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豪肠,七分酿成了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余光中《寻李白》
上面照片中的这件文物,是一座骆驼载乐俑,出土于陕西西安。之所以叫它“载乐”,是因为在那一头硕大骆驼的背上,五个人或站或坐,有的弹奏乐器,有的引吭高歌,这里俨然成了他们的小舞台。这件作品虽然出自中国本土,但却带有着浓浓的西域风。骆驼作为“沙漠之舟”自不必说,几个人物也都是胡人打扮,演奏的是西域的乐器。而整体的颜色风格,也明显受到西域文化的影响。端详着它,这别致的设计和文化交融的特点,把我们的思绪一下子带到那条古丝绸之路,带到那诗与酒的国度——唐朝。
从魏晋南北朝到隋唐,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的一次重大转变。中华大地结束了数百年的战乱,终于迎来了又一个繁荣盛世。从贞观到开元,唐王朝政治通达,经济繁荣,军力雄厚,才人辈出,文治武功都有长足进展,陈寅恪称之为“吾国中古极盛之世”。在这一历史背景下,社会与文化的方方面面都迎来了新气象,整个时代的气质随之焕然一新。
我们知道自隋唐以降,当年占据着政坛主导地位的门阀氏族势力逐渐消解,科举制度确立。这使得知识分子有了更多的上升通道,寒门学子平步青云成为可能。这种前所未有的历史机遇,激励着年轻一代奋进图强,积极投身政治,使得整个政坛呈现出一片欣欣向荣。和政治文明的建 立相辅相成的,是儒学价值的回归,使得才子们不耻于表达自己对权贵的追逐和对登科入仕的渴望。就像孔子所说,“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这也是为什么孟浩然写“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赠与张丞相。看似桀骜不驯、恃才傲物的诗仙李白,也写过“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傥急难有用,敢效微躯”,竭力逢迎权贵。在那个充满希望的时代,从政成为大多数文人墨客的首要理想。反映在文学艺术界,则是“积年绮碎,一朝清廓”。当年那些消极避世、清谈玄虚的风气一扫而空,文艺界弥漫的是对事功的追逐与进取。诗歌作为音乐化的语言,成为这个时代生命之流涌动的最好载体。文化艺术的追寻与主流政治社会的导向高度重合,就成为了唐诗的时代精神。
这种时代精神在唐诗的一个重要表现,就是边塞诗的繁荣。唐王朝完成统一后,随即进一步对外扩张,巩固边疆。特别是攻灭突厥,解决了边境大患。进而占领了高昌、焉耆、龟兹,将版图扩张到葱岭。对外战争的成功,给国内建立了空前的民族自信,边塞军功成为人们追逐的目标,甚至包括这些饱读诗书的知识分子。“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他们跟随着军队南征北战的同时,也留下了大量的诗作。尽管战争本身残酷无情,但在初盛唐的边塞诗中,仍然充满了热情与豪迈。最著名的比如王昌龄《出塞》: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还有王翰《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即使是人称“诗佛”,以山水田园诗闻名的王维,年少的时候也曾写过边塞诗《少年行》:
出身仕汉羽林郎,初随骠骑战渔阳。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纵死犹闻侠骨香”,这是何等的侠肝义胆!青春、热血乃至年轻的生命,统统都可以抛弃,只为了做这个大时代的一个坚强的注脚。这就是唐代文人的骨气,是那个时代的血色浪漫、青春之歌。
同时,唐王朝对西域的开拓与控制,也保证了丝绸之路的繁荣。中原丰厚的物产和富庶的国力,对西域的商人们有着巨大的吸引力,使得这一时期的东西方交流达到了空前的程度。这条商路并不平坦安定,但塔克拉玛干的漫漫黄沙,帕米尔的崇山峻岭,南俄与中亚的无边草原,还有不时出没的匪盗,都没能阻挡络绎不绝的游人与商旅。丝绸之路所带来的,不仅是商品和财富的流通,还有文化的交融。我们的这一件骆驼载乐俑,就是西域文化输入的显著明证。在那个时候,西域文化在中国特别是长安一带风行一时,长安也成为了“四方辐辏之地”,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国际化大都市。“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唐朝皇帝坐在长安的宫殿里,享受着万国来朝。各族来客则在这里安居乐业,共享着盛世的辉煌。
西域文化的流入还促进了中原音乐的兴盛,音乐兴盛则促进了诗歌的繁荣。同时开放自由的文化环境,新的文化元素的输入,也激发着诗人们的创造力。可以说,唐诗成为历代诗歌的顶峰,和丝绸之路的开放与繁荣不无关系,这也是唐王朝主动的选择。中国古有华夷之防,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近有五胡乱华和西晋灭亡的教训,然而唐朝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自信与气度。唐王室所属的关陇集团,和北方游牧民族有着密切的联系。加上强大的国力和对外战争的成功,使得唐朝对于外族极其包容。被尊为“天可汗”的唐太宗曾说过“自古皆贵中华,贱夷狄,朕独爱之如一。”这种开放的心态,广博的胸怀,也影响着文艺创作,进一步促成了文学作品中的“盛唐气象”。
在魏晋六朝时期,诗歌主要流行于宫廷,风格大多轻浮俗艳,视野也基本局限在眼前身边的景致。但到了唐朝,时间与空间的尺度明显扩大,开始出现后人所说的“宇宙意识”。比如初唐诗人陈子昂写过一首《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首诗的前两句是作者的思绪在时间上的延伸,表达了与历史的割裂。第三句是空间上的扩展,放大了诗人内心的孤寂。第四句则直抒胸臆,悲从中来。作者在自己壮志难酬之际来到凤凰台,登高望远,长风当歌。刹那间,感受到自己身处苍茫而渺远的天地之间,亘古永恒的宇宙之中。巨大的时空背景下,是诗人极致孤独的身影。古代的圣贤早已远去,后世的英才还难觅踪迹。自己的身影如此渺小,短暂的生命倏忽即逝。屈原《远游》中有过类似的表达:“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但陈子昂的这首诗感情更为充沛,格局更加宏大。那宿命般的孤独感,不是自我主体的感伤,而是来自宇宙洪荒的苍凉,是在天地宇宙之中对自我意义的找寻。于是这里绝非只有感伤,而是蕴含着自我意识的张扬。诗人也没有就此消沉,而是怀揣着时代所赋予的自信心与使命感,在诗中将哲理性的宏观慨叹和社会性的人生感遇相交织融汇,从而迸发出了开启新时代的气魄与力量。陈子昂毕生追寻汉魏风骨,竭力革除六朝以来的淫靡诗风。他的人生并不顺意,但那孤独的呼喊,最终汇入时代的旋律,成为了引领盛唐之音的先声。
前面提到过从南朝到唐的文化变革,陈子昂可以看作是处在这一转变的过渡阶段。变革的最终完成则是在盛唐时期,其代表人物自然就是李白。李白的作品,很多我们都耳熟能详。“笔落惊风雨,诗成泣鬼神”的他,诗句中写满了浪漫主义的豪情: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将进酒》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秋浦歌》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
天台四万八千丈,对此欲倒东南倾。我欲因之梦吴越,一夜飞度镜湖月。——《梦游天姥吟留别》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关山月》
这些夸张的语言、不羁的想象,在李白的诗中俯拾即是。“兴酣落笔摇五岳,诗成笑傲凌沧洲。”那种狂放、飘逸与壮阔,似乎不受任何束缚,不遵循任何法度,仿佛完全由诗人才思的自然迸发而一气呵成。正如皮日休对他的评价“言出天地外,思出鬼神表”,诗中的这些语言显然是超出了现实认知之外。但它们出现在李白的作品中,出现在盛唐这个时代,却又是那样合理而妥帖。
然而,尽管文思时常天马行空,李白却绝非庄子那般的世外隐者,而是始终怀有强烈的济世安民的理想:
苍山容偃蹇,白日惜颓侵。
愿一佐明主,功成还旧林。——《留别王司马嵩》
但可惜未遇明主,官场的黑暗让他的抱负无从施展:
奈何青云士,弃我如尘埃。
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古风》其十五
即使如此,李白仍对未来抱有希望。虽然不免“拔剑四顾心茫然”,即便困难如“欲渡黄河冰塞川,将登太行雪满山”,却仍然相信“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飘逸、雄壮、悲凉,不同的情绪相交织,构成了李白复杂的艺术风格。可以说,这是那一代知识分子的典型境遇——他们激励于国家的欣欣向荣和开明的政治环境,渴望“济苍生,安社稷”,却时常要面对现实中的无奈。于是他们力图打破传统的窠臼,挑战旧秩序的权威。他们笑傲王侯,桀骜不驯。在这种心境的感召下,无论在朝廷庙堂、市井陋巷,还是田园茂林,始终展露着他们旺盛而强健的精神力量。由此酝酿出的诗作,或豪迈壮阔,或雄浑苍凉,或清新瑰丽。都是属于这个伟大时代的语言,是真正的盛唐之音。
然而“胜地不常,盛筵难再”。正当唐王朝的宫殿里还在歌舞升平的时候,“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安史之乱爆发了。这一变故给了唐王朝沉重的打击,成为盛衰的转折点。在那之后,唐朝国祚虽然又延续了几百年,但终究“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而文艺风格也在悄然发生着改变,当年蓬勃的朝气早已消失不见,“神情未远”而“气骨顿衰”。就像杜甫早年的作品中,也曾望着泰山抒发自己的豪情万丈: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望岳》
但随着游历的增多特别是战乱的爆发,杜甫也更加深重地体会到人民生存的困苦,诗作的风格也更加深沉与悲怆: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春望》
他常以纪录片式的语言,如实地描绘着战乱中最底层人民的生活状态:
老妪力虽衰,请从吏夜归。
急应河阳役,犹得备晨炊。
夜久语声绝,如闻泣幽咽。
天明登前途,独与老翁别。——《石壕吏》
在这种境况下,诗人无法抑止住自己忧国忧民的愁绪:
何由见宁岁,解我忧思结。——《喜雨》
挥涕恋行在,道途犹恍惚。
乾坤含疮痍,忧虞何时毕?——《北征》
在这里,对个人前途的迷茫、对家国社会的忧虑、对时代盛衰的感慨融为一体,凝成了深重沉郁的一声声叹息。但诗人即使自己身处落魄,“自经丧乱少睡眠,长夜沾湿何由彻”,济世安民的理想依然没有改变:
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
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从这个角度来说,杜甫的诗,仍然饱含着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家国情怀。个体的情感流动与艺术创作,和社会与国家的兴衰息息相关融为一体。但尽管目睹了乱局下中唐社会的满目疮痍,却始终没有失去对未来的信心与希望,而是依然保有着那份来自盛唐的坚韧的生命力量。那仍然是盛唐之音的余响。
然而在那之后,唐王朝继续走向衰颓,政治环境进一步恶化,知识分子愈发感到仕途迷茫渺无出路。于是他们开始自觉地疏离政治的漩涡,文艺创作的着眼点从外在的功业和家国情怀,更多地转向自己的内心感受,审美趣味也开始走向内敛、细腻与婉约,文艺创作与政治追求开始分野。晚唐诗人的主要创作题材,一类是对江河日下的唐王朝的感伤,和对日益腐化的统治阶层的讽刺;另一类则是面向日常生活和个人情感。其中后者或清新艳丽,或宁静淡泊,为五代至宋以后的诗词和山水画奠立了艺术基调。
唐朝末年,藩镇割据严重,农民起义不断,朝中则有宦官专权、党争内耗。内外交困之下,唐王朝最终归于倾覆。浩大恢弘、万国来朝的长安城,各族人群攘来熙往的集市与酒肆,都随之而化作云烟。在那中华文明的鼎盛时代,不仅有莺歌燕舞、画栋雕梁,更有那些流光溢彩的诗意华章,成为我们永远的追忆。唐诗据说大都散佚,李白留存下来的诗作也许只有十分之一,杜甫四十岁之前的作品仅存几首。但透过这冰山一角已经给了我们足够的震撼。那些诗人们连同着唐王朝早已成为了历史,但流传下来的这些诗作,使得他们以最浪漫的方式实现了精神不朽。盛唐的那道光辉,始终照耀着我们的文化心灵与历史怀想。李白式的汪洋肆恣,杜甫式的深郁雄浑,早已溶入到中华民族的文化血液中。唐诗自古即是蒙学必读,那琅琅的诵读声逡巡千年,是历朝历代的中国人,自孩提时代就开始感受的盛唐律动。让我们不时迷醉在那个辉煌又浪漫的国度,唤起我们心底深处那少年般的最纯真的热忱与意气。
自唐以后,中国诗歌虽巅峰已过,但远非终点。纵然夕阳西下,总会迎接又一个黎明。中华文明就这样在她的极盛期,等待着一个崭新的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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