鸦一样吐着长长的舌头,笑着的眼睛永远眯成一条缝,尾巴也像螺旋桨一样快转个不停。
“这样啊,我真的是这样吗?真是太奇怪了啊,现在说起来,其实我对失去小舞的痛苦已经记不太清了,硬要说的话,似乎只有‘难过’足以去形容我当时的感受,但是我却深刻地记得虎丸被车撞到的时候呢,我记得我伤心得都呼吸不了了,哭了好久好久,还不让爸爸把它埋在土里,说它会呼吸不到空气……会这样难道不是因为我爱虎丸比爱小舞更多吗?”美智子回头看向窗外的梧桐,她对小舞曾经和她共同存在这个家的记忆几乎是完全没有。
“究竟是遗忘对方离开的事实才是爱,还是接受对方的离开才是爱呢?我相信你对小舞的爱一定不寡于对虎丸的,不管你记不记得他们的死亡、有没有为他们流下眼泪,都是你纪念的方式啊。你爸爸走的时候,我几乎是一下子就接受了,可是不能说我不爱他呀,而是我知道我还有你,还有自己的生活要过,你爸爸总说我过度溺爱你了,在那段时间,我几乎是任你予取予求,但是,那也是因为他和我说过宁愿你快乐也不要你难过嘛。”佐和子伸手把美智子额前的刘海塞到耳后,接着又把一颗剥好的橘子递给她。
“妈妈,你怎么在生日的时候和我说这些生啊、死的呢,只要翔太回来,我就很快乐,当然我也希望你和翔太都快乐,可是你会帮我的,对吗,妈妈?”
“我知道了,就是好久没看见你了,才会莫名想起来你小时候那些有趣的事吧,你快吃,吃完早点睡吧。”佐和子原本高昂的语气又平缓下来,她低头把盛放橘子的空盘拿进厨房,而后就进到房间里面,美智子在进房前听见她似乎正在和谁通电话,母亲声音很小,她听不清,只是站在门口,向她询问最近的银行,随后也回到她小时候住的房间里休息了。
美智子紧张得没法没合眼,她不敢打开手机,但脑海里全是翔太挨打的画面,他们有让他喝水、有喂他吃东西吗?母亲刚刚会不会正是打去报警呢?她战战兢兢熬到早晨四点,忍不住睡了过去,六点时被一封匿名简讯惊醒,昨天坐在椅子上的翔太穿着同样的上衣裤子,衣服上却沾满暗红色的液体,他在地上蜷缩成一团,看起来受了严重的伤。
“剩下六个小时,你知道后果。”随着照片寄来的只有短短一句,美智子很快换好衣服走到客厅。
桌上放着米饭和味噌汤,一盘烤鱼,装有现金的行李帆布袋就放在暖桌边,连通庭院的门是拉开的,早晨冰凉的空气从庭院传进屋子里,但是汤和米饭仍然冒着温暖的热气。母亲只有留下一张字条,不知道去了哪里。
“只要能让你快乐起来,妈妈会一直站在你这边的,谢谢你来陪我过生日。”
美智子一口口吃着母亲为她做的早餐,母亲还记得她早上最喜欢吃烤鱼,但是昨晚她并没有看见冰箱里有鱼,应该是母亲一早去市场买回来的吧。吃完饭后她清理了碗盘,双手抱着母亲留给她的钱离开家门,来到银行门口才想起距离营业还有一个小时,美智子抱着一箱的现金,她觉得路过的每个人都在看她,她害怕钱被抢走了,但是她又想银行附近应该是最安全的地方,毕竟这里时常都有警员在巡逻,想到这她安心找个台阶坐下,暗自数着红绿灯的秒数,看着马路越来越多出门买菜、上班、上课的人群。
“妈妈,你的梦想是什么呢?”翔太小学三年级的时候问过美智子这样的问题,当时他们正手拉着手等待马路那头的小绿人出现,翔太戴着学校的橘色遮阳帽,他必须把头抬得很高,阳光把眼睛照得眯眯的才能够看见妈妈的样子。
“我的梦想,就是希望你能平安长大,然后一直都快快乐乐的啊。”美智子记得这是母亲的回答,似乎正是走在这条路上,美智子的舌头被黏在她迫不及待拆开的冰棒上,她以为舌头要被拔下来了,就在马路中央,她眼眶含着泪让母亲救她。
多年后,美智子也是这样回答翔太的,她想就算再过二十年,三十年,这都会是她唯一的梦想。
八点半,银行的铁门还没完全拉开,美智子就抱着现金弯身进到门里,她很快找到最近的柜台,把现金从提箱里一叠一叠拿出来,因为过于颤抖,好几次现金整叠掉到了地上,柜员站起来,用眼神示意一旁的保安人员来帮忙,保安替她捡起钱,问清她的来意。
“这些,这里是500万日元,请您确认一下,我找……我找找那人给我的账户号码……”
“那人?这位女士,请问这些钱是要交给谁的吗?”美智子发现说漏了嘴,摇着头结结巴巴,说不出话。她弯下腰,把那些纸钞陆续摆满柜台,叠得高高的,又有几叠被推到地上,她去捡,起身看柜员仍然没有伸手拿钱,又从包里掏出手机,要找到对方传给他的账户讯息。
“这,给,您帮帮我吧,500万日元,请帮我转到这个账户。”美智子要在一张便条纸写下对方给她的号码,她每抄两个数字就要对照屏幕确认一次,手机要拿得很远才能看清,而保安也在这时候看见屏幕上的讯息和照片。
“女士,这是诈骗的高发情况,特别是针对您这样的妇女,还有老人,您可千万不能按照指示给钱啊。”保安在一旁提醒。
“胡说什么呢,我儿子是真的不见了,他被人给绑走了,不让我汇钱,你能对我儿子的生命负责吗?”美智子将便条纸塞进窗口,年轻的女柜员拿起纸条摇了摇头,拨通内线请驻守的警员前来。
“请你快一点,就要没有时间了,翔太被他们打得很惨,他最怕痛了,你看,这是真的。”美智子将手机贴在透明的隔窗,另一只手不停敲打着窗台。
“很抱歉女士,我们不可能协助您汇款给罪犯,您的家人呢?没有人陪您吗?”柜员对着美智子点头道歉,警员也来到现场,他接过美智子的手机,看了一眼就把屏幕关上了。
“女士不好意思,这是危险的犯罪行为,我可以用警察的身份向你保证,你的儿子一定没有被绑架。”
“那么你说,我儿子去了哪?他也没有在家,他……他不可能不在家的啊,除了被绑架,他还能去哪里?他哪里也不会去的。”进到银行里的人无一不把视线放在美智子这群人身上,大家都带着狐疑又充满好奇的眼神。
“听好了女士,您的儿子如果失踪了可以申报给我们由失踪案件来处理,您这样妄自相信来路不明的讯息,是不……”警员按下美智子因激动而挥动的双手,轻声对她说道。
手机来电打断了警员的话,贤一的名字与全家的合影显示在屏幕上方,美智子二话不说按下接听。
“这下你高兴了吗?连银行和警察都不愿意帮我赎回儿子,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美智子,你已经在银行了吗?听我说,翔太已经找到了,我正跟他在一起呢,你回来吧,回到东京你就会知道了。”
“你说的是真的吗?你说翔太已经回来了?他还好吗?受伤得严不严重?”美智子不断按着手机侧边的音量键,尽管音量已经是最大了,她还是想确认耳朵里听到的内容没有错。
“先不多说了,你在银行吧?把手机拿给柜台,快拿给柜台,让我和他说。”
美智子把手机穿过窗户给了年轻的女柜员,她则被警员带到一边的座位,保安人员递给她一杯热茶。她呆坐在位子上,电话里贤一什么也不肯多说,让她不知道翔太的人身是否安全,如果翔太受了很重的伤,正躺在医院里,那她说什么也不会原谅自己的。柜员皱眉和贤一说了几句便挂上电话,和保安一同将500万日元放回行李袋中,并且将此事通报所有银行备案,不允许她在今日内再进行所有可疑的汇款操作。美智子抱着他们送还的钱,在警员的护送下搭乘巴士。
前往新干线的巴士门才刚打开,车里的空调凉气对着美智子扑面而来,她一阵晕眩,呆在原地打了个寒颤,这一定是翔太在提醒她,妈妈,请别抛下我啊。
“不对,贤一可能是骗我的,他可能在骗我,我求求你了,他们会让他死掉的,我儿子会死掉的,你们怎么就是不相信我呢?”她噗通一声跪在警员面前,哀求着拉住他的袖子。
“我们已经开始追查可疑线索,接下来的事请交给我,他们不会再来找你了,拿好钱回去吧,女士,我是警察,我的责任是保护你们,不可能害你们的。”警员坚持让她进到巴士,并且站在原地等待巴士开驶。
就算警员是这么说,临近中午时美智子还是紧张到心脏都要呕出来了,车厢里出现任何声响她就会打开手机查看,手机被她死死握在手里,手心、额头、胸口在初冬的列车中溢出汗水,这里闷热异常,翔太不在身边的日子她也没有了空气,她觉得她就要害怕到死去了,怎么可能呢,为什么会是翔太遇上这种事,如果警员是错的呢?办错案的事情不是常有吗?她怎么就那么笨去相信他们呢,翔太啊,真是抱歉,妈妈真是太愚蠢了。
可是美智子确实没有再收到任何讯息,她反复把屏幕打开确认有没有电,有没有讯号,是不是因为进了山洞,所以她漏掉了什么呢;她又想,会不会自己早已被跟上了,他们看着她走进银行、知道她已经对警员说出这件事了,接着他们直接就把翔太撕票了,撕票就是杀掉啊!这种机率和警员办错案的机率是差不多高的吧,接下来她会收到翔太被扔进排水沟的样子,他俯面趴在泥水里,可能还活着时就被丢下去了,但是他手脚全被白色的绳子反绑住了啊,或是翔太的一根手指、一截舌头、一颗......耳朵......
十二点一过,简讯的通知音量咚咚两声大响,美智子“啊”了一声几乎从椅子弹开,她紧紧闭上眼睛,果然是这样吗,真的来了,十二点就是翔太的死亡时间,他们真的那么做了,他们用行动证明了给她看,会传些什么样的内容过来呢?美智子呆在那里,紧闭的眼睛里渗出泪滴,她嘴巴张得大大的,呃,啊,她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更不敢朝着屏幕去看,是她和银行那些共犯一起杀死了翔太,是她亲手杀死了翔太啊。
“这是你的孩子吗?真是可爱啊,我的孩子明年也要这么大了。”身边的女人没有发现美智子奇怪的反应,只是盯着她手里的屏幕赞叹。
“啊?孩子吗?”美智子拿起屏幕,那是翔太幼儿园毕业时全家一起拍的照片,照片已经非常旧了,有泛黄的皱折,镜头也有些模糊,翔太戴着高高的帽子,手里拿着幼儿园为他们准备的证书,他咧起嘴笑得很开心;美智子和贤一站在翔太左右,那个时候,儿子还没有那么多作业要做,他的人生才正要从这里开始,照片里的三人都不知道以后这个家会面临什么。
“你看,是不是没有再接到电话了?翔太很安全,放心吧。我找到的这张照片,多珍贵啊。”贤一传了一则讯息过来,只有他的讯息,没有其他人的,美智子捏紧手机的手缓缓放松,屏幕的裂纹刚好盖住翔太的额头,她把画面缩小,又放大,再缩小一点,才让裂纹离开了他可爱的脸蛋。
强大的倦意在美智子松懈那刻扑袭她全身,一滴眼泪滴在翔太拿着证书的手上。美智子昏睡过去,她来到翔太那间风都进不去的房间,转开门把,翔太一如既往坐在那张椅子上,电脑和桌子都是他正在学习的东西,窗户是半开的,夜晚的风很凉爽。翔太的发尾被风吹开,露出脖子下面那块胎记,胎记没有结痂,还是那片有凉风吹过的美丽湖泊,在发尾的摇曳下发出暗红色的光。“痛吗?”美智子心里想问,但是一开口却变成了“饿吗?”
“妈,我找到重启世界的办法了。”翔太转头,和照片一样咧起嘴巴。
“真的啊?那真是太好了。”美智子就知道儿子能够让她骄傲。
“妈,不要哭了,这个世界是假的、不现实的,让我走吧。”翔太把桌上的资料叠来敲了两下,和他从前完成报告准备递交出去那样。他站起身,一阵风又从窗外吹进来,列车的门哔哔几声被打开,名古屋到了,旁边的女人见她睁眼,和她笑着说再见,拿着行李步下车厢。
美智子抱在怀里的钱袋还安然无恙,可是儿子说要走,他要走去哪里呢?是他所谓的完美世界中吗?美智子又焦急起来,还有两站就到东京了,她点开屏幕,贤一在她熟睡时又发了好几张照片。
那是翔太高校时的篮球比赛,他双脚离地呈跳跃状,头发飘在空中,一颗篮球在他和球筐之间旋转,美智子不记得这张照片了,等遇到儿子,她要问他那颗球后来投进了没有,儿子那么厉害,一定是投进去了啊。
“不记得了吧,那天你重感冒,这场比赛可是我一个人去的哟,我们的儿子多帅,是吧,那时候一切都是多么美好啊。”贤一在讯息中写道。后面还有好多张翔太的照片,许多美智子一点印象都没有。
翔太第一次学煮面,那天是她的生日啊,是她离家后第一次吃到热的荞麦面,一下班儿子就把一锅热热的汤面放到桌子上了,旁边还有一张祝福的小卡片。照片中翔太一手拿着一把荞麦面,另一手认真翻阅着菜谱,锅子里冒出热气,原来那天的荞麦面是翔太这么努力研究出来的啊。
下一张的美智坐在副驾驶,幼儿园还不到的翔太被她抱在怀里,美智子的侧脸靠在翔太头上,两个人嘴巴都开开的,睡得很沉,再过不久,他们就会被贤一买来的速食汉堡香气叫醒了,那是翔太就快要上幼儿园的时候,贤一认为以后全家一起出门的机会将越来越少,才策划了这场自驾旅游。
接下来几张都是美智子和翔太不经意间的合照,大多时候他们都没有看镜头,却始终被镜头追赶着,有双大手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一直记录翔太的成长生活,也记录母子俩日常的互动,从翔太一出生,到他休学前,几乎每个阶段都没有落下过。
这些照片都好旧了啊,美智子一张张翻着,她记得翔太戴过的每顶帽子,也记得那双鞋是在哪个商场买的,还有这张,外套还是翔太自己存了好久的零用钱.....
东京的天空还没有黑,这里似乎下过一场雨,空气里还有湿湿黏黏的气味,美智子站在东京站的出口,抱着行李袋仰头朝天,那里有一道即将要消失的彩虹,许多颜色已经看不见了,一点点绿和粉,和透出云层的晚霞连成一道淡淡的光影弧线。
贤一就站在那道彩虹下面,茂密的黑发已经变成银色的,他还是穿着拘谨的黑西装和白衬衫,打上一条深灰色的领带,他走向美智子,想接过她紧抓在手里厚重的提袋,美智子把提袋拽到怀里不肯放手,翔太没有和他一起来。
美智子抵达时,佐和子正佝偻着擦拭翔太的相片,那张最大的、笑得最灿烂的照片,印象中那是翔太最后一次入镜了,将近30岁的他脸上稚气全无,但那天他却憨笑着要妈妈替他跟晓美焰的图卡一起拍张照片,说要寄到网上去参加活动,他的口气和十岁、二十岁时的翔太没有不同,只是身材胖了不少,头发也稀疏很多。微风吹过,花朵的香气顺着风飘到每个角落,佐和子穿着十年前美智子买给她的羽绒外套,背对女儿蹲在鲜花和草丛中。
“刚好500万,看我为翔太准备的新家,对你的要求也是一种交代了吧。”贤一开口。
“你说什么呢?妈妈也在这里吗......”美智子还是紧紧抱着钱袋,她歪着头,试图要理解贤一说的内容。
“这块地我和他外婆很早就商量好了,因为这里能俯看到东京的家,可是毕竟这件事还是希望你能一起参与啊,翔太一定也是这么想的。”贤一搭着美智子的肩往前走在草地上,他走得很慢,一边走,一边说。
“参与什么?你不是带我来找翔太的吗?”美智子抓着钱袋的手开始颤抖,她是不是被骗了呢,到底谁说的话才是真的。
“翔太可是一直待在塔柜里等你到来呢,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可是不行的哟,”贤一带着美智子走到她母亲身后定住。“这里的空气好多了,他也会感觉自由的,”
“对不起呀,这几年,我试过跟你沟通,但只要我一提到翔太不在了,你就不肯和我交流,甚至还会伤害自己,你只想完全活在一个只有你跟他的世界中,因为你不相信我们,所以我才会在电话里说不想再讨论这事了。”
“我完全不懂你说的,翔太到底在哪里?”
“美智,看看你自己,翔太在这,还有在这啊。”贤一先指着那张照片,又抓起美智子的手腕到她眼前。
美智子看见手腕早已经成疤的伤口,“有风吹进来了。”那几年她总是听见翔太这么说,每一次她开门,翔太就会这样对她吼,她的任务就是帮小翔太挡风,挡住任何疼痛,她是真的听见了。
美智子抬头,又看见照片中儿子那张憨厚的笑脸,她当然记得,那天他有多高兴啊,为了拍照,他把一件好多年没有穿过的黄色t恤拿出来,说穿得鲜艳,更上镜一些,那件衣服和贤一传来的每张照片一样,她记得它们都是如何被放在翔太的衣柜,也记得翔太对所有衣服的喜好或厌恶。想到这里美智子又拿出手机,快速翻到垂头坐在昏暗灯光中的翔太,那件衣服和鞋子,她没有看过,她从未看过翔太有那种款式的衣服,翔太甚至不喜欢蓝色,他又怎么会有一件蓝色的衣服。
藤泽翔太,那可是他们花了好几个月才决定的名字,现在已经被刻在僵硬冰冷的石碑上,在照片下方,这张照片才是儿子,手机里浑身是血的人不是她的儿子,那不是她儿子。
“这个世界是假的,不现实的。”翔太是在电脑上打出这几个字后离开的,连续三天没有进食的儿子开始腐烂,她推开门,风将他身体的味道吹了出来。
“没事的,美智,都过去了,翔太早已经没有痛苦了,你看看,贤一选的这个位置多美,多好啊!”佐和子站起来,不知不觉间抱着她腰身撒娇的女孩,个头已经高出她一个头,白头发也冒得要跟自己一样多了。
“两年了,美智你辛苦了,辛苦了,但妈妈实在不想你一直苦下去啊,我再活又有多少时间呢?只求有生之年,还有机会看到你恢复快乐的笑容罢了。”
她和儿子一起睡了两天,贤一才赶来,那两天她的心早已经腐烂,腐烂成由儿子化作的黑洞,而她是生在洞里唯一的疮。不如就这样一起烂掉吧,能一起烂掉就好了啊。那段时间她总是这么渴望。后来儿子回来了,跟着他回来的只剩下那句话,“有风吹进来了。”于是,世界重启了,她想。
翔太,你告诉妈妈,他们在骗我吗,但是,他们为什么会骗我呢,你是真的走了,还走得那么远、那么久吗?另外一个世界,风大了怎么办?风大了你可是会很疼呢。
翔太的爷爷奶奶也从远方走来,两个老人弯腰搀扶着对方,风吹过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长在草地上。美智子看着远从北海道赶来的老人,还有福冈的妈妈,她不是第一次为了儿子哭泣,却是第一次因为儿子的死亡哭泣;母亲说,接受或者遗忘,都是爱。对不起啊,翔太,现在我好像......我是不是,是不是不得不承认你已经离开了啊,如果我承认了,你会怪妈妈吗?会吗?
美智子松开手,终于愿意把抱在怀里的钱袋放下。
回到家里,她打开翔太房里所有的窗,墙壁里没有再传出任何声音,任凭风怎么吹,他都没说一句。她知道明天早上,温暖的晨光会从窗户照进来,不被任何胶带阻挡,风也会,带着外头的花草芳香,冰冰的,柔柔的,不会痛的。
和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