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人生比作一辆列车,有些人是有专用包间的常驻客,有些人是从这一站坐到下一站,还有些人,他们只是在上下车的门口处朝里头望了望,于往来汹涌的人群中对你露出一个浅浅的笑。当你再想起时,列车却已然行出万里,而那个白皙腼腆的微笑,也早已随着列车两旁飞速掠过的模糊风景湮没无踪。
一切开始于高二上学期的一场捐款。
那是一次有些奇特的捐款,我从前所参加过的捐款多是针对各种重大的自然灾害,如汶川地震之类的,但那次捐款,是捐给一个人。
课间班长将发下来的灰色纸张传到每个人的桌上,大意是高三的某个同学,身患极重的先天性心脏病,家中又很贫困,父母都是下岗工人,姐姐为了他的病不得不中学毕业就去工作,无力供他手术,所以病症时有加重,前不久在上课时突然发病晕了过去,他家中再没有办法,只得求助于学校,学校于是下发倡议书,号召大家捐款。
中午吃饭时在饭桌上大家一边扒饭一边“交换情报”,我向来是消息闭塞的人,只支着耳朵听,临了临了,话题来到“大家准备捐多少钱”。时正值该充饭卡的时候,大家咬咬牙,省了几顿晚饭,一人捐了几十块。
转天又听说隔壁班有个女生,将家里给她充饭卡几百块钱全捐了出去,饭卡上余额告罄,只得找别人借钱。大家愣了愣,不知该说什么,只在后来吃饭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去问她饭卡上还有没有钱,要不要一起去打饭。
这件事就这样结束了,钱被班长登记好,交到了德育处,发下来的作业一天比一天多,那张灰色的纸也不知被夹进了哪叠废弃的试卷里,再找不到。
后来,我在某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和一位朋友一起去小卖部买雪糕,远远地看见从饭堂里走出来一个少年,朋友停下话头,抬手和他打了声招呼,又偏头在我耳边轻声说:“还记得那次捐款吗,这就是那个男生,你之前不是还问起他。”我有些惊讶,下意识地抬头看向那个少年,他似乎有点不解,但还是对我笑了笑,颊边现出个个小小的酒窝,黑白分明的眼睛略微弯起来,显得有些腼腆。
“你跟他很熟吗?他不是高三的?你们怎么认识的?”我问朋友。
“他也是戏剧社的,去年演《雷雨》的时候我们在一块排过节目。”朋友说。
“这样啊……”我应了一声,心中仍然有些小小的奇异感觉,或许是因为我总以为像那样身体不大好的人应当不是可以随意参加太多活动的,又或许只是因为我实在有些难想象一个那样白皙清秀的小少年去演《雷雨》的样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也是最后一次。
又过了很久——那真是很久了——大抵是在高二的第二个学期都快要结束了的时候,期末考考完,我们回教室去将收拾好的东西搬上七楼的新课室。
我抱着重的要死的箱子一步一步挪上楼梯,没过一会儿,身边又挪上来一个人,手里抱着一个比我还要大的书箱,是我的另一位朋友,平时向来以朋友众多,消息灵通出名的。我们一边艰难地向上挪着,一边开始聊起最近热传的八卦,东拉西扯了几句之后,我不知为何却突然想起了那个少年。
我已经很久没有再见过他,之前偶尔不知从何处听人说起他似乎终于等到了合适的心脏,或许他终于去做了那个手术,也不知道他的病究竟好了没有。
“哎,对了,你不是在高三有很多朋友的,那你知不知道那个有心脏病的男生怎么样了——就是那个,那个学校之前号召我们捐过款的?他的病好了吗?”
朋友闻言看了我一眼,神色十分古怪,犹豫了一下,说:“他死了,去年就死了,你不知道吗?”
“死了!?”巨大的讶异与其它种种复杂的情感混合在一起,令我的声音在一瞬间变得有些尖利,“怎么会死了呢?怎么会呢?那时候不是说他都准备去做手术了吗?”
“哎哎哎!你小声点小声点!别让别人听见了!”朋友急忙虚踢我了一脚,环顾了一圈四周,确定我们没有引起什么注意,才又凑过来压低声音续道:“听说好像都没等到手术就死了吧,大约是寒假之前的事,突然就发病了。”
“哦。”
我在那一瞬间感到有点难过,但那难过很快就被接下来新教室黑板上写着的密密麻麻的“暑假作业”压了下去,几乎连我自己也没有感觉到。
直到很久以后,我又听朋友提起她们戏剧社里的事,才在恍惚间想起,那个少年,好像也是戏剧社的,可如今,再也没有那个人了。
我从未与他说过话,也不知道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就连那天下午在小卖部门口擦肩而过时看见的那个微笑都已然在脑子里变得模糊不清,可我就在那一刻突然深刻的明白了死亡的含义。
你分明知道有一个那样的人,可你却再也不能见到他的微笑了,就连擦肩而过也再不会有。
从小到大,我捐过很多次钱,有多的也有少的,却从未如此深刻的感觉到,我是在帮助什么人,而那个人,却终究没能活下去。
我从前一直都不觉得死亡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毕竟人生自古谁无死,就像《哈利波特》里面说的,“那是另一场伟大的冒险”。可这件事情却突然让我觉得,那是一件如此令人难以承受的事,在我过去十几年短暂而又漫长的生命里,我从未因为什么东西的逝去,而感到如此惋惜。
大抵是因为他让我突然明白,一个人的死去,比活着容易那么多,可他还是想要好好活着,就像从岩石里长出来的松树,这样的生命,活着比别人更难,死去却比别人都容易,而这样的人想要活着,该要多么大的勇气。
他如此短促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又如此悄无声息的离开,像是初夏清晨滴落在草尖上的一颗露珠,是我生命中微不可查却又惊心动魄的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