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个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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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以后,当我再次站在那颗银杏树下,方才明白,它和我一样,我们才是不速之客。


1.


浮生山不高,是座平顶山,在远处望,像半空擎出一张金漆大盘,那银杏树就如长在漆盘上的一株珊瑚,浮生门和我们,只是珊瑚下的一片砾石。浮亥师兄对我说起这个的时候,一只手臂夸张的在胸前比划,脸上尽是童稚,好似生平从未见过这番景象。

浮生门有十三名嫡传弟子,我排行最末,唤作浮云,师兄们都以浮为姓,取十二天干为名,我们都是师傅师娘收留的孤儿。在这乱世里,保人身家安全才是最好的营生,浮生门就干着保镖的活,上至达官显贵下至平民百姓,只要拿着拜帖和银子,换得师傅他老人家点三下头,必保得人家周全。

师傅武艺精深,师娘善于谋略,浮生门这块金字招牌在这对璧人手里响彻江湖十多年,浮生山顶那间小破庙,摇身化作十来进的大宅院,我这个小师妹也成了大师姐,师弟师妹们多的像以前山林里的野兔。

可是我并不快乐,甚至有些害怕,师娘以前教我们念书时说过一段,‘’俺曾见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年幼的我不谙世事,待师兄们散了,在银杏树下扯着师娘衣角问:‘’娘,这楼真的会塌吗?这树会不会倒啊?‘’

我从小叫她娘,有她在,我打心里感觉自己不是孤儿,而是这里的主人。

师娘笑着将我一把抱起,指着满天星辰对我说:‘’云儿,娘就像那些星星,每天晚上守着你,只要娘在,楼不会塌!‘’

……

娘没有骗我,她在楼就不会塌。娘这么厉害,怎么会不在呢?

可她还是走了……

师傅常教导我们,干保镖这行,人家托的是命,出了岔子,得用命去抵。

那次,接的是一小户人家的保,给的银子也不多,师傅便派了浮子、浮丑、浮寅出山,师娘不放心,不管师傅百般阻拦,硬是跟了去,结果那户人家被仇家劫杀,全家五口丧丧命,师娘和浮子竟然尸骨无存。


2.

逃回来的浮丑、浮寅五花大绑跪在银杏树下,师娘的碑就立在他们跟前,他们的脸和漆黑的碑体像是用同一种石料做的,透着生无可恋的绝望。

师傅宽大的国字脸似乎已经装不下盛怒,都窜上云端翻滚着,乌云遮蔽了星辰,他粗大的眉毛一阵阵抽搐,血红的眼眸子里透着残忍,阴风在他手心凝结。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师傅,像是地上的煞星冒了出来,向我们催讨着来阳间的门票……

那晚,我病了,梦到银杏树塌了。

第二天,树没有塌,只是树下又多了三个墓碑。

一周后,师傅把上百个师兄弟召到树下,他的身边多了一个人,一个女人。

她比师娘漂亮,也更年轻,但我第一眼看到就讨厌她,她就是个不速之客,可能因为师娘的缘故,我感觉她的名字跟她长相倒是绝配——胡媚。

师傅与先前判若两人,‘’以后她——胡媚,就是你们的师娘‘’,这几个字从他嘴里蹦出来时,他的脸比漫山的映山红加在一起还要红。我为他感到羞耻,师娘只有一个,她,不配!

但我的羞耻很快化作愤怒,师傅立了新门规,徒弟出山门须先出师,要出师得满足两个条件,银杏树开花结果,或者自废一臂,任选其一。我们没有人看到过银杏树结果,那粗壮的枝桠终年光秃。

可是,我们不敢质疑,师傅毕竟是师傅。

他又说,干保镖这行是虎口拔牙,人家若觉得你也是头老虎,脑袋,得先把自己变得跟老鼠蟑螂一般丑陋弱小,蛰伏——隐忍——击杀。师兄弟们听到这段先是沉默不语,那女人带头鼓掌,大家就跟着使劲鼓掌,不知是深表认同,还是怕以后没了这个本事。

我冷冷地瞧着那个女人,她的声音很是妩媚,身体修长,胴体在粉红色的云裳羽衣下若隐若现,如藕断般丰润洁白的脖颈,那双深邃的眼睛像吸盘一样盯着我——一个双手环抱胸前,嘟着嘴的黄毛丫头。

……

我感觉无尽的黑暗在我眼前凝结,凝结成两只硕大的吸盘,幽怨的气息在吸盘内搅动,突然向我喷射过来……我猛地惊坐起来,原来是个梦。娘亲手缝制的被褥半盖在身上,被泪水洇失了一片,与溜进屋子的月光交织一起,泛着银光。我走到窗边,整个人沐浴在月光下,师娘走后,我第一次做噩梦,感觉像是在别人家留宿。


3.

我突然特别想娘,于是把关窗的念头拢了回来,从窗口一跃而出。天已有些微凉,月光眷顾着浮生山大多数地方,同时也撒下了大片的阴暗,落在十来进的宅院里更显幽深。

银杏树静静矗立在宅院东边,再往前是悬崖,这样的夜晚,不知道它已经经历过多少万千,大树的枝桠根部一侧,长着13个形似钟乳石状的树瘤,轻轻叩击,里面似乎是空的,发出咚咚的声响,娘的墓,就葬在树瘤前头。我跪在碑后,慢慢往坟堆掬土,沙石在我指缝划过,像娘陪伴我的岁月,我怎么也不敢相信,那么的娘聪明,那么好的人,怎么会死呢。

突然,从悬崖下传来石头滚落的声响,我抬头看了看月亮,已快三更了,我心里一阵发怵,下意识跃上树去。我刚躲进树杈的阴影里,一个黑衣人就跃上了悬崖。他披着黑色斗篷,环视一圈,眼神似乎定格在师娘的墓碑前,接着是二师兄、三师兄的墓碑,最后在大师兄的墓前驻足良久。那个黑衣人叹息了一声,忽然一个箭步隐入了草丛,几乎同时,我也听到了轻盈的脚步声。

‘’是我,胆小鬼,怕什么?‘’跟着脚步声来的是一个妩媚的声音。

‘’嘿嘿,这不是小心使得万年船嘛!‘’草丛里那个黑衣人又窜了出来。

我一阵晕厥,那可是大师兄的声音——和我一起长大的浮子,我差点从树上掉下来,脑子嗡嗡作响。

只是他的声音比以往多了几分淫邪,他一把搂上了那个纤细的腰肢——正是胡媚。

‘’才上山没几天,丰腴了不少嘛,‘’浮子在她腰间狠捏了一把。

‘’哎呦,你弄疼人家了,看我把你师傅叫出来!‘’

‘’我说姑奶奶,你就别唬我了,把师傅他老人叫出来,还以为我诈尸了呢,嘿嘿!‘’说着他指了指大师兄的墓碑。

‘’你就别逞强了,被你师傅瞧见,还不把你碎尸万段,你可是看着你师娘被……唔……唔……‘’

‘’深更半夜你别吓唬人好不好,‘’浮子一个箭步上去堵住胡媚的嘴,眼神却落在师娘的墓碑上。

‘’好了,我的大师兄,药呢?药在哪里?‘’胡媚从浮子怀里挣脱出来,右手一摊。

‘’给,这就是你要的!‘’浮子从腰带里摸出两粒药丸,‘’要不要你我先试试?‘’

‘’讨厌,少贫嘴,时间不早了,你先下山去吧!‘’

‘’这就让我走啦!‘’

‘’我会找机会见你的,先让我把这事办妥。‘’

‘’好,我等你!‘’

话音刚落,浮子转身跃下了悬崖。


4.

我魂不守舍地从窗户跃进了闺房,大师兄竟然没死?还认识胡媚?那是什么药?给谁吃?他们要害师傅吗?

‘’这么晚,去哪儿了?‘’一个妩媚的声音从我床榻穿来玩,像是来自地狱。

‘’谁?‘’我下意识往后一退,瞬间觉得多此一问,于是又反问:‘’你来我房间做什么?‘’

‘’呦,还挺镇定的,天冷了,师娘不放心你们。‘’她徐徐走来,一只手在我肩上滑过,‘’就怕有些人,深更半夜跑出去——拜鬼!‘’

‘’什么师娘,我师娘已经死了!‘’我狠狠甩脱她的手。

‘’师娘死了,还能有,师傅死了,就没了!‘’

‘’你们……你们,到底要对我师傅做些什么?

‘’我们?哈哈哈,你莫不是看到什么了?我可就一个人那,你若是担心你师傅,你大可去说,看他信谁,哈哈哈,‘’她掩着嘴飘然而去,我都没看清她是怎么跃出窗户的。

我几次想告诉师傅这事,但那女人在身旁寸步不离,师傅好像已经被她迷的颠三倒四,也许她说的是对的,师傅哪里还会信我。

过了中秋节,就迎来了师傅的寿诞,他以前从不铺张,今年却大摆筵席。浮生门的平顶山从未有那么喧闹,恍若京城一般,以浮生门的江湖地位,自然是宾客如织,到后来谁也分不清谁是主谁是客,只知曲终人散,宅院内一片狼藉。

‘’浮云,你师傅喝多了,快给你师傅送些醒酒汤去?‘’

我正和仆人们在打扫院子,一碗醒酒汤递了过来——是胡媚。

‘’怎么?怕有毒?你先喝一口不就知道了?‘’见我不吭声,胡媚挑衅地说到。

我狠狠瞪了她一眼:‘’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就想做你的师娘啊,你看你师傅一个人多孤独!‘’她邪魅地笑着。

我一把扯过她的碗,正想反问为什么你不去送,转念一想,这是一个机会,可以把大师兄的事告诉师傅。

我端着碗向师傅的房间走去,到了房间门口,我还是不放心,喝了半碗,待了半晌没事才推门进去。万万没想到,那个女人竟然在汤里下了春药,更没想到,一直待我如女儿的师傅,在半碗汤药下竟然人性尽失。


5.

我拖着沉重的身躯,艰难地走到银杏树下。夜风袭来,我拢了拢残破的衣衫,望着光秃秃的树梢,我才发觉去,它和我一样,我们才是浮生门的不速之客。

‘’看来,你师傅好像没听你的话啊!‘’胡媚鬼魅一般从树梢跃下。

‘’你……你卑鄙!‘’

‘’卑鄙?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卑鄙的是你们浮生门!‘’她在黑暗中失心疯般狂笑,‘’你们是夫妻,收人钱财,理应保人家周全,哼,没想到你那个见钱眼开的师傅,竟然……竟然还收了我爹爹仇家的钱。‘’

‘’什么!‘’我目瞪口呆,顿时想到了师傅劝阻师娘出山的情形,恼羞成怒地说,‘’你,你到底是谁?‘’

‘’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还是担心你自己吧!‘’

‘’那师兄他……他又是?‘’

‘’你师傅既然要杀他,他当然跟我合作了,更何况,他又是那么迷恋我,不是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

‘’想干什么!哼……只想把你们浮生门这块金字招牌讨了去,坏了江湖规矩,就别再藏着掖着了,至于你,我不想杀你,也是个可怜虫。‘’

‘’我不……你别……你……‘’我羞愤交加,眼前登时一黑……


6.

第二天,从床上醒来,我麻木地洗漱一新,穿上了师娘给我缝制的嫁衣,那衣裳鲜艳的就像蹁跹的蝴蝶。

我的八个师兄已经接到了我的口信,他们在银杏树下围了一圈,像是在吊唁。

我跪在师娘墓前,用力磕了三个响头,然后用师傅教的毕生功夫打向了我的右臂,就像切豆腐那么顺利。

师兄们木然地看着我做完了一切……

我拖着空空的袖口向山下走去,没有再回头,客终是客,浮生若梦,为欢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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