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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木匠谭天顺和黎木匠黎中江是同出师门的木匠兄弟,他们俩都是土城老木匠曾宪国的徒弟。谭木匠家住东门,今年已经51岁,比黎中江大一轮,是个孤儿,很小就失去了双亲,吃百家饭长大,从小逆来顺受惯了,由不敢与人争强到不愿与人争强,好性格成就了好人缘。他生性本分木纳,学什么都很费劲儿,一旦学会就终生不忘,当然也会终生不变,终生不进步,他属于冷水泡茶慢慢浓那种人,所做的都是一板一眼的事情。他和黎中江虽然是一个师傅教出来的木匠,但两个人的木工手艺却有着天泥之别。黎中江是曾宪国的关门弟子,人又精灵,不仅把师傅的当家本领学到了家,还把师傅的独女儿悄悄摁在刨花堆里开了苞,搞上了床,最终搞成了自己的老婆。黎中江好学脑壳又灵光,几年下来成了木匠界的一匹黑马,人称西门鲁班。而同是曾木匠曾宪国徒弟的谭木匠却成了土城东门出了名的“钉子木匠”。
所谓钉子木匠,是说木匠手艺差,接骨斗榫的活儿过不了关,不合卯巧,导致家具不牢实不稳固,就只能用钉钉子来加固,钉子钉的家具尤其是桌子板凳床铺,时间久了就会露出破绽。所以说称谭木匠为钉子木匠显然是奚落、挖苦他的。谭木匠对别人这样叫他也并不在意,他性格比较随和,深谙不跟话一般见识的道理。
憨人自有憨福,谭木匠虽说手艺差点,但是吃苦耐劳方面却没几个人比得过他,他是那种“吃得亏打得堆”的人,没人请他做家具,他就在家里挖瓢瓜,箍粪桶,也支撑起了一个家,加上他的婆娘是个很会持家的女人,两个人和衷共济把日子也还过得将将就就。有些机关单位时常都有一些需要修修补补的事情,由于他为人厚道,那些单位管后勤的人都喜欢叫他去干,尤其是邮电局、报社、防疫站三个单位的木工活基于上都是叫他干,所以他也就基本上不缺活。
土城是城口县城的城中之城,县委和人委都在土城,单位很多,除了这三家单位的活儿找他干,其他单位偶尔也会顺便喊他去为门窗、楼梯钉几颗钉子什么的。实在闲的时候他就去乡下割大料,同时他还学会了漆匠活,但是只限于漆棺材大料和刷门窗。
木匠手艺见高下的地方有二,一是体现在接榫头、对卯巧上,二是表现在木工表面工艺上。木工的榫头合得拢缝,家什就稳固牢实,木工推板收得细,家什就润滑细腻。漆匠漆木制家具,跟女人往脸上涂脂抹粉是相同的原理,皮肤光滑细腻的女人,略施粉黛就光彩照人。粗皮糙脸的女人,就如同手艺差的木工做的家具,推板收光不行,造成表面粗糙,施粉既耗原材料又让人看了闷油。谭木匠做的家具,城里随便哪个漆匠遇到都摇脑壳,都说谭木匠做的家具又背漆又背时。
谭木匠的绝招就是,榫头合不拢就用钉子钉,钉子钉的木器使用久了总会松动,尤其是床铺板凳,活摇活甩,叽呀嘎吱。据说几年前他为隔壁邻居孙老幺做的婚床,竟在新婚之夜就被两口子睡散了架,害得孙老幺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从此老二再也抬不起头来。后来修床才发现婚床榫头不合,全是用钉子钉的,从此谭木匠就落下了一个钉子木匠的雅号。
自那以后,凡有人来找到他联系做家具,他都会毫无犹豫推荐来人去西门口找黎中江,但他会说:“你去找我师弟,我忙不过来,割大料、箍粪桶这些工艺复杂的活儿找我。”
割大料就是做棺材,技术要求相对低得多,谭木匠懂点风水学,看过奇门遁甲。虽是只学到点皮毛,但他深谙人情世故,能够自圆其说,于是他在乡下给人割大料时,总会借风水忽悠人,让人对他心生敬畏,于是乎,他在锅儿湾、仓房一带割大料竟有了一定的名气,他的收入不仅能够养家糊口,还有乡下人时不时送点鸡蛋、干洋芋果之类的东西给他。
崔疤子就是谭木匠在锅儿湾给他母亲割大料的时候与之结交的。城口有个风俗,人过了四十岁就可以把大料割好准备在那里,有的人还要躺进办好的棺材里试一下宽窄,感觉一下平整度和舒适度。有孝心的儿女一般也都会尽早为父母准备一副宽大厚重的大料,体体面面置放在院子的街沿等显眼的地方。在乡下,无论走到哪一家,基本上都能在院坝的屋檐下看到一副副白木或漆得乌黑发亮的棺材大料。
谭木匠在生活中奉行吃亏是福的理念。他相信并牢记师傅曾宪国常常教导他的“吃得亏才打得拢堆”的道理,时时刻刻谦让着别人,忍让着别人。谁说他手艺孬他都一笑了之。他从不与人争辩,少给他工钱也从不找人计划。久而久之,凡与他打过交道的人都从内心深处敬佩他,折服他。在他居住的土城东门外,左邻右舍没有哪一家人不对他和睦相处甚至对他言听计从,尽管私下人们依旧还是喊他钉子木匠。
豁达大度的人往往人缘就好。锅儿湾一带的农户几乎所有的大料都是谭木匠割的,说来也怪,谭木匠做家具总是这里不生肌那里不告口,但他割的大料却都是清丝安缝的。他收取工钱也总是比别人收得便宜,差点欠点他也不催不逼。割大料是忌讳用铁钉子的,在棺木上是绝对不能用任何铁器的,钉钉子在大料上无异于使坏。谭木匠通过不断努力,在割大料这个行当终于立住了脚跟。当然,要说谭木匠割的大料就是什么工艺品也是妄言,他那个手艺,能做到不用钉钉子就相当不错了,反正,棺材只要一入土就不再会再有人品头评足了。
土城原有东南西北四个城门,城门上都建有魁星楼,如今只剩下东门、西门和南门,北门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土城在很早以前,城墙和城门都是用土砖砌成的,所以叫土城。土城是城口县的政治文化中心,城口在历史上曾长期隶属于宣汉、达县和万源,没有独立的行政建制,建制之前叫城口营,是太平厅(现在万源市)的一个派驻机构,治所在土城。到1822年,也就清道光二年,城口还属于太平厅的7、8、9保,当年朝廷决定把太平厅整体前移至城口土城,将太平厅更名为城口厅。在万源太平里重置太平县,管理除7、8、9保以外的区域。
东门是土城的四大城门之一,由于县衙门就在东门与北门之间的城墙下,过去县官审案,在堂上打板子的声音都隐略听得见。如今的县委大院就是过去的县衙口,东门这一段街上的居民与在县委大院进进出出的人都混了个七分脸熟。谭木匠有偶尔也会被县委管后勤的熊光头喊去做些修补门窗的活路。
崔疤子突如其来的造访让谭木匠既惊且喜,惊的是锅儿湾的山民还从来没得人到他家来过,喜的是客走旺家门,他谭天顺两口子都是好客的人。当他看到灰头土脸的崔疤子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立马就感觉到他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一眼就看出了他的落魄,他心生恻隐,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情不自禁喊了一声兄弟。
尽管崔疤子竭力表现出精神抖擞,但毕竟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饥饿到极点的他已经无法靠残存的自尊心来掩饰他的狼狈和寒酸。他还是有气无力地把他母亲过世来土城投亲靠友的缘由和吃了闭门羹的经历陈述了一遍,但对表哥黎中江不认穷亲的事说得比较委婉,谭木匠是通明世事的人,他从崔疤子吞吞吐吐的半截话中已经明白了其中的就里,他对崔疤子说:“兄弟你放心,黎中江跟我是一个师傅带出来的,他是个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人,但骨子里肯定是个好人。现如今这些年大家日子都不好过,跑他那儿去打劳犒的人多,他也管不过来。加上这两年,他婆娘曾耕贤背不住他整,和他分了铺,独自一人搬到小北门外的老房子去住了。他感觉在人前很扫皮,心头窝火得很,见哪个都不顺眼。兄弟,你莫着急。你表哥那个人,人脉旺,关系硬走,他跟商业局副局长黎中邦是认叫了的兄弟,关系好得很。又都是开县人,好多人都以为他们是亲兄弟。现在商业局权大得很,那个黎局长是管食品公司和百货公司的,布票肉票都归他管,衣襟角角都铲人,中江老弟给他说一声,求他给你安排个临时工做,那还不是顺个便的事情。”
谭木匠的一席话像一根划燃的火柴头哗的一下把崔疤子心中的那盏熄灭的灯又点亮了。崔疤子的心头像突然被女人的奶膛顶了一下,舒服极了。
谭木匠叫他的婆娘谭袁氏给崔疤子弄点吃的,谭木匠的婆娘听到老公与崔疤子谈话内容,心里也很是同情崔疤子的遭遇,她一边抹眼泪一边用腊猪油煎了两个鸡蛋,下了一大碗炕面给崔疤子端来,崔疤子早已饥肠辘辘,面对如此美食,那还顾得什么吃相,他操起筷子就开干,第一柱面条喂进嘴里就呛得猛的咳嗽起来,眼泪鼻涕都被呛了出来,口腔也被烫出一个大水泡,但他依然吃得呼呼哒哒、舔嘴嗒嘴,几分钟工夫,他把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汤都不剩一口。崔疤子一边用䄂口抹去满头的大汗,一边打着饱嗝说:“你,你们才是真,真正的活活菩萨啊,我崔疤子是知恩图报的人,以后慢,慢步填情,报答你们的恩情。”谭木匠说:“莫说那些鸡巴空话,你看得起我谭木匠才来找我。人一辈子,哪个人又不遇到点难处哦?日马一碗面条报啥子恩嘛。”崔疤子鼻子一酸,说:“谭师傅,你干脆就收我做个徒弟吧。”说着就要下跪,谭木匠急忙拦住,“崔疤子,你莫病重乱投医。我这手艺本身就求不到衣食,我要是还带徒弟,硬是要把鲁班都羞活过来哟。话又说回来,你这把岁数也老大不小了,学啥子木匠哦,找个班上比做么子都强。万一硬是找不到事情做,那你,那你就跟到我混,有我一口饭就有你一口饭吃。”
谭木匠是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人,他硬是把崔疤子的事当成了自己的事。吃过晚饭,他就从东门家中出发,径直走到了西门外的黎中江的家门口。黎中江正在忙着手上的活路,他们是见面就要斗嘴的师兄弟,黎中江见大师兄来了就挖苦道:“大师兄,钉子用得一颗都没得了吗?你这是要下河街去称钉子?”黎中江见谭木匠没搭他的话,继续调侃道,“谭大师兄其实可以改行开铁匠铺子,专门打钉子卖,金木水火土,你当木匠确实是入错了行,你命中缺铁,估计你当铁匠可能还要多挣钱些。”
谭木匠说:“黎中江,我觉得一点都不好笑,你龟儿子说话也要积点口德嘛,你活路做得再好,人做孬了也球益都没得。我今天既不是称钉子也不是打铁,我今天是来跟你说个正经事儿,就是你老表崔世元崔疤子的事。”
黎中江一怔,“崔疤子啥子球事?你谭木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居然管到老子头上来了。崔疤子,崔疤子怎么了?我又没欺负他崔疤子。老表?老表多的是,日马姓崔的都可以喊老表,老表的事都管得完吗?哼,这乡巴佬还精怪吔,投道投到你龟儿谭木匠门下去了。格老子的,未必这个乡巴佬还跑到他谭木匠那儿去翻了怪吗?”
他越想越觉得窝火,把刚拿起来的墨线盒往马凳上一磕,厉声问谭木匠,“崔疤子跑到你那儿去说了些啥子嘛?鸡巴娃儿还有点怪扯扯的,他一打早就忽里打咚地跑到我这里来,我喊他坐也不坐,日马在老子马凳前一蹲就是一个凼,清口水吐他妈一坝坝,说他妈些球眉日眼的话,有啥子说啥子嘛,转弯抹角的。我问他吃饭没得?他说他在国营食店吃了八个肉包子,吃得屙屁打嗝的。我要做活路挣饭钱噻,他又不是三岁的细娃儿,老子要把他抱起耍。他像他妈个癞客包,蹲在那大半天也没说要我帮他的忙。这下又跑到你那儿去翻啥子怪嘛?老子还没看出来,这疤子还不是个省油的灯嘚。”
谭木匠赶紧解释说:“中江你莫想歪了,崔疤子今天到我家头耍,说他老母亲死了,现在无牵挂了,想进城务工,叫我帮他找个事做,还说要跟我学木匠。我说,你黎老表活路好又神通广大,跟商业局黎副局长是兄弟关系,你找我是摸错了庙门,应该去找你老表噻。他说他在你面前开不了口,我说你们是老表,有啥开不了口的。我看他那样子,也是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了,中江,你有现成的关系,就拉他一把嘛。”
黎木匠叹了一口气,“唉,他妈我喊二姑,我小的时候,二姑对我好,他来又没说二姑死了,唉,多好的人啦!”他一说到崔疤子,气又不打一处来,“他龟儿子上午跑到我这儿来蹬了大半天,叶子烟吧了半天,也没说要找我给他找活路做,我又不是苏瞎子,会算,怎么晓得他要找事做。现在他跑到你那里去翻啥子鸡巴怪嘛?老子就是没想明白,三四十岁了,不在老家把那片庄稼守到起,跑到县城来做个啥子哟?你看他疤起他妈副脸,做得来个锤子!”
谭木匠听出黎中江虽然心有怨气,但又在开闸放水,便顺水推舟道,“也是,四十来岁的人了跑出来做啥子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他现在把老娘送老归山了,又没得个婆娘娃儿,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人都不饿,单脚利手的,也不给人添麻烦。他到城头来找个事做,总比在锅儿湾那旮旯头好。师弟,你们毕竟是沾亲带故的老表,又是发小,我听说食品公司炕腊肉的炕房那儿差人,你给黎局长说一声,这个顺手人情他不会不帮吧?”
黎中江没好气地说:“叫他龟儿各人来找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