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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冬日来临。小山村被群山环绕着,日头出来得晚,下山又早,一天见不到多少阳光,偏是比山外平原冷了许多。
今儿一清早,天就阴沉着脸,西北风飕飕地刮着,冷得人不敢出门。幸亏铁栓子早就劈下大堆的木柴,小换把土炕烧得暖暖的,家里人围着个大笸箩坐炕上剥着苞米粒子,一边说着闲呱,逗着孩子开心嬉戏。
小换家的炕还是她爹张富贵在世的时候盘的,张富贵跟窑匠师傅两人研磨着,把锅灶支在东屋,火炕却是盘在西屋的东里间,一堵山墙隔着,挡住了油烟熏脏被褥,还节省了一个木床。
小改把苞米棒子放下,一骗腿下了炕,一边穿鞋子一边说:“娘,山东头俺表姑说是给我牵个线,这都好几天了也没有回音。我去她家串个门探探口风。”
刘氏白了她一眼道:“天底下哪有大闺女自己上赶着找婆家的,不怕传出去人家笑话!”
小改嬉皮笑脸地说:“娘,你也得替我想想是不是?你看我天天住在娘家混吃混喝,俺妹妹妹夫就是不说我,我心里也过不去呀!我得赶紧找个人嫁了,省着粘你身边惹你生气。”一边说,一边穿上棉袄包上头巾,回头问小换:“家里还有鸡蛋吗?装上十个八个我带着,别空着手讨人嫌。”
小换把鸡蛋放进小竹篮子里,递给小改:“姐,十个八个怎么拿出手?这里还有二十多个,你带上二十个吧!那几个留着给娘和虎子吃。”
小改挎上竹篮子出了门,刘氏生气地骂道:“我欠你几辈子的债呀!早晚叫你气死!”
小换劝说道:“娘,俺姐姐自己有主张,你就让她去吧。说不成亲,出去散散心也好。”
午后,铁栓子说他在西岭支下一个拿野兔子的夹子,要去转一圈看看有没有抓到兔子。小换递给他大棉袄和棉帽子,铁栓子穿上棉袄,扎紧蓝布腰带,顶着风出了门。转眼就是黄昏,小换看看天色,把虎子给娘看着,自己去灶屋做晚饭。
冬日里本来白天就短,又是一个阴沉的天气,没一会儿就大黑了天,还不见两个人回来。小换站在大门口看了好几次,冬天的夜晚寒气逼人,街上连个人影都不见,只有被寒风吹起的沙尘在巷子里旋转。小换跟娘说:“娘,你跟虎子先吃吧,别凉了。我再等等他们。”
刘氏道:“你也不用等了,都是些没数的东西。”顾自生着气吃罢了饭,哄着虎子在东里间睡下了。小换点着了豆油灯,在灯下做着针线。忽听大门响了一声,小换放下针线走出屋门,见大姐带着三个汉子进了院子。小换吃了一惊,小改急忙示意不让她出声,几个人跟着小改进了灶屋,过了没一会儿,铁栓子也回了家。
小改小声告诉小换:“快弄些饭,几个人都饿了一天了。过了半夜他们就走。”
小换没说话,紧忙做了一锅苞米糊糊,切了一个咸菜疙瘩,又从瓦盆里摸出一沓子煎饼收拾到饭桌上,自己回到西屋,伸手抓了一个苞米棒子,心不在焉地剥着。铁栓子过来说:“先不剥了,快睡吧!”“噗”地一口气吹息了豆油灯。
小换洗洗手,默默地上了床。鸡叫两遍的时候,小换在睡梦中仿佛听到一阵爆仗似的响声,她睁开眼细听时,一切又归于寂静。
清晨,铁栓子用一块红色的布条,把一个葫芦瓢一道一道缠在杨树棍子上。缠结实了,把它倚在南墙根一堆木棍里,铁栓子说,这是做了个浇水的扇瓢。小改抬头看着扇瓢,嘴角勾起一道会心的微笑。后来,小换才知道,这杆高竖的扇瓢,是姐姐用来当作联络站的暗号。外地的联络员只要远远地看见它,就像看到了家一样踏实。
过来两天,刘氏领着小外孙出门玩耍的时候,听邻居们议论着,山东头鬼子的炮楼被八路军在夜里给掏了窝。小换听到这个消息,心里忽然明白了一些事情。她不由得挺直了腰板,眉眼间添了些自豪的神色。
几天后的深夜,小换听到院子里有动静,她推了铁栓子一把,铁栓子警起身,仄着耳朵听了听,从被子上摸起棉袄披在身上,附身对小换说:“你去把大姐叫起来,我先出去看看。”
小换刚走出西里间,小改正好推门出来。小改小声说道:“你去陪着孩子睡会儿吧!我跟俺妹夫出去看看就行了。”
天还没亮,小改就回家了。她见小换在黑夜里剥苞米,关心地说:“你怎么不去睡一觉呀?这么冷,看手脚都冻僵了吧!”
小换幽幽地说:“姐,你们在外边不是更冷吗?”
小改道:“妹妹,我们这些人都是铁打的,这点冷算不了什么。”
小换道:“我知道,你们是为了给老百姓报仇,拼了自己的性命去打鬼子。”
小改道:“我们不光是为了报仇,我们还要打破一个旧的封建势力,建设一个民主富强的新社会。”
小换笑了:“姐,你说的我不懂,但是你们在打鬼子,这个我是明白的。”
小改也笑了:“八路军和老百姓是一家人。你知道这个就行了。以后有机会,我会一点一点地说给你听的。”
天亮了,铁栓子肩上撅着粪筐进了院子。小换给他端了一盆洗脸水,她发现男人的眼睛里亮闪闪放着光,神采飞扬的样子,就像一棵挺立在春天里茂盛的杨树。小换道:“看你高兴的,是捡到宝了?”
铁栓子说:“今天是腊月初一,快过年了,我高兴呢。”后来,小换知道了,这一天,铁栓子正式加入了姐姐的组织。
腊月初十,一大早天上飘起了雪花。小改戴上头巾说要出趟门,去赵庄大姑家的药铺取一副药。小换说:“姐,到大姑家光官道就有二十多里的路,还得翻一道山岭,还得过一个鬼子的据点,天还下着雪,你一个女人家怎么行?”
小改抬头看看天说:“看样子这雪也下不大,我抄小路走。这副药很重要,我必须在今天午饭前取到,一霎也不能耽误。”
铁栓子问:“大姐,有药方吗?”
小改说:“有,药方藏在我的发髻里。”
铁栓子道:“大姐,这样吧!虎子他娘正好身子有点虚,我推着她去赵庄药铺看看病,正好取着那副药。行不行?”
小改想了想,觉得这个办法比较合适,便把药方从发髻里取出来,给了小换。她郑重地说道:“妹妹,你一定记住,这张药方无论如何都不能落到鬼子汉奸的手里。”
小换说声:“放心吧!我记住了。”戴上头巾准备出门,刘氏从炕上下来,把虎子塞进小换的怀里,抻抻被外孙弄皱了的衣服下摆道:“都不用争了,你们以为我天天坐在炕上什么都不知道是不是?栓子,你推着我,咱娘俩去趟赵庄,我本来就是个有病的人,不用装。你两个老老实实在家看孩子,把药方给我。”
这是一个最好的办法,可是小改舍不得让娘亲担风险。刘氏已是打定了主意,穿好棉袄就要出门。小改一把抱住娘,眼里含着泪水。刘氏给她擦了一下眼泪说道:“行了,先干正事,等回来你再给我撒娇。”
小换把药方从自己的发髻里取出来,细心藏进娘的发髻里。小改低声跟铁栓子说了接头的暗语。铁栓子推出来独轮车,小改扶着娘亲上了车盘腿坐好,小换给娘拿来一床棉被裹在身上。姐妹俩站在门口,看着铁栓子推着娘急匆匆上了路。
碎细的雪花有一搭没一搭地飘着,下了半天也没把地皮盖起来。走了一段路,铁栓子隐约看见了鬼子据点,有二鬼子在盘查过路的乡民。刘氏吩咐铁栓子:“扶着我下来,去路边抓把干土给我。”铁栓子放下车,扶着岳母下了车,从路边抓了一把黄土给了岳母。刘氏蹲下来,捧进手里搓搓,将细土沫沫涂了满脸,铁栓子一看,岳母脸上黄黄的,就像病了很久一样,不由得在心里佩服老人的计策。
走到鬼子的据点跟前,一个二鬼子气势汹汹地喝道:“干什么的?过来检查。”
铁栓子推着岳母走到跟前,哈着腰说:“老总,俺娘病了,俺推着她进城看病。”
二鬼子往前走了两步,见老嫲嫲脸色黄黄的,病情严重的样子,问道:“什么病?”
铁栓子道:“不知道啊!又呕又拉的,吓死个人。这不,走在路上都在呕黄水。”
刘氏伸出一只手捂住嘴,使劲憋着干呕,一只手指着路旁。
二鬼子见病人马上就要呕吐了,恶心地捏着鼻子喝斥:“滚!快给老子滚!滚得远远的!”
铁栓子推着独轮车小跑着离开。待走得远了,刘氏笑着骂道:“坏小子,你还真会编排人呀!”
铁栓子只有嘿嘿傻笑。来到赵庄的药铺,还不到正午时间。铁栓子按照小改叮嘱的暗语跟柜上伙计接上头,把药方给了伙计。小伙计把一大包草药递给铁栓子,仔细嘱咐着:“这些草药很贵重,明天天不亮就得煎上,一定叫病人按时喝,煎药的时候注意火候,千万别浪费了。”铁栓子答应着,抱着草药,扶着岳母出门。
刘氏上了车子,把草药盖进被子里。雪已经停了,西北风呜呜地刮着,将街角的尘土卷起来扬了满天。铁栓子看了看四周,旁边有一个卖火烧的小摊子,过去买了两个火烧递给岳母,自己拿着一个蹲在墙角吃了,推着岳母往回走。
铁栓子回到家,把草药给了小改,转述了药铺伙计的叮嘱。刘氏见他们在商量事情,从怀里掏出一个火烧,抱起虎子进了里屋。
当天夜里,来了两个人把草药取走了。
后来,听小改说,那天天还没亮,武工队摸进县城,打死了几个鬼子汉奸,救出来两个被鬼子关押的学生。
年关将近,鬼子汉奸经常下乡扫荡。武工队的内线交通员搞到情报,连夜通知给小改。腊月二十,鬼子汉奸又出了据点扫荡,沿路的乡民们早得了消息,把家里的粮食藏起来,带上吃的用的,牵着牛羊牲畜,躲到山上去了。
村庄都是空的,鬼子进村没抢着东西,气急败坏地放火烧屋,破坏村庄。回去的路上,被游击队截住打了个埋伏,灰溜溜地退回据点,很久没敢出来祸害乡民。
小换心里暗自琢磨,像姐姐一样的人定然是到处都有,这样的消息才能很快散发给老百姓,使得乡邻们免遭生灵涂炭。小换对这些不怕死的人怀着钦佩之情。
二
转眼间虎子已经过了三个生日,铁栓子的行踪越发变得神秘起来。半夜醒来,小换搂着小小的孩子,摸摸身边空空的被窝,心被不安笼罩着,她盯着黑漆漆的夜色,直到窗纸上微弱的亮光一点点盈满了房间。
出了正月,铁栓子跟小换商量:“家里时常有客人来,虽说咱家住在村梢头,还算背静,也有凡人想不到的地方,长远下去不是办法。我想在西岭盖间草棚子,开出一块菜园,种上些甜瓜,对邻居就说盖个看瓜屋子。有客人来了,在那里凑付着歇息,西岭的地势高,村外有人来都能看见,万一有情况就从后头树林里上山,神不知鬼不觉不会被人发现。”
小换道:“我也在担心这个事儿呢,虎子还不懂事,万一说出去就麻烦了。你这个想法挺好的,平时避个风雨,来客人了有个接脚的地方。咱们还得跟大姐说一声吧?”
铁栓子道:“嗯,等她回来你们姊妹俩商量着,我先去岭上砍几棵松树,好做檩条子。”
小换看着男人扛起铁锹斧头出了门,回头喂了鸡鸭家畜,她拍了拍围裙上的灰尘,转身去灶房准备午饭。
小改同意了铁栓子的建议,她说还要跟她的上级汇报一下。很快,她带回来上级的答复,以后就把这个草棚子当成临时联络点。
铁栓子干活洒脱,用两天工夫搭了间草棚子。他从山沟里挖了些烂草淤泥,一车车推到草棚前面的地头,又从家里推了几车牲畜粪一起拌匀扬进地里,地边用山石垒上围栏,硬生生将山岭薄地治理出半来亩平整的菜园子。
草棚后面是长满松树的张家林,林地旁有一片枝叶杂乱的柞树,繁密的柞树林遮掩着一条长满了野草的山沟。铁栓子站在地头仔细端详草棚后巉岩嵯峨的大山,山沟从山腰处将一座山分成两半,沟里有淅淅沥沥的泉水终年流淌。清明节快到了,远山已经有隐隐约约的绿色。
铁栓子把扇瓢带到西岭瓜地。他把扇瓢竖在瓜地的围栏上,西岭地势高,小换站在院子里,抬头就能看见缠在木杆子上的红色布条。
过了清明,山桃花开满了西岭,铁栓子带着小换来西岭踏青。铁栓子爱怜地看着小换穿了一件月蓝色的春衫,仰头站在花团簇拥的桃树下,就像一幅踏春赏花的美人图。铁栓子拉着小换的手,两个人向着西山的方向看去,铁栓子说:“听说在那边的大山上,八路军跟一伙汉奸土匪打了好几次仗。不知道大哥找到四弟了没有?”
小换体贴地问:“是不是想大哥了?抽空回去看看吧!说不定有四弟的消息了呢。”
铁栓子思忖了一下,说道:“我明天回去看看,当天就赶回来,咱家的瓜地也该下种了。”
小换盛了一袋子粮食让铁栓子装在独轮车上,袋子上放了些木柴遮盖着。小换站在巷子口,目送男人推着车出了村子,拐上弯弯的山路,结实的背影渐行渐远。
太阳压山的时候,铁栓子回来了。他的脸色沉郁,心事重重的样子。虎子扑过来,他只抱了抱就放下了。
小换担心地问:“家里都好吧?”
铁栓子叹口气道:“唉!大哥常年在外面做生意,家里的庄稼也没好好管,我去地里看了看,麦子地里一片的蒿草花,蒿草比麦子还高。”
小换道:“大哥跑四乡做生意,大嫂不会地里的活,庄稼顾不过来也正常。你有时间就去帮着收拾一下,不用当成心事愁。”
铁栓子说:“我不是愁大哥家的庄稼地,我忧心的是二哥,他如今在县保安大队当差,保安大队里头的地痞流氓多,我怕他跟着学坏呀!”
小换听说二哥去了县保安大队当差,心里也是一惊:“二哥去了县保安大队当差?说出去名声可真是不好呢!也罢!脚长在自己的腿上,走哪条路只能自己挑选。他那么聪明的人,不会不给自己留条后路吧?”
西岭的甜瓜结果了,铁栓子时常住在草棚子里。邻居们看见小换挎着篮子给铁栓子送饭,有时候是小改去送,女人们看小改的眼神时就多了一些轻蔑。
一日半夜,有人带来重要情报,要求尽快送给山北的游击队。铁栓子说,正好摘些甜瓜,扮成卖瓜的做掩护去送情报。天还没亮,铁栓子把情报藏在短衫下摆的破洞里,推着一车甜瓜就上了路。
山路弯弯曲曲,转过山角时,太阳已经爬了一杆子高。五月的天气,太阳热烘烘地烤人,铁栓子戴着一顶破斗笠,肩头搭着一条汗巾,眼神机警地观察着路况。
忽然拐弯处一阵尘土飞扬,铁栓子赶忙在路边停下车,只见有一队二鬼子跟在三四个日本鬼子后头朝这边走来。铁栓子镇静地撩起短衫擦擦脸上的汗,摸出情报填进嘴里,顺手打开一个甜瓜,把情报就着甜瓜咽进肚里。
鬼子兵凶神恶煞般走到跟前,铁栓子装作害怕的样子,将甜瓜车歪到路边,二鬼子一拥而上抢着甜瓜就吃,日本鬼子指着铁栓子叽里咕噜喊话。
一个二鬼子问:“太君问你,是不是土八路?大热天出来干什么?”
铁栓子颤抖着说:“老总,俺家的甜瓜熟了,俺要去前边的村里卖瓜,老总爱吃就吃吧!都送给恁,俺不要了。”
二鬼子跟日本鬼子哇啦了半天,日本鬼子举着枪托往铁栓子身上打,嘴里咕噜着:“八格!八格!”
铁栓子顺势摔倒在地,两只手抱着脑袋。日本鬼子指挥二鬼子将铁栓子身上搜了一遍,连盛瓜的筐子都给拆碎了。鬼子没搜到东西,在铁栓子身上狠狠地踹了几脚,一众人汹汹而去。
铁栓子爬起来,擦擦身上的血迹,推上被鬼子砍了好几刀的独轮车,跛着脚继续前行。他找到目的地,把小改告诉他的情报内容转达给游击队后,一下子昏了过去。
三
秋天来了,铁栓子惦记大哥,跟小换说要回徐家庄看看。小换道:“我给大嫂和孩子们置办些吃的用的你带着吧。”
铁栓子回徐家庄过了三天,这三天把小换急得心神不定。小改见妹妹屋里屋外走来走去的样子,知道她是惦记铁栓子,便安慰妹妹:“你不用这般担心俺妹夫吧?一个大男人,还走丢了?说不定是他们家的庄稼熟了,他帮着弟兄们干活吧?”
小换道:“姐,他说当天回来,这都三天了,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前些日子他刚刚死里逃生,这次千万别遇上鬼子呀!”
小改道:“你实在担心,我去趟徐家庄看看?”
小换道:“亲姐呀!你老实待在家里吧!我担心一个已经够堵心的,你千万别再给我添事儿了!”
小改道:“就你这么点小心眼,遇上大事可怎么得了?这样吧,我在家里做饭,你带着虎子出去走走散散心,说不准正好迎着俺妹夫回来呢。”
黄昏之时,铁栓子回来了。小换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关心地问:“是不是家里遇上难事儿了?大哥大嫂还好吗?”
铁栓子说:“大哥病了,我帮着大嫂干了一些地里的活。”他叹了一口气,慢慢说了家里发生的情况:
大哥为了打探金锁的消息,挑着货郎担子走遍了四乡八镇,打听到哪里有八路和鬼子打仗,他就去哪里做买卖。这一次,他听说八路军在甲子山打了一场硬仗,就挑起担子去了甲子山一带。战火后的甲子山,满眼是凋零肃杀的景象。他发现了山前一大片的新坟,在炮火烧焦后的山坳里触目惊心。大哥仔细看了一下,那些坟堆前,有的立着木牌,上边用墨汁写了名字,大多数的坟前什么都没有。听附近村里的老乡说,这是战死的八路军和游击队的勇士们,他们都没有留下名字,那几冢大的坟墓是几个人葬在一起的。大哥站在墓地前,注视着一抔抔黄土,这黄土里埋着的枯骨,哪一个生前不是生龙活虎的汉子!哪一个不是父母的骨肉兄弟的同胞!谁家不是在日夜盼望着相聚啊!他们,连个姓名都没留下呀!大哥的心像被针刺了一样绞痛。他无心再做生意,失魂落魄地往家走。大哥心怀哀伤又受了风寒,一路上走走停停盘桓了六七天,到家后就生了一场大病。大哥说,以后不去找了,听天由命吧!
小换听了铁栓子的话,想起四弟朝气蓬勃的样子,不由得黯然伤神。
铁栓子看着沉默的小改,恳求道:“大姐,我知道你认识俺家老四,还请大姐留意一下,不管他是死是活,只要能得到他的实信,也能了了俺娘临走之前的心愿。”
小改道:“我记着了,只要有他的消息,我会告诉你们。”她停顿了一下,又接着说:“小换,你不是问明同学吗?我和他并没有成亲,明同学已经牺牲了。他在一次执行任务的时候被叛徒出卖了,死在鬼子的监牢里。他是被鬼子折磨死的,他至死都没有屈服!”小改的眼里泪水盈盈,她看着铁栓子和小换说:“我们这些人,早就做好了随时牺牲的准备,你们记住了,如果有一天我也不在了,你们不要哭!我们是为了追求民族解放而献身,虽死犹荣!”
铁栓子听了小改的慷慨之词,对这个行事果断勇敢的姐姐肃然起敬。他说:“我记住了!我也会做一个这样的人!”
小换的心里充满了伤感,她看看姐姐,又看看男人:“姐,我不太懂你说的话,但是我相信你们都是好人,你们做的事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穷苦的老百姓。姐,你有用得着我们的时候,我和栓子一定全力帮着你!”
小换握住妹妹的手道:“姐姐相信你!我们相信天下穷苦老百姓跟你是一样的心情。因为,我们是为了老百姓而战斗,为了老百姓而流血牺牲,我们把根深深地扎在老百姓的心里,我们的事业一定会取得胜利!”
四
秋天还没过去,铁栓子接到老家的邻居来报丧,二哥徐石头死了。铁栓子带着小换回徐家庄帮着大哥处理二哥的丧事,得知了二哥的死因,铁栓子却是又羞又恨。
二哥徐石头是被武工队在锄奸的时候打死的。二哥所在的保安大队参入了两次偷袭八路军后勤医院的行动,给八路军造成重大伤亡。武工队决定消灭这个祸害。
一天夜里,武工队员们摸黑进了县城保安大队的驻地,除掉了背着血债的保安大队队长和两个铁杆汉奸,缴获了十几支枪。武工队本来打算从宽处理缴械投降的保安队员,好死不死的徐石头却趁着武工队要撤走的时候,伸手从枕头底下摸枪。赶巧被一个机灵的小伙子发现了,一脚踢飞了他手里刚摸到的短枪,接着手起一刀,扎在他的脖颈上,徐石头当场死亡。
徐石头死得不光彩,弟兄两个商量着从简葬了。从林上回来,铁栓子见大哥瘦骨如柴眼神空洞,全无从前精明强干的样子,禁不住心下一酸。
铁栓子跟大哥说:“大哥,你以后就别出去做生意了,兵荒马乱的,出门在外不安全。老四的事儿有我呢,你只管放心,我一定找得到他。”
大哥道:“三弟,你看我这个样子,跟个废人差不多少,还能做什么生意?老四的事,找不着也别强求了,自古青山处处埋忠骨,老天爷可怜咱们,弟兄几个就见上一面,见不着咱们就认命吧!”
大嫂道:“三弟你看呀!你大哥这一场病刚有个起色,又出了老二这档子事,这两天他吃不下睡不着,千万别再犯了病。”
大哥道:“老二是自己作死啊!他死就死了,扔下这一家子怎么办呀?你二嫂带着两个小孩子怎么过日子?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有心无力,照顾不过来。想想真是愁人。”
小换道:“大哥大嫂别太累心了,有事您就吩咐俺们,俺两口子也好为大哥大嫂分担点忧虑。俺二嫂家里正是困难时候,咱们兄弟两家都帮衬着,接济着,把孩子们拉扯起来就好了。”
铁栓子道:“大哥,你先把身子养好,咱这一大家子,都指着你是主心骨,你万不可糟践自己。俗话说,车到山前自有路,上哪山砍哪柴啊!”
大嫂道:“三弟说得对呀!我就说是这个乱世,走一步看一步吧!昨天老二媳妇跟我说,要带着孩子回娘家。家里这个样子,我也不敢逞强留她,我是什么话都没敢接呀!我想啊,回就回吧,只要能把孩子拉扯大就行了。她娘家人实在是不能容,咱们就接过来,帮着她拉扯孩子吧!”
小换和大嫂又去二嫂家里坐了一会儿,说了些安慰的话,二嫂只是哭。在二嫂的哭声里,所有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无力,大家的心里都似压了石头一般沉重。
秋风忽起,黄枯枯的叶子零落了一地。看看天色已晚,兄弟两个凄凉告别。
生逢乱世,人们就像被山洪裹挟的沙砾,有的跟随着激流勇往直前,有的却已被洪流抛弃,淤进岸边的烂泥中了。
夜里,小换怀着心事,鸡叫头遍了还没睡着。迷迷糊糊里,听见院子里有响声,她抬身欲起,铁栓子按住她的肩头小声说:“有客人来了,我去看看。”摸索着穿了衣裳出门去,小换也跟着起身下了床。
这次却是送来了一个县里的交通员和胳膊受伤的武工队教导员。他们在一次锄奸行动时被叛徒认出来暴露了身份,此时,敌人正在大范围搜捕。几个人面色凝重地站在院子里,小换感觉到秋风的寒凉。
小换帮着姐姐把两个人安置到灶屋的里间,转身出来,两个同来的人已经静悄悄离去。小换抬头看看天,残月从灰黑的云里露出纤瘦的一角。一阵风起,小换打了个寒颤,她把手拢进袖子里,轻手轻脚回了西屋。
两天后的夜里,来了一个联络员。小换习惯地跟着男人起床,来灶屋给联络员做了口吃的。
联络员无心吃饭。他的眼里汪着泪,长长呼出一口气道:“教导员,区里的宣传干事叛变了!”
小改吃了一惊:“你说谁?是宋干事吗?”
联络员点点头。
交通员看了一眼教导员:“不好,他知道的事情太多了。他还去过我家躲鬼子。”
联络员悲伤地说:“大哥,这个叛徒带着鬼子汉奸去搜捕你,大娘和嫂子什么都不说,这些畜生就放火烧了房子……大娘和嫂子都遇害了!呜呜……”联络员捂着脸蹲在地上,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交通员身子晃了一晃,教导员紧忙伸出手扶住他,铁栓子走过去扶着交通员坐在凳子上。交通员压低了哭声,哀哀地说:“俺娘下个月过五十岁生日,俺媳妇怀孕四个多月了!”
几个人都默默流泪。小改擦了把泪说:“教导员,这个人认识我!马上跟上级汇报,联络站是不是需要转移?”
联络员道:“这个叛徒!他还指认了好几个联络站,赵庄的联络站也被破坏了,联络员把密件嚼碎了咽进肚子里,拉响了手雷,抱着一个鬼子同归于尽。赵掌柜被捕了。”
小改吃惊地问:“赵掌柜被捕了?他是暴露了吗?”
联络员道:“他没有事实证据落在敌人手里,组织正在想办法营救。我带来上级的指示,你们随时准备转移。”
几个人商量了一下,马上将交通员和教导员转移到西岭的草棚子,万一有情况立即撤退进山。
小换急忙用包袱包了一叠煎饼给了铁栓子捆在腰上,铁栓子带着教导员和交通员静悄悄走出门,小换站在门口看了一下,黑漆漆的夜万籁俱寂,半块瘦月已经被厚厚的云层吞没。她关上门,回头走进灶屋。
小改已经做出最坏的打算,她正着手处理平日藏在墙壁里的文件。她挑选出一些不太重要的文件推进锅灶下,点着火烧成灰烬。还有两个文件,她郑重地对小换说:“妹妹,我把这些宁可丢了性命也不能泄露给敌人的机密文件交给你啦!这两个文件,关系着几十位兄弟姐妹的安危,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定要想尽办法把它交给我们的人,拜托啦!”
小换含着泪接过文件,她的手颤抖着,抚摸着姐姐瘦削而又坚毅的肩头:“姐,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好这两个比命还重要的文件!只要有我在,文件就是安全的!即便是我死了,我也不会让文件落入鬼子汉奸的手里!”
小改握住妹妹的手,她的眼里闪着亮光,她轻轻地说:“妹妹,把最困难的时候挺过去,希望就在眼前。你记住,如果我不在了,会有人来联络你。我把暗语告诉你,你千万记住了!”她伸出右手做了一个手势,又在胸口上拍了三下:“记住了吗?”
小换点点头,照着她的姿势做了一遍。小改道:“对,就这样。咱们先把文件藏起来吧!”
小换想了一下,找来一根苞米杆,轻轻用刀剖开,中间的瓤子刮掉,把文件搓成长条,细心包进苞米杆子里,再用麻绳缠结实了。她和姐姐掀开床铺,拨拉开席子底下的茅草,露出秫秸编的床把子。她将苞米杆塞进床把子,再把茅草拍拍平整,盖上席子,恢复了原样。
鸡叫两遍,小改换了一身娘穿的旧衣裳,包上一顶蓝布头巾,提上一个篮子,打扮成讨饭的模样,准备出门。小换抓住姐姐的手:“姐,千万保重!我在家里等着你们胜利的好消息!”
小改轻轻抽出手:“回去吧!记住我说的话!你关好门,无论外头有什么动静,都不要出来!”
小换擦了一下泪,关了门回到屋里,见娘坐在堂屋的大椅子上,神情冷峻地说:“二丫,我知道你们有事都背着我,怕我担心。实话说,你们那些事儿,我也猜得差不多。现在,他们两个人都走了,家里就剩下咱老少娘仨,以后过日子的担子都落在你一个人身上,娘心里疼啊!”
小换依偎在娘的身旁:“娘,有您在我身边,我就什么都不怕!我只盼着他们都好好的,我们总有相聚的那一天。”
刘氏拍拍闺女的手背:“二丫,你去把大门栓子抽开,就当他们是夜里偷偷跑了。别怕名声不好听,这样做跟大家能有个说词,咱们还得往下过日子。”
小换猛然明白过来:“还是娘想得周到。”便去轻轻把门栓开了,让大门虚掩着。看看天色欲晓,小换干脆不去睡觉了,她把院子清扫了一下,回身进了灶房,收拾一下夜里留下的痕迹,动手准备做早饭。
小换往灶底下续着草,一边留心听着外头的动静。忽然听见尖锐的枪响,墙外一阵提提踏踏的脚步声和狗叫声,接着保长敲着锣吆喝着:“老少爷们!都出来吧!皇军来训话啦!”街上的叫骂声和小孩子的哭声响成一片。
小换从灶前抓了一把灰往脸上涂了一下,把灶前的干草弄乱,想了想,又从茅厕里提起一只尿罐子放在西里间床前,顺手把床上的被子扯乱。她来到东里间,看见娘已经给虎子穿好了衣裳,便一手抱起虎子,一手牵着娘的手,娘三个来到院子里。
大门哐的一声被三四个二鬼子撞开,二鬼子气势汹汹闯进院子,虎子吓得紧紧抱住娘的脖子。
一个二鬼子喊着:“喘气的都给我滚出来!老子要搜查土八路!”
小换抬头瞥了一眼西岭的方向,那根高高竖起的瓢扇已经不见了,她心里感觉安稳了一点,又空荡荡的难受。
二鬼子冲进屋里乱翻,小换听到“啪啦”一声破碎的动静,一个二鬼子跺着脚骂骂咧咧走出堂屋:“操他娘的,晦气!懒娘们,恶心死了!”他端着枪,推搡着小换:“快点走,皇军要训话啦!听见没有?”
娘三个被二鬼子驱赶着,来到村公所的门前,那里已经聚集了一众乡亲。两个鬼子兵牵着狼狗围着乡亲们转圈,十来个二鬼子手里端着枪站在周围。
一个鬼子手里拿着两张画像,挨个在邻居们跟前对比,小换心里一惊,那正是交通员和教导员的画像!
鬼子叽哩哇啦一阵,一个二鬼子吆喝着:“皇军说了,这两个人是八路匪徒,皇军要抓住他们。谁能说出他们的下落,皇军重重有赏。要是被皇军翻出来,你们都死了死了的。明白了吗?”
人们互相看看,都沉默着。日本鬼子拍拍狼狗,凶狠的狼狗朝着人群乱扑乱叫。鬼子从人群里拉出来一个庄稼汉子,一个二鬼子上来举起枪托搂头盖脸地打,那汉子疼得大叫,一个妇人从人群里哭着跑出来扑到男人身上,日本鬼子穿着皮靴狠狠踩着女人的脑袋。带着孩子的乡亲赶紧把孩子搂在胸前。
忽然从远处传来几声枪响,随后又是一声沉闷的爆炸声,鬼子愣了愣,叽哩哇啦喊了几句,一个二鬼子高声喊着:“集合了!集合了!”从村巷里跑出来二三十个二鬼子,鬼子挥了挥手,一群二鬼子簇拥着两个日本鬼子撤出村子。
乡亲们见鬼子走了,各自搀着老人抱着孩子散去。小换放下虎子,走过去帮着大家把被鬼子打伤的邻居扶了起来,看着他们一拐一瘸地往家走。她回头挽着娘的手臂,一手抱起虎子,随着四散的乡亲回了家。
院子里堆起的柴草被二鬼子给挑得到处都是,屋子里更是被翻得乱七八糟,小换顾不上收拾,她把虎子放下来,紧趋几步进了堂屋。小换看见里间门大开着,神情慌慌地扑过去,当看到床铺还是原来的样子,她用手拍拍胸口,松了一口气。忽然觉得一股骚臭味扑鼻,低头看看,床前的尿罐子已经摔碎,尿液淌了一地。
小换正在收拾乱腾腾的物件,保长带着两个乡丁推开门进了院子。小换听到响声,抬头见是保长,心下就警惕起来。她停下手里的活,走出堂屋们,一边问候着:“保长大叔,怎么有空来俺家呀?”
保长冷哼了一下:“富贵家里的呢?出来,有话问你!”
刘氏牵着虎子走出来道:“保长大兄弟,你看看这乱糟糟的,没法叫你坐下啦!大兄弟有什么事就问吧!”
保长斜着眼道:“你以为皇军走了,就没有事了?我都注意着了,你那个不着调的大闺女哪里去了?还有姓徐的那个小子呢?”
刘氏道:“看看兄弟说的话,孬好她是个晚辈,还得叫你一声叔是不是?有这么说孩子不着调的吗?”
保长翻着白眼:“咋啦?我说她不着调还委屈她了?天天摇拉着东门进西门出的,怎么偏偏今日不见了?是不是通匪投八路了?”
小换把娘往屋里推着说道:“叔,俺娘老糊涂,您老别和她一般见识。她是叫俺虎子爹给气糊涂了。”她搬了个凳子给保长坐下,擦着眼泪说:“叔啊!说起来这事怪我。昨天晚上,虎子他爹跟我拌嘴,被俺娘给骂了几句。他上来驴脾气,要回徐家庄。他前脚走,俺姐姐后脚跟着撵,说是去劝劝他。结果,”小换抽泣着:“结果,到现在也没见两个人回来。”
保长道:“你编故事我听吧?怎么这么赶巧,皇军来了,他们就跑了?他们跑哪里去了?是不是投了八路?”
小换呜呜地哭着道:“叔,俺没说他两个偷跑了呀!再说,他们也不知道皇军今天要来训话呀!俺不信俺虎子他爹会跑,他还得给俺种地养家不是?也说不准是赌气回徐家庄了,俺姐姐跟着劝和去了呀!我再等等看看,他们今天再不回来,我明天就去徐家庄找他们!”
保长说道:“瞧恁姐姐那个风流样吧!拐跑你那个傻男人还不容易?跑了更好,省得我看着心烦!得了,我也懒得管你们家的破事。走了!”
五
姐姐和铁栓子走后,小换就像丢了魂一样,屋里屋外走坐不宁。刘氏把虎子揽进怀里,心疼地看着闺女憔悴难过的样子说道:“儿呀,你出去走走吧!别闷家里憋屈出病来。”
“是呀!早晚要走出去,必须走出去!我要坚强,像姐姐一样坚强!”小换这样想着,挎上一个篮子,形单影只来到西岭。她看着这一大片岭头薄地,看着已经被铁栓子铺上一层黑褐色泥土的菜园子,眼泪顺着两腮流下来。她见那杆扇瓢孤零零躺在垄沟里,便走过去蹲在地头,把缠在扇瓢上的红布条一道一道拆下来。她仿若听见铁栓子的脚步声,就停下手里的动作,仄了耳朵细听,她站起来,走进草棚子里转了一圈,抬眼看看田地,只有风吹动干枯的苞米杆子,一只田鼠快速钻进地洞里。
小换擦擦眼泪,步履坚定地走到地头,将葫芦瓢从木棍子上解下来,扔进地边的土沟里。她想了想,又走过去捡起来放进篮子里。她仰起头看看阴沉沉的天空,心里想着,总有云开日出的时候吧!姐姐说过,把这艰难的日子挺过去,希望就在前方!
小换已经习惯了在半夜醒来,她坐起来听听院子里有没有声响。睡意朦胧里,她看见铁栓子和姐姐站在门外,急忙披上衣裳下床,轻轻地拉开门栓,她看见寒凉的月光洒了一地。她痴痴地看着寒风从光秃秃的树枝上飞掠下来,不怀好意地从她的身边涌进屋里。
冬至过后,天气越发寒冷。厚重的冬云遮住天空,一连几天见不到阳光,夜里静悄悄下起了大雪。清晨,小换推开门,只见白茫茫一片盖住了往日的杂乱。她拿起铁锨在院子里铲出来一条行道,挥袖擦擦划过脸颊的雪水,抬头看向西岭,天地间乌蒙蒙的云雪挡住了她的视线。天这么冷,栓子和姐姐他们在哪里呢?有没有棉衣穿呢?她胡乱想着。
雪停了,西北风肆虐着,仿佛要把人世间全部冻结了一般。
大哥在寒天雪地里来到小换家。大嫂听到邻居传言,说是铁栓子被小改拐跑了。大哥哪里会相信三弟做下这样的事情?他放心不下,便顶着寒冷来看看究竟。
大哥见弟媳妇憔悴不堪的样子,心里又是愧疚又是怜惜,他低着眉眼跟刘氏说道:“婶子,俺兄弟做下对不起俺弟媳妇的事儿,俺老徐家就得赔礼补偿。您老看这样行不行?我把您一家接到俺家,俺家里只要有一口吃的,就不会饿着您。”
刘氏叹口气道:“大侄儿呀!事到如今,也别说谁家对不起谁家。我这么大的年纪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不争用了。都听俺闺女的吧!”
小换道:“大哥,俺虎子他爹不会做出这样的事儿!我不离开这个家,我要在这里等着,等着俺姐和虎子他爹回来,给俺说明白他是去了哪里?”
大哥道:“弟媳妇,你看看家里,老的老小的小,里里外外就指望着你持家,你一个女人家怎么承受得了这样的苦累?”
小换道:“大哥且放心!不管吃多少苦,我是一定要撑起这个家的!我会把虎子拉扯大,俺娘俩等着他爹回家!”
大哥对这个知书达理的弟媳妇更多了敬佩之情:“三弟媳妇,你一个弱女子都有这样的勇气,真是愧煞我这七尺男子汉啊!既然是弟媳妇这样要强,我也要振作起来,尽我的能力帮助你。我回去收拾收拾,再去下乡做买卖,正好打听俺三弟四弟的下落。”大哥给刘氏作了一个揖,踩着积雪回徐家庄。他挺直了腰板,一扫往日的颓废,他暗自下了决心,一定要撑起徐家的大梁!
正月里,菊儿回娘家,过来跟小换叙旧。小换开了门,见菊儿姐姐清清爽爽站在门口,眼泪一下子流了满脸。菊儿抬起右手,做了一个手势,轻轻在胸口拍了三下道:“小换,莫哭了,咱们进屋拉个呱吧!”
小换心头一个激灵,拉着菊儿就往屋里走。她把大门关了,跟娘说:“娘,你带着虎子在炕上玩吧!我跟俺菊儿姐姐说说话。”
小换拉着菊儿的手进了西里间,把房门关了,张开右手做了一个同样的动作:“姐姐,没想到是你!”她含着泪问道:“姐姐,你知道俺姐现在怎么样了?”
菊儿面色沉了沉,她拉住小换的手道:“小换妹妹,你一定要挺住啊!姐姐她……”
小换一把捂住菊儿的嘴:“姐,不要说了!我已经明白了。”小换记得姐姐临别的嘱咐:“如果我不在了,会有人来联络你!”小换压抑着哭声,她怕娘知道了姐姐的噩耗会怎样的撕心裂肺!
菊儿紧紧抱着小换,默默等她停下哭泣。菊儿发现,自己的泪水已经把小换的后背湿了一片。小换抬起泪脸,抽噎着问道:“姐,你知道虎子他爹的消息吗?”
菊儿抬手擦擦小换的泪水:“这我不可知道啊!我是地下联络员,上级启用我接替姐姐的秘密工作,我们都是单线联系,除了联络任务,其他都不知道。这都是组织为了保护咱们的安全。”
小换惆怅着点点头:“我明白,俺姐姐说过,这是组织的纪律。”她心里默默祈祷:栓子哥,你一定要好好的,我等着你回家呀!
菊儿道:“姐姐临别的时候,有没有交代下没有完成的任务?”
小换想了想说:“姐,我想见姐姐的上级,姐姐说了一些事情,需要我跟她的上级汇报。”
菊儿爽快地说:“好的妹妹,我尽快把你的请求带给上级,让上级安排时间见你。”
小换说道:“姐,俺姐姐的事儿,现在先瞒着俺娘,我怕她受不住这个打击。”
菊儿道:“妹妹说的是,上级也是这样指示我的,姐姐的事万万保密,要我们保护好你们一家的安全。妹妹,你相信我的话,我们的人在暗暗地保护着你一家。”她握着小换的手:“妹妹,你知道吗?我们很快就能把鬼子赶走了!现在全国的战场上,日本鬼子节节败退,他们离着投降不远了!前些日子,盘踞西乡的汉奸土匪朱信斋被我们的八路军歼灭了!当着几万百姓,八路军将这个血债累累的汉奸审判后枪决啦!据说呀,当地的百姓们一拥而上,把朱信斋的尸体切得粉碎!”
小换握住菊儿的手道:“等胜利到来的那一天,俺家虎子他爹,俺四弟,还有很多很多的勇士们,他们都能回家团圆啦!乡亲们再也不受土匪恶霸鬼子汉奸的欺负,家家都能过上平安顺遂的日子,这就是俺姐姐说的,建设一个新社会吧?”
菊儿庄严地说:“姐姐说得对!妹妹,烈士的鲜血不能白流!咱们一定推翻这个黑暗的社会!老百姓的好日子就要来了。”
小换点点头,攥紧了拳头。她的心里好像点燃了一盏灯,亮亮的灯光里,仿佛看见了姐姐的身影。她想,只要跟着姐姐的脚步走,就能看到姐姐说的新社会!
两天后的晌午,小换在院子里洗衣裳,她忽然听到一个声音:“抽签拆字算命!”她觉得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便开了门,只见一个戴着墨色眼镜的中年男人手里摇着铃铛,肩上背着褡裢,朝着自己伸开右手做了一个手势:“大嫂,要抽个签解惑吗?”
小换看看四下无人,抬起右手做了一个相同的手势:“请先生来家里坐吧!”把算命先生请进家里。那人取下眼镜,小换吃了一惊:原来是武工队的教导员!
小换朝着东里间喊了一声:“娘,您带着虎子在院子里玩一会儿,我跟先生问个疑惑。”
刘氏答应着,带着孩子去了院门口过家家。
小换激动地流出眼泪,她告诉教导员:“大哥,俺姐姐临别的时候,交给我两个文件,她说,关系着几十个人的生命安全,宁可丢了性命也要保住它,让我想办法把它交给上级。”
教导员沉重地说:“你姐姐是我们的优秀战士!那天,我们穿越封锁线的时候遇上敌人,她为了掩护我们,暴露自己的位置,最后用一颗手雷与敌人同归于尽。”他的眼里汪着泪水,仰起头憋了回去。
小换捂着嘴,将哭声咽回去。她起身进了里间,把床铺掀开,从床把子里抽出文件,给了教导员。教导员双手接过来,细心收藏进算命的物件里。
小换问道:“大哥,你知道俺虎子他爹的下落吗?”
教导员道:“徐铁栓参加了八路军,上前线打鬼子去了。他说,他要多杀鬼子,为姐姐报仇!为死难的父老乡亲们报仇!小换妹妹,现在,抗日的形势大好,日本鬼子快要完蛋了!咱们武工队配合着八路军,已经拔掉了好几个鬼子的据点,朱信斋这个恶魔也被我们除掉了。咱们的家乡很快就要解放了,老百姓再也不用提心吊胆的过日子。等赶走了日本鬼子,你们一家人跟天下老百姓一样,就能团聚了。”
小换郑重地说:“大哥,我有个要求,我想成为俺姐姐那样的人,大哥可以为我引路吗?”
教导员站起来,庄重地握着小换的手:“我代表组织接受你的请求。但是小换妹妹,加入组织,要有不怕艰难险阻的钢铁意志,不怕流血牺牲的坚定信念,还要经过组织上的严格考验。你有这样的准备吗?”
小换坚定地说:“大哥,我有准备。你们就考验吧!”
春天来了,八路军和游击队拔掉了县城外围交通干线上鬼子盘踞的炮楼碉堡,小换的家乡成了解放区。
一日,小换得到消息,有一支八路军的队伍要从村前官道上通过,奔赴抗日前线。小换和娘每人挎着一个篮子,里边装着煮熟的鸡蛋和花生,还有亲手缝制的鞋袜,一手牵着虎子,带领乡亲们来到路口等候着。一杆红旗引领着长长的队伍走来,乡亲们看着这些风尘仆仆的战士,就像见到了久别的亲人。小换和乡亲们把家里最好的食物拿出来,热情地塞进战士们的手里。
小换看着走过身边的战士们,深情地盼望着,她的亲人会从这些雄赳赳的队伍里走出来,给她一个幸福的拥抱!她坚信,这个时刻越来越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