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把自己网进角落,便天马行空的幻想起来。她潜入湖底,穿过幽深的隧道,浮出水面来到一处桃花源,这里没有苦痛挣扎、没有困惑侵蚀、没有指责打骂,这里的一切都是明亮的。坐在湖边的青草地上,听着清风拂过的沙沙声,闻着青草和泥土的芬芳,望着高远的蓝天和湖面上的粼粼波光,手心握住的小草上,露珠已微温。
恍惚间,半月已逝。林乃慧在自己的小世界里漫无边际的飘荡,常常不知所起,忽而转醒间总会如倒带般寻觅来时的路,一幕又一幕,还未寻到原点,又不自觉的往另一个方向飘去。她特别偏爱上课时光,尤其如天书般的数理化更甚。讲台上老师念起了抑扬顿挫的咒语,很快便引她打开了那扇游荡的大门。
清醒时,她憎恨自己的行为,告诫自己周末补上拖下的内容,周一开始好好的预习、听课、复习,不懂就问老师同学。然而从初二看不清黑板开始便慢慢出现的游荡之症却在周一复周一的日子里,扫过了一学期又一学期,象毒瘾一般,昏昏沉沉又惬意的飘荡在异时空中。她其实已控制不了自己,在那次没有人知晓的自杀未遂之后。
那天,初秋微凉,雨丝微洒,正是织梦的好时候,她趴在课桌上有气无力的假寐,一如七岁时的样子。上课的铃声响起,她慵懒的翻开书桌,在分类清晰的书堆里随手拿出了物理课本和笔记。墙外响起了沉稳的脚步声,年迈又高瘦的物理老师正夹着一沓试卷向教室走来。
林乃慧在窗角瞥见老师腋下的试卷便惊了一下,昨日下午刚做的一份天书,万没想到今早第一节课就要下发讲解了。每次上物理课,她总是会看着老师的身型而发呆,岁月压弯了这个黝黑老头子的背,他总是含胸佝偻着,肩膀也跟着耷拉下来,腹部顺势倾向了前方,躬出了一个奇妙的形态。
“老树干,褐色透亮的老树干!”
她自责对老师的不尊重,还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却依然阻挡不了满心的笑意,这是一颗多么安详又深遂的老树干啊。灰褐的天空下,大地荒芜,寒风凛冽,唯有老树干孤零零的站立在遥远的前方,树干上几片枯叶摇摇欲坠,却扰不了一丝一毫它的心神。感受到包裹在老树皮里的那一丝丝生机,她朝着老树干疲惫而坚定的走去……
然而今天她是无心遐想了,她在等待一场刑罚,不知道会怎样降临。老师通报了第一次单元测验的情况,便开始挨个下发试卷。看着“老树干”走下讲台沿着通道把试卷交到每个人手中,她惊叹他的记忆和用心。
很快“老树干”绕过最后一排来到了她这边的通道,她的心开始紧张的狂跳,害怕被人知道自己那不堪入目的成绩,害怕那些嘲笑的眼神,又期待自己能有及格的运气,及格便安全了,不丢人了。行刑的刀已架上,紧张已阻止不了判决,只加深了恐惧的蔓延。
“齐思羽,表现不错!”
她用余光瞧见了红红的96两个大数字,同桌的96分如此耀眼夺目,更是加重了她的罪孽。
“林乃慧,好好加油!”
33分,判决书放到了她的桌子上。老师意味深长的一个眼神和刺眼的33分,两把尖刀一下子就深深的扎进了心脏。疼痛猛的袭来,让她挣扎起来,直至血流得麻木了才想起来掩盖分数,她抓过书压在了试卷标题上,假装仔细研究题目起来。
“慧慧,你考了几分?我们都不是很好,才70多分。”
上官和兰琴都转了过来悄声的问她时,她的脸色惨白如冷月,她冷淡又无力的回了句:
“没你们好,我的更差!”
“没关系的,第一次没考好很正常,加油哦!”
那两人说完识趣的转了回去。她知道她们是在好心安慰她,然而她的情况只有她自己知道,和她们相比自己都差距很远,更不用说同桌了。这样安慰象极了寒月刀!
“你有不懂的尽管来问我,不用顾虑什么的!”
轻,非常轻,轻到只有她能听见的声音飘进了她的耳朵。她微微瞥了一眼同桌,还是那个温暖的笑容,心乱了,各种不知所谓的念头奔涌而出,象是澎湃的潮水呼啸而来,让她猝不及防,什么也抓不住。
“他什么都知道,他不会笑话你,求助他吧,也许他能帮你,也许,也许,也许……”
“要你管!”
最后她用全力压抑出来的只有这三个字,一张虚弱的脸低下来,泪涌出眼眶,滑落在了试卷上。她的左手扶着头,阻挡着齐思羽的视线,肩膀微弱的耸动起来,她在努力把剧烈翻腾的情绪压回心湖。
“老树干”老师从不呵斥着叫同学们安静。他顾自开始分析试卷,连带着重温第一单元的知识点,悄悄的引人入胜,教室里窃窃私语的嗡嗡声随着老师的声音渐渐微弱,慢慢远去了。这本又是一次重新开始的好时机,她觉得此刻所有的同学一定都听得认真。然而当她戴上眼镜时,眼泪让视线迷离了。她喜欢“老树干”,可也仅仅只有老树干的模糊幻像。
上午最后一节课的铃声响起,斯文的数学老师宣布了下课,同学们得了这个释放的信号,都随心所欲地欢腾起来。
“我们中午去开小灶吧?”
“要不要到门口去吃面?那个阿姨做得又好吃料又足!”
“行啊,考得不好,更要去吃点好的,补补脑啦!”
“齐思羽,一起出去吃吧!”
“我中午有点事,就不和你们一起了!”
男生们大多都随手就收拾了桌子,伸伸懒腰,嘻嘻哈哈的涌出教室了,这般随性洒脱的样子总是吸引着她,使她着迷,多么的放松,多么的自在。她从来没有见过齐思羽紧张的样子。
“林乃慧,我先走啦!”
“嗯!”
“慧慧,一起走啊!”
“啊?哦,好啊!我马上就收拾好了!”
她又与上官和兰琴一起走出了教室,虽然她此刻并不想一起走。她觉得和她们也有很远的距离,三门课了,连续三门理科,她都是三十几分,她们也一样远在天边。
上官红燕和方兰琴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她自觉没有权力破坏这气氛,也是如往常一样听她们闲谈,适时的插句话,混在人群中,没有一点闪亮,也没有一点突兀,普普通通的顺流走向食堂,到了第一食堂彼此告别,各自分散。
她继续顺流漂泊,经过一个岔路口,她想离开这股势力,去那个秘密花园,又怕这个特别的举动会引来所有的目光和怀疑。终于还是漂进了食堂。
当她排队打完饭菜,径直走到餐厅尽头她惯常了的位置上,背对着所有人默默的吃午饭时,又感觉到自己是个非常不会选择的人,饭菜又食之无味。可也许是食堂的菜本就食之无味,也许是她今天本就无意食之有味。
勉强吃完午饭,洗刷干净白色普蓝边搪瓷碗,她走到碗格放置妥当,正要离开时,眼睛被边上的玻璃菜罐吸引了。那是她的母亲做的一罐梅干菜,里面有几块她爱吃的瘦肉。好吃的肉太少,她一直不舍得吃。想吃一口的念头驱使她打开了罐子,梅干菜的芳香飘进了她的鼻子,闻着母亲的香气,她想家了,想严肃的父亲和严厉的母亲,也想那个母亲眼里样样比她好的姐姐。眼泪悄悄的流了下来,她没有放纵那一口,又盖起来,转身走出了食堂。
同学大多都回寝室去午休了,刚刚来食堂的巷子里正四下无人,她拐进了那条岔路,走向秘密花园。
秘密花园在食堂西南面,学校最角落的位置,鲜有人至。慈孝竹一丛丛的各自圈了地。几米高的竹杆上,竹枝交叉而生。竹叶随风摇曳,沙沙作响。经不住的老叶纷纷扬扬的落下,铺了一层又一层,最底下的一层化作尘泥渗入竹根,哺育着竹林,也孕育出了几朵白色的小野花。
沿着六七丛慈孝竹弯弯绕绕的,被前人踩出了硬实的土路。穿过土路,在野趣横生的幽幽竹林边,掩映着一座旧时的图书楼,一座四方的灰砖两层老楼。老楼的南北两边砌有十级大气的石阶,扶栏而上,穿过檐廊是暗红色的对开大门,门上挂了一把沉沉的老铜锁,门两边是暗红的格子玻璃窗,岁月在门窗上留下了斑驳的㾗迹,玻璃模糊,红漆剥落,色泽暗沉。十几根光滑的圆石柱支撑着四周的檐廊,石柱之间横着长条石凳,老楼西面朝竹林的三条石凳是她惯常坐着的地方。傍晚时分,独坐在这里,看竹叶飘落、细雨绵绵,听风声呢喃、鸟啾虫鸣,是她最适意的时光。
此时她从旧图书楼北面的老柏树下走过,走上了檐廊,走向那条长石凳,去静静的发呆,却看见一个男同学正倚着石柱侧坐在中间的那条长石凳上,两条腿长长的放在石凳上,低着头看手里的书。她连忙往回折返,怕扰了人家,又暗自恼恨,清幽之地怕是要失去了。不曾想这人叫了她一声:
“林乃慧!”
她听出了声音,怔住了脚步。
“你先别走,过来坐坐好吗?”
她犹豫了一下,便回头在西北角的长石凳上坐了下来,不声不响的望着竹林。
“林乃慧,我知道傍晚的时候,你常常在这里会坐很久,到了晚饭快结束了,食堂里的人很少的时候你才离开。”
“你怎么知道?”
“我早上和傍晚都会来这里坐一会。”
“你早上来这里?难怪你说你会早起却到打铃了才来教室,是因为我吗?”
“你总是反应很快,关注到要点!”
“这有什么用,成绩这么差!”
“我知道你不愿意和我同桌,我希望晚点到教室,你会自在些!”
“我不是傻瓜,我早知道你故意晚来,不过还是谢谢你!”
“只要你能舒服点就好,我在这里看看书也很好。”
“你傍晚又是在哪里?”
“大概十天前,我傍晚过来时,远远看到了你,你好像在望着竹林发呆,所以没有看到我,我就坐到东面去看书了。我后来不常来,不想因为我破坏了属于你的安静。”
“那么今天中午你怎么在这里?”
“你看你的思路总是很清晰。我想说我是在等你!”
“等我?等我是做什么?你怎么知道我会来?”
“我只是等等看,你今天心情不是很好,也许中午你就会来。我是想和你说,我可以帮你补习!”
“我没有心情,你又何必这么热心!”
“我知道我这个同桌让你很别扭。但是我感觉到你有很多的不快,而且凭我觉得你不是那种成绩会很差的人,只是你总是象在神游,没有好好听课而已。”
“你怎么知道我是怎样的人?我们才认识多久?你是耀眼的优秀生,而我只是角落里的渣滓。我这样的同桌才让你别扭!”
“林乃慧,我和你能成为同桌我觉得是一种缘份,那天我知道你比我要小两岁,又是同样的星座,觉得你象个邻家妹妹一般,如果你愿意的话,就把我当作一个普通的哥哥,有什么话尽管和我说。”
“象我这样数理化都三十几分的人哪里配!”
“其实你很好,只是遇到了困难!”
“不要再说了,求你别说话,让我在这里坐一会,可以吗?”
林乃慧背对着齐思羽靠在石柱上,抱着膝盖低声啜泣起来,她觉得她的脑子根本不会转了。静静的,时间在流淌,低泣声消失了,四周除了叶子沙沙作响便寂静无声了。
她低头懊恼得对付着一脸鼻涕眼泪,埋怨着自己忘带了手绢,又不敢发出丢脸的吸鼻子的声音。齐思羽默默的递过来一块干净的格子手帕。她接过来擦拭时闻到一股淡淡的肥皂香,同时她的脑海里浮现了一个温暖的别称:
“齐思羽,及时雨。”
她忽然又莫名其妙的笑了,真是个15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