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林十二年冬,公叔卫、张纪盟于僖,率兵自泉州大入平阳,直攻皇城,瑞王死不屈,自刎月台。平阳七年未雪,是时,漫天大雪,人神共哀。
……
齐牧抄起副驾驶座上的葱油烧饼啃了几口,抹完嘴之后,他按停了车载音乐,驶进一座庙宇一般的地方。
“嗬,没想到这种地方还有这么多跟我一样无聊的人。”齐牧下车,看着四周几乎停满的车感叹。
最近平阳市大搞文物展出,隔三差五就展出一些新玩意儿吸引大波游客,提升文化等级。可齐牧寻思着平阳市也没出过什么著名的历史人物,顶多传说中的剑仙叶法礼曾寓居于此,后来无故失踪——齐牧就是因为这个来的。结果在平阳转了三天,四处走访打听,半点有关叶法礼的都没找到。他泄了气,一段旅程告终,但什么都没得到,来都来了,不如看个展览再走。
这地方也不好找,在山脚下。但看上去这个展览还挺高级,进去还要买票,还有好几个保安守着入展口。进去之前,齐牧打开手机,三天过去,微信消息除了每日运动、积分变动再无其他,就当敬畏古物,齐牧把手机关机,揣进兜里。
门口有两株大柳树,一左一右,透着阳光将影子投在石阶上,很安静。齐牧深吸一口气,踏进这座颇具古典韵味的建筑。这里有不少地方修缮过,看上去整齐干净,好像它从建成开始就一直保持着这幅模样,一直到你来看展。只是偶尔看到池边碑上剥落还未补上的刻字,或是屋角砖瓦的碎屑,便很难从中间剥离开来。即使再怎么尽力的做新,只要还有一点点历史的痕迹,做新的痕迹看上去就是那样稚嫩与不堪一击。
这是古代某个居士的住所,孤寂地坐落在山脚,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清清冷冷几百年无人打扰,直到近代,这里才被发现并被保留起来作为文化遗迹供人游览,强行增添它不存在的烟火气。进入正厅,这里围了一堆人,都围着一件展品。齐牧挤进去。
那是一把剑。安安静静躺在玻璃展柜里。纹饰清晰精美,脉络分明,剑柄上有繁重龙纹浮刻,剑头吞没上头灯光,寒气逼人,竟无半点古物的样子,剑身上纹有铭文,布满了不规则的黑色叶脉花纹,正面镶了一颗翠色宝石。就像一个端庄孤傲的帝王。光是看着,就能感觉到当年使用它的人的威武。他就那么看着它,像是被吸入一般,不敢出半点声,生怕惊扰了它千年的梦。
当齐牧回过神来,展厅里已经空荡荡一片了。他赶紧出门,却被此刻外面的景象惊呆。
居士屋没了。外头只荒芜一片,只有几丛尖锐的枯草压在石头底下,原本展厅入口的招待所已经不见了,齐牧吞了口口水,向后一看,那把剑也不见了,只有一间贴着脱落门神的破烂茅屋。
他战战兢兢向前探路,走出门去,才发现车也没了。齐牧这才相信自己撞了邪,他掏出手机。开了,这让他有了一丝安慰。然后呢?打给警察?拜托,这什么地方他都不知道,警察先生也只会以为他在讲故事,他翻了翻手机联系人,发现竟然没有一个人是能打的。也是了,他这种父母早逝,没有朋友,脾气怪不招人待见的,从小孤独到大,到关键时候也只能指望自己了。他自嘲一声,握紧手机,反正他是这种人,他耐得住寂寞耐得住孤独,失望久了也就不失望了。于是他索性冲了出去,就算只有他一人又怎么样,如果这是他的宿命的话,他绝对不接受。
他不知道跑了多久,路很破,都是由石头填的,时不时裸露出洼地,他溅了满身的泥滓,但他还是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跑,阴冷的手电筒光被他呼出的气充斥。
“呼…呼…”他停下来休息,觉得口干舌燥。
“唰!”一股凉意袭来,齐牧下意识转身,一柄剑刺破空气,笔直向他飞来。
“呜哇!”齐牧连忙后退,跌坐在地,这柄剑直转方向,又刺向他。齐牧左避右避,剑身在手电筒光照下显得修长凌厉,每次斩来都能听见空气划破的声音,令人心惊。在来人严密的攻击下,齐牧甚至都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让他想起玩的手速小游戏,越难速度也越快,根本来不及思考便要做出反应,然而这次输了可没有再来一次。
好不容易捕捉到空隙,齐牧抬腿就跑,不想对方一招制敌,将剑头抵在齐牧喉口。
“来者何人,擅闯此地。转过来!”
齐牧仰着脖子顺剑的边缘僵硬地挪向他。
那是个着古装的俊秀男子,一袭修身简练白衣。
那男子看到他以后,震惊又哀婉。剑慢慢垂了下去:“我早该想到是你的。你终于来了,几百年了……我以为,我们这辈子不会再见面了。快去吧,叶公在等你呢。”说罢,他仰头笑了笑,指着远处沐浴月下的孤山。
其实他还没搞清楚到底咋那么回事,他心中充满了疑问,展厅呢?他穿越了吗?之前的那些人呢?这人又是谁?但既然有一个人告诉他该往哪走,比自己一个人乱转要好得多。况且…这个人的神情好熟悉…那样凄婉的笑容,好像在哪里看过。他想要道声谢谢不杀之恩,嘴里却蹦出另一句话。
“等了我这么久,辛苦你了。”
话脱口的一瞬间,齐牧愣住了。
那名男子也明显一愣,片刻,收了剑道:“不辛苦,为了那段屈辱的历史,等多久都是值得的。”
齐牧转身离开,却听得后头高声吟唱:“死生一浮屠呵,借我明月斩鬼刀,身向酆都阎罗袍。十三耻未报呵,孤百万英雄胆,直指僖泉卫纪…………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齐牧就着月色爬上山,山上静悄悄的,连风吹草动都没有,然而等他翻过那头时,他顿时睁大双眼。
一座……巨大的剑陵,宏伟壮观,人类身躯无可比拟。此时齐牧就像蝼蚁,仰望着面前这座孤陵。月亮悬在顶上,都像是要给这剑陵去尘。他捂住嘴,久久说不出话,他鬼使神差走上前,颤抖着推开棺匣,是那柄剑。它依然是那副孤高不可触碰的威严,但此刻却闪着奇异的光,剧烈抖动着,迎接什么的到来。
他抬头,剑陵上的楼房有一个亭子,里面有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喝茶。见到他,老人并不惊讶,而是招呼他过来:“把剑带上。”
齐牧试探又渴望地握住剑柄,剑突然自动贴合上来,震得他后退几步。他抚摸着这柄剑,脑子却突然闪过一个男人自刎的画面,压得他无法呼吸,只觉心口空了一块,落下泪来。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谁”齐牧问。
“看到了吗?这座剑陵。”他久久凝望剑陵,眼中是看不懂的深意,“自从长林十三年,它就在这了,我把时间封在这一刻,看着这轮月亮,望着这座孤山,喝着这碗茶,已经七百年了…七百年来,一直是我一个人,品鉴同一幕风景。”
“你到底是谁?”
“我是叶法礼。公子总是忘记我。”叶法礼惨然一笑。
“叶法礼?!你是叶法礼?剑仙叶法礼?可你不是传说中的人物么…”齐牧瞠目结舌,这是什么道理?从今天开始到现在,他一直都处在莫名其妙当中,他宁愿相信自己穿越了,因为穿越就可以躲开原来那个世界,躲开那个无趣、孤单的世界。他恍神,好像从小到大都没发生过什么神奇的事啊,一个人独来独往,时间久了,跟另一个人一起就会别扭的慌,讨厌原来那个孤僻的自己,又厌恶与人相处后自己矛盾的情绪。所以真遇上这种奇怪的事,应该庆幸不是吗?
叶法礼看出他在发愣,执起茶碗,自顾自地说:“长林十三年,平阳被公叔卫、张纪攻落,当时我是公子身边的剑术老师,瑞公子聪明勤奋,善学好问,后来登基当了皇帝,更年号为长林。彼时我一心一意想要炼出世上最好的剑,领悟真正的剑诀与真意,可以说,我一生都致力于此。”
“然后呢?”齐牧不自觉被这股凄冷的氛围感染。
“我看着公子长大,我知他甚多,他说想要开创太平盛世、一展宏图伟业,百姓安居乐业,于是我便想制出这么一柄剑,能带他所向披靡,辅佐他完成愿望。
“这江山多美好,我、瑞公子、顾岚——就是那个小伙子,我们三人春日煮酒论茶、夏日踏迹四海、秋天山中寻猎、冬天习剑划练。我们走遍了这山川湖泊,看遍了世间各处风土人情,我们盟誓守护它,本来一切都好好的。直到……长林十三年,公叔卫与张纪两个逆贼,串通上下,内外应合,私交外国…那一天,由于中了小人奸计,军队临时调动,让平阳东边布防虚弱,而他们率领的叛军循水路而来,直冲平阳。我还记得那一天,我看见街上燃起了战火,黑烟弥天,百姓家破人亡,抱着家人的尸首痛哭流涕,一炷香前还好好的…而现在,国将不国…”叶法礼的手指倏地束紧,似要将茶碗捏碎,七百年来,每每回想起这幅画面,便让他痛苦难忍。
“当时的我,真的不明白,明明这江山这么好,怎么还会有人想要破坏。大军攻入皇城,皇城失守,太监宫女纷纷作鸟兽状逃窜,我呆愣在月台,祭剑炉的火还在燃烧,公子叫我们从密道离开,为所有百姓所有士兵复仇,他们死在战场上,而他作为一国之君绝对不能逃,他要给大家一个交代,他要为所有人谢罪!他跪在月台上,顾岚在一旁伏跪着不肯离开,我离开时看着公子的背影,决绝坚毅,他宁死不屈,自刎于月台……然后,纵身跃入祭剑炉,以真人天子之骨血化作剑骨。”
“我以为,只要炼出最好的剑,就足够让国家安稳,结果那把剑最终却成为了公子的解脱。真是讽刺啊……”叶法礼笑道,齐牧不知道为什么他要讲这个故事,但他静静听着,感觉不到笑意,只感觉无尽的悲伤。
“我失魂拽着顾岚离开,受了巨大打击的我把自己关起来,发了狂一般把我的剑全部折断,你懂吗?就是一夜之间,所有东西都走向了它的相反面,什么东西都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坚定相信的……”齐牧点点头,当年,一场车祸,带走了他父母,从那之后,世界好像就变了,父母原本不必死,两个人在即将撞上的一瞬间,都选择扑向他。结果是,他活下来了,他原本想让父母因他快乐,却不想自己的存在害死了他们。一切都崩的干干净净,包括他自己,为了他这种废人,值得吗?
“可是,历史上并不存在长林的年号啊……而你也只是传说中的人物…”齐牧颤抖着,强忍着眼泪,转换话题。
“因为我把时间封存了。那一日我突然领悟剑意,制出了‘留世剑’,我将剑一斩,时刻便停止了。我发誓要重现昔日风光,我明白了世上最好的剑剑意为‘度’,即在任何时空任何地点,一把剑,能够割开时间,释放剑气,将时空的度清除。所以,我把这里的时间永远定格在长林十三年。所以你们那个世界便没有了这个朝代,它被我用‘留世’切断,永远保留在这里。在挥剑的一刹那,我越出了时间,所以我的名字才会被记录…我永远守着这里,永远等待挥剑之人,已经过去七百年。你看,外面还在下雪啊……”故事讲完了,齐牧已经不觉得害怕,他反而有些悲伤,看着叶法礼脸上的表情,他不自觉问。
“为了一个世上不存在的朝代,历史上不曾存在过的故事,七百年,值得吗?把自己困在一个度里,永远。不后悔吗?”
“我在等人,我在等你。”叶法礼看向齐牧。
“为什么是我?”他其实多少也能猜到了,命定之人,除了故事中那位瑞公子,还有谁呢?
“公子,好久不见。一百年不见了。”果然如此,叶法礼在等待公子瑞的转世。
“你们要做什么?”
“我炼得出世上最好的剑,得悟剑诀剑魄,剑骨已在,余下便是几味剑魂,一味曰‘度’,一味曰‘孤’,一味曰‘空’,一味曰‘寂’,这四味已经聚齐,还剩最后一味,便是剑骨的‘魂’。这把剑是世上最好的剑,一旦铸成,我们的愿望指日可待,顾岚也在等您。”叶法礼道,“剑身便是您手上这把,以您的骨血铸造而成的剑骨,您的佩剑。”
齐牧低下头,在月光下,这把剑安静了许多,他轻轻抚摸着剑身,那场灾难好像犹在昨日,他甚至感觉到喉咙的疼痛,火焰焚身的灼痛,还有面前这人,几百年来痛苦的低语。为什么呢?为了铸这把剑么?
“要怎么做?”
“您留下,等待七百年,然后挥剑手刃奸臣,然后就会越来越好的,这个世界会变成我们希望的那样。这也是您的宿命。”
“可是我讨厌宿命。就像是我做好的计划忽然被人打乱一样…即使我没有做计划。我是公子瑞,但我也是齐牧。我等不了七百年。我没有那个能力…原谅我…叶公。结束这场荒诞极端的等待吧,世界上根本就没有那把剑,这不过是你的执念罢了。”
“因为你很孤独,公子,我一直在等你,可你每次都选择了拒绝。七百年,每一百年我都会见到你的转世,同一个故事,我讲了七次,每一次都要痛苦一遍。为什么,你明明那么孤独,没有人能够理解你,回到那里,你还是那个最孤独的人,这样活一辈子,你曾说‘世上只有叶公知我’,但现在,我怎么看不透你了呢?你真的是当年那个公子吗?”叶法礼拧起眉头,眼眶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留下来不好吗?你忘记盟誓了吗?!”叶法礼咆哮着,全无儒雅剑士之风。
齐牧淡淡地看向剑陵,它一直矗立在那里,不曾动过。
“好吧…公子,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勉强,我会等待下一个一百年,讲下一个故事,我会等待那个…更孤独的公子瑞……”叶法礼对着月亮,将茶一饮而尽。
齐牧侧目,看着剑仙叶法礼月下孤寥背影。
第二天, 齐牧从展厅醒来,他在那把剑旁睡了一夜,最后还是工作人员将他摇醒。他呆呆望着那把剑,好像公子瑞、叶法礼与顾岚在上面。那是三个人,几世几代的记忆与等待。但他不能放弃齐牧,那行古文写的正是“度孤空寂魂”。
打开手机,依然没有任何消息,但他想,一辈子久吗?不久,按照心意过的话就很快。
他打开车门坐了上去,葱油烧饼还在原地,叶法礼与顾岚再等一百年,代价就是另一个八百年,那么成功的几率就会越来越小,但是他们愿意为了他们的执念等九百年、一千年。叶法礼最后看他的时候眼神里也没有责怪与怨恨,毕竟他明白,没有人可以是那个公子瑞了。而长林十三年,终究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
回去的路上,齐牧忽然感觉很安心,因为有人会在世界的另一边,时间的裂缝里,为了一个执念,孤独的守护着。
“啊……下雪了,平阳这地方居然也会下雪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