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山垣之上的苦行庙,也就是一个主堂放着僧佛之像,侧堂有两间木屋的一进院,院子里还有个朝阳的石亭,亭中挂着一鼎三人大的铜钟,钟身在夜色里也发着一些亮光,依稀可以看见钟身之上盘了条龙,腾云驾雾,好似随时飞腾而去。
雨越来越大,透过窗溅入屋子里,滴滴答答的发出了恼人的声响。
檀香氤氲着湿润,带着寒气侵入屋子,屋子四处悬着长生灯,密密麻麻的照亮整个屋子,灯下悬着三两片肉在风中晃动,长案前坐着个清瘦的和尚正闭目禅坐,猛然间突然睁开眼,那眼中好似装了星辰,亮的惊人。
“你坏了我的规矩。”和尚道。
“那你可是冤枉我了。”辛坏的声音从钟里传出,带着嬉笑。“我又不吃人。”
“费尽心思想要离开沽源鼎,你可知,出了这鼎,你那双眼睛……”和尚还没说完,便见一道白光自铜钟里蹿出,带着一声龙啸夹杂着女人的惨叫声,腾云入了空中,刹那间,电闪雷鸣,暴雨轰然而下,仿佛是天被捅了个窟窿。
和尚嘴微张,欲言又止,最终又闭目静坐。
一道闪电,自云层劈入苦行庙,待光亮散去,才看清那处立着辛坏,他一身白衣如雪,在这样的夜色里煞是醒目,他一脚踹开和尚虚掩的门,带着风雨大摇大摆的走了进去。
和尚未动身形,也未睁眼瞧他。
“三苦,你的恩我报了,那仇,我是不是也该报一报了?”辛坏也学着和尚一样盘腿坐在长案前。
“你要如何?”三苦道。
辛坏侧着头想了想,有些为难道“没想好,你这和尚虽然将我封在这大钟里,却也是为了给我续命,我也不能因为失了几年的自由,便给你一刀子,那显得我太不近人情,好歹我也是你供着的神。”
“那是沽源鼎。”三苦纠正道,听着辛坏的话,忍不住又道“小僧还是第一次见着被信徒搭救的神,久仰。”
“幸会。”辛坏嬉笑着倚在一旁,顺手勾了勾长生灯下的肉片“你这屋子里,养这么多鬼做什么?一个个的面目狰狞,还爱吃人肉,你也不怕晚上做噩梦。”
三苦这才睁眼看向辛坏勾着的那片肉下,一个若隐若现的黄衣小姑娘正仰着头,愤愤的盯着辛坏,可又迫于辛坏的淫威不敢动作,只是长长的舌头垂吊在胸口滴着口水,应是馋的不行了。
“你别逗长关,她会生气的。”
辛坏闻言索性一揽衣袖将那盏灯卷入怀里,只手取下灯下的肉片,只手捏诀燃了一束火,刹那便将那肉片烤熟了,在黄衣小姑娘面前晃晃了,丢进了自己口中,三两下吞咽入腹,还略有埋怨“这肉放几天了?吃起来一点也不新鲜。长关,怎么这些年了,你一点长进也没有?”
三苦终是起了身,将辛坏怀里的长生灯放回原处,又取来食盒来,慢条斯理的用筷子将里面还滴着血的生肉片,挂在长生灯下,唤长关的黄衣小姑娘才喜笑颜开,立刻卷起自己长长的舌头,在那片肉上舔了个便,而后才示威般的看向辛坏,辛坏被恶心的咦了一声“不得不承认,论恶心你赢了。”
三苦将剩下的生肉取出,装在了光洁的白玉碟中放到辛坏面前“吃吧,笼统你也吃不了几顿了。”
本已经伸出手的辛坏,又缩回手,不满的看着三苦道“小和尚,你这话什么意思,以后你不信奉我了?”
“你不是准备离开这里么?”三苦一副惊讶的模样反问道“连眼睛都不要了,也要出去。”
“我怎会不要这双眼睛。”辛坏放下心,拾起一块新肉丢入口中“你我都知道,它不是病,光是躲在那大钟里是没有用的,我不能躲在里面一辈子,那漫长的岁月太过枯燥,即便还有神识能脱离出去,总归不如肉身出来的自由。”
“你是有了法子?”三苦坐回原处。
辛坏嘿嘿一笑,露出一副算计的坏模样“我准备去鬼蜮。”
三苦神情有丝怪异,稍纵即逝,辛坏还是捕捉到了三苦的不自在,嬉笑道“说不定还能遇到你的妻儿。”
“……”三苦扫了辛坏一眼,道了句“阿弥陀佛。”
长关躲在鬼群里偷偷看了三苦几眼,带着些好奇和疑惑,却是忍住了没有开口询问,自她离世成了鬼之后,就被三苦收养了,她虽遇事不多,却也是在人间活了十几年的,总归是知道其他的和尚都是守着清规戒律的,三苦不然,他一个出家人,在这个不起眼的苦行庙里圈养了不少吃人的妖魔鬼怪,虽然迫于三苦的恩情,大家都相安无事,可毕竟与之有别,若让这个镇子的人知道了,谁还敢来续香火。
长关又偷偷看了看辛坏,暗自疑惑,所有被三苦搭救的,皆以三苦为尊,从未敢与他平起平坐,这个叫辛坏的黑龙却从不守规矩,甚至连三苦都要礼让三分,她是个十年的新鬼,看不透黑龙的根基,约莫已经是个半神了,不然三苦何以礼让。可神会为了出鼎诓凡人撞鼎以命相抵么?
长关耸了耸肩,反正与她无关。
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猛地看向三苦,三苦有妻儿了?
长关细细的看向灯下的和尚,苍白的面皮,温润的眉眼,可能是苦行庙的清修,让他身形单薄,连放在膝上的手都瘦的骨骼分明,上面的经络看的一清二楚。
这样的和尚,会背着佛祖娶亲生子?
也没什么不可能,他都能将那撞鼎丧命的姑娘割成肉片喂养鬼怪,还有什么不能为之。
“再怎么看,他也不会还俗娶你的。”辛坏嬉笑着眯起眼,已经吃完了那盘子生肉,光洁的盘子上残留着些血水。
长关一跺脚,消失在长生灯下。
辛坏倒是惊奇起来“这小鬼当真相中你了?”
“按鬼蜮一族的族规,你进不去。”三苦道。
辛坏回眸看了三苦一眼“你去过了?”
三苦语噎,闭口不言。
他的确去过,却连那人的气息都未寻着半分,她应该不在鬼蜮。
辛坏一副了然的模样,倾身拍了拍三苦的肩道“你且放心,我此次去定不会如你那般硬闯,听闻鬼王嗜酒爱钱,当投其所好……我这双眼睛等得了,仇可等不了,想起那女人张狂的嘴脸,我就想好好问候一翻。”
三苦瞥了辛坏一眼“那是游丝的母亲,善儿的外祖母。”
辛坏扬了扬眉“这可不是你的性子,当初要不是我拦着,你都要将凤鸣台掀了。”
三苦道“正是因为如此,才不可操之过急,她还捏着游丝的神仙骨。”
辛坏顿了顿,突然怜悯的看着三苦,道“你该放弃了,游丝和腹中的孩子,说不定早已投胎转世,你苦守着又有何用?我从未见过剔了神仙骨还能好好活着的,你也不过是祭了自己的生魂给我才换回一命,这个世上,哪有那么多被除名落难的龙让你们夫妻二人都能遇着。”
“……她们没有转世。”三苦低垂着眸子道,从袖中取出了一盏精致的带着透明琉璃罩的玉盏,里面有两抹红色火,一抹微弱欲灭,一朵如新生绽放。“这是她们的命火,我从阎王殿要回来了。”
“……”辛坏愕然,失声笑道“难怪你看上去风一吹便要倒了……究竟还有什么地方是你没闯过的?就差跟当年的猴子一样,拿着根棍子冲进九重天了。”
三苦没来得及开口,辛坏又道“罢了,大家都彼此彼此,各不相劝,我这次去鬼蜮的途中肯定是要四处周游一翻的,若是鬼王也束手无策,那我就在死前赶回那口钟里,必然不会连累你的性命。”
三苦点了点头“那便好。”
“果然薄情。”辛坏嬉笑一声,便起身离去。
三苦也轻笑一声“多谢。”
谢的莫名其妙的,辛坏却不吃他的好似得头也未回的呸了一声“你欠我的,何止一声谢。”
三苦望着辛坏化作的那道光远去,摩擦着手里的玉盏,一挥袖,门窗无风自关,挡住了屋内的光亮,阻隔了屋外的风雨。
(3)
再说这辛坏,本就有施云布雨的能力,虽被龙族除名,却不能除去他与生俱来的能力,被关在那沽源鼎中一十五年,如今获得自由,一时兴起,竟汲江水以织云布雨,巨大的龙身在云海中翻腾,好不自在。
正逍遥之时,隐隐听见有一女子声音,珠圆玉润娇声盈盈,辛坏本无心搭理,却听那女子娇喝一声“无端施雨,也不怕被缚了抽筋扒皮。”
想来,能知道这雨下的蹊跷的,不是个地仙也是修成人身的妖了,辛坏挑了挑眉,化作了人身,衣袂翩翩风流潇洒,手持一柄油纸伞,便落到了地上。只见,那方是个供人歇脚的破四角亭,上有草芥为顶,下有青砖为基,徒有四柱无墙挡风。那女子一身红衣在这混着雨的夜色中,显出一片黑,可怜巴巴的蹲在地上,双手搁在膝盖上护着一盏摇摇欲灭的八角玲珑灯,她额头削碎的头帘儿被雨打湿,粘黏在一起,变成三四道,看起来有些狼狈可笑却又似这黑天中的光点,周边的黑影形状千奇百怪,纷纷围着她张牙舞爪的,却又无从下手。
雨夜本就无光,是邪祟之物出行的良时,四处游走着的灵怪在辛坏落地之时,皆逃命似得向四周散开,辛坏打着伞,一步一步漫不经心的走到了四角亭外,侧了侧头,企图能看到那女子的脸,可惜她搁在手臂上,挡住了口鼻,只有一双清亮的眸子带着些许慌乱看向辛坏。
“是你作的怪。”女子声音清甜,应是个小姑娘,可那身衣物装扮却成熟的很,像是偷偷穿了长者衣物的孩子,语气里带着些埋怨,没有一丝疑虑,十分确认,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便是出自这个打着伞的少年。
辛坏倒是好奇坏了,这个小姑娘身上既没有仙息也没有鬼气,倒好似是个人,可是人……能一眼瞧出那布雨的方位,还能施法让他听见她的埋怨?他扫了一眼小姑娘手中握着的八角玲珑灯,还不及小姑娘的脸大,两手捧着,映衬着她纤细的手指有些红,她似乎很是宝贝这个八角玲珑灯,生怕它长脚跑了似得。
若按寻常的灯来说,这么点儿大的灯,半盏茶的功夫就燃尽了,可这盏灯好似欲灭却一直燃着那豆点大的火,且散发着沁人的幽香,那些邪祟也惧怕着光亮,蛰伏在黑暗中,伺机而动,似乎等着灯灭了,它们便会上去将她撕个稀碎。
“除妖师?”辛坏深深吸了口空中的幽香,轻声问道,这个八角玲珑灯里的灯油是鲛油和神仙香配出来了,鲛油虽说难得,却也有人能屠而取之,可神仙香却不是区区一阶凡人能得到的,即便是除妖师,恐怕也不能。
“不是。”小姑娘的声音从衣物中发出,有点闷,却是好听。顿了顿,小姑娘突然抬起头,对着辛坏道“你能把雨停了,让太阴出来么?”
这一抬首,让辛坏眼前一亮,那姑娘的眸子极亮却不美,可露出口鼻来时,竟令他惊艳一番,好似本以为是个璞玉,谁知竟如此透彻,未施粉黛的脸儿,樱口如粉,细而高挑的鼻子,鼻头因雨有点殷红,似是冻的,那双眸子不大不小,若生在旁人脸上许是一般,偏生在她脸上,便动人起来。
辛坏走进亭中,将伞遮到了她身上,笑道“这么大的雨,你不找个能避雨的地儿,还埋怨我遮了太阴,好不无理。”
那些个邪祟惊得四处逃蹿开,一瞬间便清的干净。
小姑娘扁了扁嘴,有些不满,站起身来,许是蹲久了脚有些麻了,险些摔倒了,还是辛坏扶了一把,才稳住了身形,她气鼓鼓的推开辛坏伸出的手“你是不知这是何处么?前不着村儿,后不着店儿,你要我这一双足如何行的。”
说着,提起宽大的裙摆,露出里面那双堪比雪的足,竟带了些殷粉,在这青石板上显得有些乍目,辛坏咦了一身,挑了挑眉。
“你鞋丢了?”
小姑娘闻言,别扭了两下,放下裙摆小声道“我没有鞋子。”像是怕辛坏听不懂似得,又补了句“我不能穿鞋。”
辛坏更为好奇,又不便多问,只好笑了笑“可即便不下雨,你也不会行夜路,那在下又何错之有?”
“即便不行夜路,也不会招惹这般多的东西。”小姑娘又将八角玲珑灯抱在手掌心,愤恨的看着辛坏,辛坏了然,不论这小姑娘是何身份,总归是个目能识灵,辨别鬼怪的异人,奈何胆小。
这到令人忍俊不禁,辛坏失笑两声忍不住问道“我又怎知这三更半夜的,姑娘不在家安寝却在这荒野之地。”
小姑娘一时语塞,皱了皱眉头,声音含在嘴里嘟囔了两句,模糊不清的,辛坏饶是在她跟前儿也未曾听清,却听小姑娘一声惊,突然凑近盯着辛坏道“你眼睛不好?”
眼前的这个男人皮相是好,奈何那双眼睛损了些美感,倒不是生的不好看,原本一个男人家生出一双大眼睛便是少见,那宽厚的双眼皮深深的凹了进去,想来,若是除了眼珠子上蒙着的白茫,定是深邃极了,想了想又问道“需要看眼睛麽?”
辛坏存了坏心思,也未曾指望这姑娘能说出什么门道,自然顺势点了点头道“我这双招子,坏了十几年了,实在是生了诸多困扰,你能替我治上一治自然是极好的。”
小姑娘为难的抿着嘴“如果你是要指望我替你治眼睛,恐怕要失望了,我虽读过些奇书志异,却不会解你这咒术。”
辛坏闻言暗自一惊,她居然看出来了,望向她的眸子不由眯了眯,一时间竟无法看透她的来历,倒是令他惊奇。
“我瞧着你这眼睛是越来越严重了,再不医治,最后会双目爆裂魂魄尽毁,成为下术之人的傀鬼,任其操纵的。我此前也看过些术法的册子,里面似有记载,毁人招子去其魂魄而留其躯壳,已操纵其身,人非人,鬼非鬼,生死不能……你这仇可真是深厚……”小姑娘侧着头瞧着辛坏的眼睛,慢慢悠悠道。
辛坏虽眼神不好,却也能从小姑娘黑白分明的眸中看见自己,他嘴角扯着丝笑意附和道“姑娘所言甚是,这般的仇恨,岂为尔尔。”言罢又叹了口气“想来,我是没这福分,治不好眼睛了。”
小姑娘竟咯咯笑起来,一脸看透辛坏的得意小模样“你这人,嘴里没一句真心话,这条路是通往鬼蜮,你大半夜在这空中折腾还不是想去鬼蜮找柳银钱。”
此话一出,辛坏不得不对这小姑娘另眼相待,却是不敢调侃,言语略微收敛试探道“仙子如何知晓?”
小姑娘笑的更厉害了,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道“什么仙子?我不过是侥幸猜中罢了,你这眼睛除了下咒之人也就柳银钱能解了,你又恰巧朝着鬼蜮而行,不是去找他难道找我不成?”
辛坏心中一堵,却也不跟这小姑娘计较,笑问“姑娘跟那鬼王是何关系?”
小姑娘倒是收住了笑,继而又叹了口气“说起来,你可能不信,他是我义父。”
辛坏点点头,的确不信,鬼王会收个肉体凡胎当女儿,真是天下奇观。
“不过,他的确是我义父,前些日子说是想要尝尝众生骨,便将我赶了出来。”小姑娘应是对这行为颇有微词,小嘴儿都嘟起来了,不满道“那众生骨岂非寻常之物,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要如何得到……”
众生骨?
辛坏舔了舔唇瓣,说起这个,他居然也馋了,听闻这东西集了多人的寿命,滔天的怨气,又实属佛物,味道想必好极了……如此说来,这丫头连众生骨都知道,必是养在鬼王那个邪祟之首跟前儿的了,可又有些说不通,都是邪祟之首的义女了,居然还惧怕这些东西,怪哉怪哉。
“说了这么多,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小姑娘突然问道。
辛坏轻声笑道“倒是疏忽了,在下辛坏,损了双招子,正欲寻你义父给治治。”
“我叫柒月。”小姑娘也嘻嘻一笑“柳银钱这个人吧,性格有点古怪,你独自去他是不会管你的,不如你先随我去取了众生骨,再一道回去,届时我也好在他跟前儿替你说说好不是?”
辛坏忍住笑,点了点头附和“甚是有理,那就多谢姑娘了。”
“那……那……你能将雨停了么?这地儿阴的很,我的脚生疼。”柒月又道。
辛坏抬头望向空中,那缠绵的黑云正在翻腾,像是脱缰的野马玩得正起劲,便笑着摇了摇头“不能,那处有妖渡劫,即便不是我,也是会有其他的龙来施云布雨的。”
柒月失望的叹了口气,辛坏看着这小姑娘,突然凑近搂着她的肩,往怀中揽了揽,柒月却只是好奇的望着他并未受惊,辛坏低头一笑,便随手一挥,这四角亭却向四处动了起来,一眨眼竟成了青瓦白墙的小庙,有瓦遮雨,有墙遮风,有烛为光,上堂两尊石像,一为男一位女,四处红纱为遮,石像前有香案,燃着了一半,徐徐有青烟。
只听雨落瓦,风打墙,夹杂着蹒跚的脚步声。
柒月张口刚要说什么,辛坏的一指便落在她唇上,挡住了她的言语,轻笑道“你的众生骨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