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先生的私塾在皖镇的南边,学堂设在了他的私宅里,里面的格局同其他私塾是不同的:一张柏木大圆桌当堂而立,通体生漆,西面朱漆彩绘的“双鱼吉庆柜”用来存放各种古籍读物,大门敞开,院内便是各类花鸟鱼虫,清新雅致,颇有几分清修散人的味道。
我十二岁便作为兄长的陪读拜师于王老先生,至今已有两年有余,年幼时,阿娘便告诉我,我是抱来的,不是她亲生的。周围人都说到了时候,我是要与兄长成亲,他们称我为“童养媳”。大抵阿娘是阔绰人家出生,学识见闻也高于一般妇人,对我也是极好,让我随兄长一起读文识字,在这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我算是个特例了。
王老先生德高望重,文采斐然,在皖镇也算的上极有名望的老前辈。可他的妻子却是让人不置一词,那个是专横霸道之人,也是个偏激善妒的女人,没有一点好名声,叫人不免心生厌恶。听学生闲谈说,她是个童养媳,从小受尽了婆婆的打骂苛待,性格才如此乖张,许是精神受了刺激,出了差错。
正直年关,阿娘托我去镇上购买过年用的香烛纸钱,恰逢一些大伯大妈在丰源当铺门口讨彩头,大家都想图个吉利,沾沾喜气,于是哄抢着,推搡着,王老先生妻子也在人群中,许是没有抢到彩头,待人群散去后,她便一屁股坐在当铺门口,哭闹着,说当铺折了她的福气,今年定是不好过!众人哄笑着对她指指点点,她也不以为然。当铺老板见状,直叫晦气!连忙包了两文钱的彩头,她拿了彩头,小心翼翼放在腰间红布袋里,站起来拍了拍衣服上不存在的灰尘,这才心满意足走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个泼辣妇人!
我曾在学堂院子里遇见一年岁相当的姑娘,生的十分俊俏,眼睛黑葡萄似的,唇红齿白,笑起来肉乎乎的脸蛋有两个浅浅的梨涡,让人想到镇口百酥记的核桃酥,甜的让人发腻,可是她的脸上总是夹些伤痕,衣服又脏又乱,性格也十分善变泼辣,像极了王老先生的发妻,偶然间得知,原来她是王老先生家的童养媳。
“善问者,如攻坚木,先其易者,后其节目。”王老先生正讲授着礼记中勤学善问的句子,院里便传来女人的打骂声,叫喊声,鸡在飞,狗在跳,真是好不热闹。
王老先生脸色青白,让我们提早下了学,背着手回内堂里去了,对院中的事置若罔闻,仿佛已习以为常,学生们那肯放过此等热闹,纷纷在门口伸长脖子张望着,像一只只待宰的公鸡。
“腌臜玩意儿……竟学会了偷钱,看老娘今天……不打断你的腿!”这蛇蝎妇人涨红了脸,额上青筋条条绽出,让人望而生畏。隔得太远听不真切,从飘来的只言片语中可以听出,全是些不堪入耳的流话。
那姑娘死鱼一般躺在院中,护着头,蜷缩着身体,任她锤打,谩骂,似乎是不够过瘾,她拿起一旁的木凳狠狠地砸向她的头,或者是岁月磨平了她的人性,她红着眼,对她像是对待一件东西,或者就没有将她当成活物。
那几日我借口身体欠佳没有去学堂,心里想着全是那姑娘,便觉心里堵着一块大石头,连呼吸都变得极不顺畅。我将此事讲于阿娘,阿娘只顾叫我莫要多管闲事,只管读文识字便可。我清楚我是被父母遗弃,是阿娘收养了我,名义上虽是童养媳,可阿娘视我为己出,从未似那般尖酸刻薄,我记在心里,我想这份恩情这辈子是还不清的。只盼着早早与兄长成亲,好好照顾他,替阿娘分忧。
半月后我重回学堂,小歇时在后院遇见了那位姑娘,身旁堆积如山的衣服让她看起来格外瘦削,脸上紫青淤肿未消,表情木讷,神色颓唐,两眼无光,仿佛已经死了。
“你没有偷钱对不对?”
她埋头使劲搓着衣服,没有回应我,像是我不存在一般,或许是她不存在。
王老先生向来是不屑于插手这种事,只顾读着圣贤书,家里大大小小的事都由那妇人操持着。谁都知道他有个不争气的儿子,向来爱好赌博,大字不识,是个地地道道的莽夫,可偏偏那妇人将他捧在手心视若珍宝宠了三十余年,任何人打不得,骂不得。生怕他夫妻两人百年过后无人照料,这才讨了个童养媳。
中秋过后,天气渐凉,王家办了热闹婚宴,街坊四邻纷纷前来道贺,我挤在人群里偷偷从一旁缝隙中看着她,她端端正正的坐在马拉的胶皮轱辘车当中,身上穿着绣花红棉袄,下边是青缎子棉裤,脚上穿着新的红缎子绣花鞋子,头上戴朵红绒花,漂亮极了,只是眼角的旧伤痕还是很明显,嘴角又有了新伤痕。
那妇人脸上是乐开了花,眼睛被堆起的肥肉遮的若隐若现,歪歪扭扭的眉毛蠕虫似的卧在脸上,满脸油光,胭脂涂的十分夸张,像极了年画里的娃娃,滑稽又可笑。头发利落梳在耳后别了一朵粉色桃花。许是想着她的宝贝心肝总算成家,了却了她的大心事,咯咯的笑声像极了被掐住脖子的母鸡,老远都能听见。对啊,好像是个该高兴的日子。
新婚之夜,新娘投井了。
第二天这件事便传遍了整个皖镇,像一块石子打破了湖面的平静,街坊四邻七嘴八舌议论着。
“听说那新娘子是中了邪,魔怔了”
“许是有什么想不开的事”
“要我说就是给惯了,好吃好喝供着,还真把自己当千金小姐了,受不得一点委屈。”众人七嘴八舌,仿佛自己才是故事里的主角。可是没过多久,小镇又归于平静,好像发生过这件事,又好像从来没发生过。
再去学堂时,恰逢那妇人在同别人唠家常,嗓门像是书中提到的西洋喇叭,聒噪不堪,听了让人不自觉皱眉头。
“白瞎了刚做的新衣服,下贱坯子,死了倒一了百了!”妇人翘着二郎腿磕着瓜子,嘟嘟囔囔咒骂着“真倒霉,碰上这么个玩意儿……可真是……哎,那晚上我不过打了她一巴掌……才一巴掌……怎么就跳井了呢,怎么会呢?”
对啊,怎么会有人被打了一巴掌就跳井了呢?
没过几个月,王家又办了红事,可这次却没有大张旗鼓,只是摆了几桌酒宴便草草了事,听说新娘子很漂亮,是花了不少钱从外地买来的。
那妇人看着新娘子咯咯地笑着,仿佛以前的一切都没发生过,笑着笑着便入了神,她大概在想自己以后会是个好婆婆吧。
再后来阿娘一直没有提我和兄长的婚事,兄长也离开了小镇去了大地方求学,而我留在了阿娘身边。
“阿娘,我什么时候跟兄长成亲?”
“为什么要成亲?”阿娘笑了,眼周围多了几条深深的皱纹,我记得以前的阿娘特别漂亮。
“他们都说我是童养媳,以后是要与兄长成亲传宗接代的。”
“瞎说,你是我女儿,以后是要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