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门真正的动荡，是从“雷鸣”被叫停开始的。

年终谈话后没多久，“雷鸣”被勒令从App store和安卓市场全线下架。到底是产品本身的问题，还是行政施压，一切都不得而知。

一位李钊得力的高级产品经理率先辞职，“雷鸣”的建模是他一起参与完成的。

临走前，他与部门的几位旧同事吃了顿分手饭，高原也被邀请在列。

面对李钊，高原总有些讪讪的不好意思，既为那天冲动的顶撞，也为他对自己的极力忍让。

高原坐在席间，一言不发，也不吃菜，只默默地低头想心事。

大家的话题还是绕不开为之付出无数时间和心血的应用产品——“雷鸣”。

“‘雷鸣’的商业模式没问题，如果公司肯多给点时间让我们把海外市场搞定，将来，肯定能靠它挣钱。”一位同事如是说道。

“说什么大实话啊，公司从不关心海外市场，下沉才是今年的重中之重。”

“说白了，在规定的时间内给你钱给你资源给你最好的一切，要是做不到第一，就给我滚。老子宁可花钱买个咸鸭蛋回来，也没闲工夫再孵你的鸟蛋了。”邵微一出口又没好话，即刻收获了无数个在心中默念的“草泥马”。

“老板，”有人说道：“说到底，公司还是不满意我们今年的KPI，那我们再多上几块业务，哪怕辛苦点，把KPI交代了，用这笔钱养‘雷鸣’，也好过被直接cut掉。”

“上什么业务？”李钊双手抱在胸前，整个人靠在椅背上，问道。

“网红KOL带货不是挺赚钱的嘛，听说袁总他们部门也想做，我们要是能赶在他们前面，就占得先机了。”

李钊沉忖了一会儿，说道：“先不说能不能立项。去年集团电商平台的营收总额是856.3亿，公关和营销成本就花了350亿，部门的KPI考核指标是净利，也就是说，要用另外渠道来afford这部分成本，才能保证KPI。问题是，平台还养着1200多个各品类的KOL，那么营销成本的意义又在哪儿？”

众人都沉默了。

邵微不死心地开口提议道：“要不开个骂人的自媒体，出几篇10万+的爆文，反正我们有自己的采编团队。”

“这也太low了吧。”同事们受不了她，七嘴八舌的反对声纷纷四起。

“想赚钱哪有不low的。”邵微没好气地回道。

李钊难得没有刻薄她，打趣道：“高原不是说过，不以好好说话为目的的自媒体都是耍流氓，PR不同意立项。”

高原听见自己被点名，缓缓抬起头，一字一句问道：“老板，那你觉得，我们做的事，意义又在哪儿？”

李钊深深地看着她，说道：“当你持续做下去，就会有投入，当投入得足够深，就不愿轻易放弃。投入本身没有意义，只有‘我’的投入才有意义。没有真正的‘我’，哪来什么意义。”

“来，各位。”他收回视线，举起酒杯：“今天是小五哥在厂里的最后一天，我们祝他……再也不用996。”

此言一出，大家都会心地笑了，氛围轻松融洽。

这是高原唯一见过李钊最放松的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走下神坛，像个普通中年男人一般，家长里短。

之后，大家依旧如常上班，加班，下班，好似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天气渐渐回暖，大家反而更爱待在办公室里。

平静下的暗涌，翘首等待财年的到来，随即而来的分红、股票、薪水、职位。

离开或继续坚持下去。

当选择都变成了一种奢侈，一年中唯一一次可以选择的机会。

那一日，高原正在同技术部的同事扯皮，为了几个技术术语，对方喋喋不休地争论着。

包括李钊在内的一干同事都不置一词。

直到高原让步，技术部的同事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高原心里苦笑，现在正当技术部话事，李钊必定处处受掣制，已分量不足，不方便出面维护也是情理之中。

谁说大人不是孩子，一旦被惯坏，心里永远想的都是怎么走捷径。

落座没多久，电脑上的微信就闪个不停，高原发现自己莫名被拉入了一个新建群中，建群的人是李钊，被拉进去的大多是李钊的一些旧属，只有她和邵微两个低岗员工。

“对不起大家，接下来的日子，我不能陪你们了。早上，我已经向杨总正式提出离职。”

空荡荡的群里，率先跳出的是这一行小小的字，高原只觉得双目刺痛，头脑还没做出反应，身体已经开始排斥。

下一秒，她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本能地站起身，朝李钊的工位望去，只见他正安安静静地对电脑坐着，好似不曾发生过任何事。

群里的同事也各自在工位上有条不紊地忙碌着，高原一回头，只对上了邵微的视线，恐怕此时，只有她俩怀抱着如此惊慌复杂的心情。

高原跌坐在工椅上，再望向电脑，群里已经炸开了锅，众人纷纷表示不舍。

高原坐在工位上，一动不动，面无表情地看着电脑屏幕上一行行的小字快速飘过。

用这样一种大家都能接受的方式说再见，从此以后，连唯一留在他身边的理由都没有了。

群里，至始至终，只有她沉默着一言不发。

刚过下班点，高原就急匆匆地收拾完工位上的私人物品，快速离去。

高原绕过后面的小道去坐班车，却碰到了邵微，看得出，她是特意跑来找自己的。

“我们找个地方聊聊。”邵微的神情看起来十分委顿。

高原干脆地拒绝道：“今天不了，我得赶紧回家补简历，无论转岗还是跳槽都用得上。”

邵微惊讶地望着她：“老板还没走呢，你心也太大了吧。”

高原冷冷说道：“他的离职期，也是我们准备后路的缓冲期。”

邵微一脸难以置信：“你就不想知道他为什么要走？走了以后要去哪里吗？”

高原别过脸，生硬地说道：“不想。”

“天呐，高原。”邵微叫道：“你真是铁石心肠，枉费老板对你那么好。”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不要对我好！”高原终于爆发出来，低吼道：“做不到的事就不要随便做，做一半就拍屁股走人，人渣！”

邵微从未见过情绪如此激动的高原，看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才结结巴巴地问道：“你们……是不是发生过什么？”

高原倚着花坛，慢慢坐下来，平复心情，心里颓然想着：要是我们真发生过点什么，那倒好了。

邵微也挨着坐下来，安慰道：“说不定等离开后，他就有所表示了。以前，你们毕竟是同一部门的上下级关系，他肯定有所顾忌。”

高原瞪着她，狠狠说道：“你还在做梦呢吧。他把大家拉进同一个微信群，集体公布这件事，说明每个人在他心中的分量是一样的。”

邵微叹一口气道：“我倒没想这么多，反正他心里从来没过我。但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对你好，你也是真心喜欢他。”

高原嫌恶地说道：“别说了，你们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邵微“呵”一声，反问道：“喜欢一个人还要什么脸？”

她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高原，说道：“我一个姑娘家，颠颠儿地追着他跑，丢脸早丢进黄河了。他一个一级部门的老大，自己生病不当事儿，急性肠胃炎还在硬撑，听说你跳绳跳坏了腿，特意让我找了块毛垫子铺在你的工位下面……”

“高原。”邵微振振有词地说道：“我总觉得，你和那些动机不纯的姑娘们不同，他既然肯这样无私地付出，你一定配得起他的好。但我发现错了，你根本不懂什么是爱。”

说完，邵微转过身，径直离去，走两步，忽然想到，又回头道：“哪怕是一个曾经照顾过你的前辈，同事，甚至陌生人，都应该关心问候一声。你一定会后悔的。”

高原木着一张脸呆坐在原地，她以为自己会哭，但没有，言语已经刺激不到她的神经。

她觉得自己像一只刚充完气的气球，正卯足劲儿往上升，忽然不知道哪儿被戳破了一个洞，顿时泄了气，直直地往下跌，跌到泥地里，草丛边，再也升不起来了。

漫长的冬天仍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