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时时怀念起故乡的老房子,时时想起爷爷住的那间小屋。那时我们家有六口人,三个大人,三个小孩,一家人住在紧挨着的两间土坯房里。左边的一间房,前面进门是客厅,中间是孩子们的卧室,后面是厨房。右边的一间房,前后有门与左边的房子相通。与客厅相连的半间房是父母的主卧,后面与厨房相连的另半间房则是爷爷的小屋。
爷爷的小屋除了摆放一张床,还有两口木箱,几把椅子和长条凳子。门角有锄头、铁锹、冲担、扁担和镰刀一类的农具。各种大大小小的腌菜坛子将小屋的一角挤得满满当当。原先后面还有一处鸡埘,常有母鸡来到鸡埘上面的草窝里下蛋。后来大约因为嫌房子太拥挤,鸡埘在屋子里也不卫生,父亲就在外面搭了个披屋,将鸡埘移到了那里。小时候,爷爷的这间温馨的小屋给孩子们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
放学回来,我们撂下书包就飞跑到爷爷的小屋去。爷爷有时会变着花样,从箱子里或是床头上摸出几颗糖或是几颗花生给我们吃。爷爷是腌制咸菜的行家里手 ,他有时会将倒扣在浸水坛沿上的一只陶瓷大碗拿开,从腌菜坛里摸出一枚光溜溜石块压着的洋姜,放进嘴里品咂,看洋姜是否腌熟了。家里做腌菜的活儿一般被爷爷包揽,根据季节的变化,他还时时腌制一些扁豆、豇豆、雪里蕻、榨菜和臭豆腐乳等。在园子里蔬菜青黄不接的淡季,这些东西都是难得的佳肴。
爷爷喜欢抽烟,带过滤嘴的香烟是买不起的,他抽旱烟丝。烟丝来源于自家地里种的烟叶。烟叶收获的季节,一片一片的叶子用细麻绳穿了,连成一串儿,吊在家里的屋檐下。等到烟叶彻底地晒干后,爷爷找来一个木架,将一片片的烟叶层层压好。夹满烟叶的木架子放上一段时间,爷爷就找来一把刀,细致地将木架上的烟叶刮下来,这就成了烟丝了。
爷爷的旱烟袋是用特制的竹子制作的,中间系了一只金属小狮子,看上去有些俏皮。烟丝装在一只翻开的小铁皮盒里,爷爷捻一撮烟丝装入烟斗中,一边用一截点燃的麻绳或麻秆将烟丝点燃,一边贪婪地吮吸一口,嘴里发出“吧嗒吧嗒”的响声,然后“嘭”的一下将烟烬吹出。那淡淡的烟草的清香便弥漫在小屋的空气里了。
爷爷有一手做竹刷的手艺。所谓竹刷就是过去农村用来刷筲箕及锅台的一种篾器。竹刷外观呈扇形,刷面由许多类似针尖的篾签儿组成。农闲的时候,爷爷在山上砍回几棵竹子,锯成整齐的几段儿,用篾刀破开,裁成薄片儿。每一根篾片前端都劈成许多针尖状,然后将一摞篾片用又韧又薄的细青篾条儿扎紧。为增加接触面积,扁椭圆形的刷面中央再钉上一只丁字形的竹榫。这样一把精致的竹刷就做好了。
那时候我也常见到别处农村人用的竹刷,将一棵圆形的竹筒前端劈成针状,简单而粗糙,与爷爷的竹刷相比毫无技术含量。邻居们见了爷爷做的竹刷很是羡慕,这时爷爷往往会大方地送给几家几把。当然更多的时候,爷爷会将做好的竹刷送到集市上去卖,换点烟钱。他做的竹刷在市面上很俏,往往很快会被顾客一抢而空。
爷爷不仅是一位农民,他还有另一重身份——屠户。爷爷的一生经他宰杀的猪羊可谓不计其数,他也似乎更热衷这一份工作。毕竟在我看来,做这种工作时,他总是保持着一种兴奋愉悦的状态。我小的时候,爷爷是我们那一带有名的屠户,逢年过节或是有红白喜事,十里八乡的乡亲都会请他去伏猪宰羊,这大约也是他屠宰技术娴熟、做事认真的缘故罢!每当爷爷将那作为酬劳的两三斤猪肉拎回家来的时候,我们也总是兴奋异常,孩子们又可以美美地饕餮一顿了。
一柄拇指粗的两米见长的铁棍,一把两尺长的尖刀,一把半月形的板斧,一副链钩,几把锋利的钢刀外加两把瓦形的刨子,这就是爷爷伏猪用的工具。几个人将一头嗷嗷叫唤着的肥猪摁倒在地,爷爷伸手敏捷地拿绳子将猪的嘴巴和四条腿缚了,一手取过细长的尖刀,在肥猪的咽喉上只一捅,殷红的血流出来。旁边早有人拿过脸盆接了,热血装了大半脸盆,那肥猪渐渐地不再动弹。
人们七手八脚地将肥猪抬到一个大木盆里,爷爷用刀将猪腿的皮掀开一道口子,鼓起腮帮铆足劲往里吹气,待到猪肚子鼓起来,便用细麻绳将猪腿捆紧;爷爷拿一根棒槌在猪肚上敲敲打打,猪肚像一座小山一样鼓起来,猪身也比原来胀大了一倍;接着拿滚烫的开水将猪身淋湿,迅疾用那瓦状的刨子将猪毛一点点褪去。
褪光了毛的肥猪被链钩倒挂在了一架矮梯上,爷爷开始熟练地给它开膛破肚。这是一件细致的力气活,但见爷爷一把快刀上下切割,游刃有余,只一盏茶的功夫便如庖丁解牛般,将一口肥猪的五脏六腑清理得利利索索。一旁的人们惊叹,爷爷虽然年纪大了,但屠宰的技术一流,力气一点不输年轻人。从人们钦敬的眼神里,我也常常替爷爷感到骄傲!
我们经常赶到爷爷的小屋里,看他在烟架上刮烟丝儿,看他灵活地劈篾儿,回味着他伏猪宰羊的场景……,幼小的心灵里充满了好奇与崇敬。爷爷古铜色的脸上满是皱纹,饱经风霜,在孩子们面前,时时绽开慈祥的笑靥。他的一双手,青筋突出,两只手掌上各隆起一枚鹌鹑蛋大小的疙瘩,厚厚的老茧显示出他常年劳作的辛苦。这样的一双手,什么蒺针蒺藜都不怕。我总是好奇地注视着爷爷的那双手,猜想那背后有多少劳动者的荣光呀?
许多年过去了,爷爷早已去世,家乡的老房子也已经拆了,爷爷小屋的土地上长满了荒草,我们再也寻不到儿时的踪迹。但是那曾经的温馨的小屋,却时时出现在我的梦里,那缕思念久久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