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时候,因为父母外出打工,我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
在这个穷乡僻壤里,除了过年家里饭菜会丰富些,其他时间很少有大鱼大肉。农村人,吃惯了粗茶淡饭,过惯了柴米油盐的生活,对山珍海味的追求远远没有那么强烈,只要简单的馒头面条,咸菜稀饭,就能有滋有味地过日子。
家在北方,以面食为主,一天到晚离不开面食。早上是馒头稀饭,中午是馒头稀饭,晚上是面条。但就是这样平淡的饭菜,却把我养得像槽栏里那白白胖胖的小猪一样,尤其是面条,我更是喜欢吃。
我真是非常爱吃面条,特别是奶奶擀的面条。
她擀面条的时候,过程非常细致用心,仿佛在做一件美妙的艺术品。在和面的时候,打个鸡蛋,然后开始不停地揉、按、压、团,将面团滚成一个仿佛具有弹性的白球,随后擀成一张雪白的圆饼,像极了天上的一轮皓月,在一层一层叠起来,用菜刀飞快切成一缕缕鸡丝一样的细面,最后拿起来抖动抖动,鲜美的面条就做好了。灯光下的细面,仿佛身上镀着朦胧的光晕,纤细,圣洁,那时在灶台旁烧火的我,似乎可以闻到新鲜面条散发出来的那种淡淡的清香。
面条擀好了,就可以下锅了。奶奶将面条拨入滚烫的汤水中,合上锅盖,就静静站在一旁等待锅开。那时候在灶台旁烧火的我,透过锅里冒出的轻烟,经常看到奶奶面容平静,一脸慈祥。那时她还不算太年迈,虽然脸上已经曲曲折折地蜿蜒了一些皱纹,但是黑白相交的头发依然映照出奶奶是个美人,时光还在温柔地偏爱她呢。
柴火通明,时光安然,静静等个十来分钟,最后令人馋涎欲滴的面条就可以出锅了,香味扑鼻。
面软而绵口,汤浓郁芳香,飞快从奶奶手里接来一碗面条,我就开始呼哧呼哧大吃起来,响亮的呼哧声,仿佛争抢食物的小猪。我感觉,那时吃面条的时刻,就是我最快乐的时刻。
山珍海味又何妨?软口的面条,才是我的最爱。那时候我还在家里上学,奶奶还没有老去,每天晚我还可以吃到一碗如此美味的面条,此乐何及,人生何憾。
后来有一天,我吃到奶奶做的鱼汤面条,我更是一瞬间爱上它了。天下第一面,我当时在心里想到的就是这些。
(二)
最好的时刻应该是冬天,天色灰暗,寒风凛冽,晚来天欲雪。
厨房里,奶奶在忙碌着,她在做鱼汤面条,她此时擀的不是细面,而是粗面,因为粗的面条配合鱼汤,更有一种醇厚的口感。
她将鱼切成一块一块,然后拌上面粉,打个鸡蛋,再均匀搅动,白色的面粉,参差不齐地包在鱼块上,它们像一幅画,浓淡相宜,深浅悦人。随后在冒着青烟的锅里淋上一圈油,在把鱼块夹到锅里,开始慢慢煎。期间定时淋一圈油,记得把鱼轻轻来回翻身,如此往来反复,最后,金灿灿的鱼块就可以出锅了。
外焦里嫩,香味扑鼻的鱼块,此时直接吃起来,也是酥香入口,皓齿清香。随后切葱,切姜,切红辣椒,放在一旁。然后把早已准备好的面条同煎好的鱼块倒入快烧开的锅里,让平淡的食材在汤里翻腾,跳跃,美味佳肴就会慢慢升华,羽化升仙。等到面条快熟的时候,在放入切好的葱,姜等,在淋上一点酱油,撒下一些青菜,合上锅盖,十来分钟左右,就可以开锅饕餮了。
宽厚的面条,仿佛在嘴巴里活了过来,像一尾尾鱼,在舌尖,在口腔,在喉头,欢快游动着。醇厚的汤,爽滑芳香,仿佛落在大地上的绒绒小雪,入口即化,太美味了。
外面冷风吹起,刺骨的寒风穿堂呼啸而过,在温暖的屋里,我醉心地吃着鱼汤面条,寒冷在心里融化,冷寂在暖暖的亲情里消散,我内心感到无与伦比的满足。
在屋里,就这样吃上一碗冬天的鱼汤面条,红辣椒的辛辣和老姜的暖辣,配着爽口的热面,新鲜美味的汤,浑身瞬间暖了起来。一碗下肚,感觉鼻涕都可以擤出来。那时候,我和爷爷奶奶坐在屋里就这样吃着热面,说着话。外面天不知什么时候变成浑厚又朦胧的银白色,然后小雪就飘飘洒洒地落下来。
那时爷爷喜欢和我说神话故事,他说天上有龙,在下雨打雷的时候,可以在高高的云层里看到它,我听得津津有味又迷糊神乎,吃面的时候会不住往天上看,希望可以看到龙的身影。哪里有什么龙,我看到的,只是飘落的小雪和银灰色的天色,我真希望有条龙可以出来与我见见面呢。
时光轻缓,冬天温暖,最恰当时节的鱼汤面,在雪花,在寒风,在温情里,陪伴我渐渐走过很多年,那时候,我吃面的时候,总是心存感激,感谢上天,感谢一切,感谢爷爷奶奶还没有老去。
(三)
时间眨眼间偷偷躲藏了很多年,我开始去外地上学,在无数个想家的时刻,想面条的时刻,我终于在假期里回到了家。
晚上,如我所愿,吃得是面条。
不过这次的面团不是奶奶揉的,是我。她年龄大了,走路都开始气喘吁吁,实在没有力气去揉出那种具有韧性的面团了。鱼也是我煎的,她眼睛花了,看东西会模糊,煎鱼的话会错过火候。虽然我是第一次做这些,但最后还挺像样的。面条虽然没有奶奶擀得漂亮,却也错落有致,鱼虽然没有她以前煎得金黄酥脆,但也色泽分明。她唯一做的,就是代替了我之前的任务,此时,她在灶台前安静烧火。在煎鱼的时候,透过锅里升腾的青烟,我看奶奶,发现她真的老了,很老。脸变得黝黑,沟沟壑壑的皱纹纵横交错,银发稀少雪白,这回,岁月是真的爬到她的脸上了,时光不在温柔地疼爱她。
晚上,爷爷回来了,他抱着一捆秸秆,颤巍巍走进厨房,冲我咧嘴一笑,然后就出去忙其他事情。
我突然发现,在外求学的自己,似乎太长时间没有和爷爷奶奶好好聚在一块了。一瞬间,我突然有些厌恶上学,因为在这些日子里,我发现有些人在渐渐离我远去,他们的身影在慢慢模糊,一挥手,似乎就会从人世消散,岁月匆匆,时间多无情。
晚上,和爷爷奶奶围在饭桌旁,我们说着话,唠嗑着我的学习生活。
爷爷不再讲神话故事了。我猜他可能记不起他之前曾在冬天,在我小时候给我说的那些诱人的神话,他不停揉眼睛,他说人老了眼睛容易流泪,我知道他在骗我,学校放假不多,后天一早我就要回学校,他是不舍,相聚时间真的太短了。奶奶不停招呼我多吃点,吃完赶紧再去盛,我轻快地回答着“好”“好”,却发现她的手不停地抖动,似乎连筷子也拿不稳,我一转头,眼睛变得潮湿起来。
在时间面前,我发现有太多东西变了,爷爷奶奶老了,面条不在那么美味了,我悄悄长大了,越来越控制不住眼泪了。
端着一碗面从厨房里出来走到屋里时,我发现爷爷奶奶呆坐在椅子上不说话,他们歪着头,面前碗里的面条剩了大半,汤也干了,细长的面条都粘在一起了,像一场纷乱的雪,皱巴巴,干巴巴的,我心里一阵浪潮涌起,眼睛又潮湿起来。
面条还是面条,但它终究不是我记忆里的味道,爷爷奶奶还是爷爷奶奶,但他们不再是我记忆里的样子,他们都在时光里老去,只有我在变幻莫测的时间里,日益健壮,日益蓬勃。
如果可能,我希望再吃一次奶奶擀的面条,在大雪纷飞的月下,温暖的屋子里,听爷爷讲着古老的神话,在冒着热气的面条里,我变得醉生梦死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