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气腾腾的一天

没有人能够知道,自己将如何离开人世,以及这之后发生的事情。我的姑父薛老先生也不例外。

事实上,在离世的前几十天,他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了。他不知道住了哪家医院,医生怎样处置他的病情,孩子们怎样为此奔波,人们怎样安置他的后事,他们的生活又因此有何改变。

很难想象,我跟姑姑的第一通电话,是因此而发生的。在长达40余年的人生里,我竟然没有跟姑姑通过话,而她是我相当敬重和亲近的人。我跟姑姑通话时,姑父就在旁边,不过已经没了意识,不然这也将是我跟他的第一通电话。

姑姑在电话里很平静,一如她平日的风格。姑父病情没有好转的迹象,也没有继续治疗的必要,她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也没有多少悲伤,倒是为她松了口气,为这不如意的婚姻,为她不容易的人生。

这个电话之后没几天,我接到姐姐的电话,说是姑父过世了,葬礼定在4月30日,问我啥时候回来。

啥时候回呢?当然是越早越好。安置好了上学的孩子,我跟冯先生连夜出发,在4月30日凌晨两点回到老家。

这次回乡,跟以往不同,因有这桩大事。姑父的离世令人难过,然而更令我头疼的是葬礼的繁琐,我永远搞不清楚状况,在这种场合总是手足无措。

这种局促,在4月30日早上,早早地开始了。六点多一点,我爹就过来敲门,让我们早点过去吊唁,全然不顾他女儿睡了不足三个小时。

很快地,我穿上孝服,穿过巷子里的人群,来到姑父的灵堂,上香,烧纸,磕头。如今乡间的葬礼,比以前简单了许多,礼数也就这么多。我跟表弟和弟媳打了个招呼,就离开灵堂准备回父母家。

在离开灵堂的那一刻,我问了个极傻的问题。我说,“我姑父在哪?”有个姐姐拍了我一掌,“不就在遗像后面吗,那么大的木头(棺材),你看不见?”

要说我也参加过几次葬礼,也守过几次灵,不会不知道这一点。然而我怎么会问了这么个问题,是姑父提醒我好好看他一眼?

无论怎样,我认真地看了一眼遗像,看着那个被我叫做姑父的人。在我成年以后,其实很少见到他,见了面也没多少话说。然而,在我的记忆里,他是个温暖的人。小时候我常去姑姑家,每次姑父都给我绑秋千,一个高的,一个低的,晃晃悠悠的,我很是喜欢。他从来没有说过我们,总是笑嘻嘻的,站在边上看着我们玩。

想到这里,眼里有点湿润。一个人的一生,就这样走到了尽头,不知道世人如何缅怀他,也不知此刻是什么处境,是已经安在另一个世界,还是尚且在两界之间游离。

待我出了门,巷子里已经坐满了人。人们坐在桌旁,等待着早席的开始。大喇叭喊着让人们坐席,跑堂的忙碌地走动着。

乡间的葬礼就是如此。无论死亡是多么令人悲伤,葬礼上的人们总是愉快的。盘子上了又撤,人来了又走,一桌又一桌,一茬又一茬。人们热闹地聊着天,谈着地里的收成,在城里的孩子,还有抖音和快手。

过了没多久,姐姐一家人来了。看到姐姐,我立刻放松了。不管怎样,我可以跟在她身后,有样学样,不至于出洋相。姐姐告诉我,现在特别简单,也不必哭丧,也没有淘笑,跟着大队伍走就行。

果然是简单了许多。几个小时之后,孝子孝孙们跪成一排,听完了司仪的致辞,答谢了乡亲们,跟着灵柩出了村,挨个坐上了车,开往姑父的墓地。

在长辈的引领下,经过专业人员的作业,姑父从自己家里,来到了自家地里,从此长眠于此。这是他曾经耕作过的土地,过去种着小麦、绿豆和玉米,如今是一排排的核桃树。我们站在核桃树的阴凉里,诉说今年天气的异常,直到今天才有了夏天的味道。

姐姐在打电话,堂姐在跟同行聊天,孩子们在旁边嬉闹,表弟们在坟上烧纸,把一瓶白酒撒在周围。老人们告诉弟媳,把坟头姑父的皮袄拿走,绕着坟走一圈,记着不要回头。

就这样,在纸扎的烟火中,在老人们的叮咛中,我们换下了孝服,拿掉了孝帽,告别了姑父,结束了这一场葬礼。

这跟我儿时经历的葬礼不同,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嚎,没有要死要活的闹腾,没有不能承受的悲恸,人们看上去都很平静。只是,当姐姐告诉我,堂姐的帽子跟我们有些不同,是因为她的父母亲都已经不在,我的心里微微有些刺痛。

离开了墓地,队伍欢快了起来。人们讨论着怎样坐车,怎么安排接下来的时间。我则拿过冯先生的手机,开始拍摄路边的小花,这是我童年温馨的记忆。我轻轻地凑上去,闻了闻这乡野的味道,一如当年。

等到回了村,按理要坐席,然后结束这一天。然而,我们几个人,我们俩口,姐姐俩口,都不愿意去吃席。童年时,吃酒席无疑是愉快的,然而如今则成了负担,没什么可口的,吃了心里不踏实。

看着我们不想去,堂姐两口子调侃我们,然而他们也加入了,决定自己在家做饭吃。吃点什么呢?我想起以前姐姐说过,他们有一年参加葬礼,婆婆在家熬了一锅稀饭,心里慌乱的人喝了稀饭才踏实。

想到这里,再看看院里,我爹种的韭菜长疯了,老两口一个月都吃不完,于是提议吃饺子吧。这个提议立刻得到了呼应,姐夫二话不说,去找镰刀割韭菜了。

堂姐还在笑话我们,不过也开始择韭菜了。就这样,六个人,坐在院子里,一人一堆韭菜,边说边闹边干活。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好像一群小孩子,瞬间就长大了,可以做大人的事,那样的自在和踏实。

可是,这么多人,要多少菜多少面呢?我和姐姐,两个家庭主妇,突然地犯了难。都是小家庭,没做过这么多人的饭啊!此时此刻,两个人都想起了妈,想立刻去问我妈,然而谁也不敢去,这会老太太正忙着,招待亲朋安置事项,没工夫搭理我们。

那么,自力更生吧。两个姐姐带领男人们择韭菜,我自告奋勇活了一大团面,足有平时的五倍之多。拿到院子里,一边请姐姐们过目,一边听他们的挑剔,一边说和面是最难的活儿,你们几个大人欺负我一个小孩。

说到小孩,堂姐夫说起他结婚那天,我说好住在他们家的,结果半夜哭着要回家,几个人哈哈大笑。我想了想,那会我已经9岁了,怎么还那么娇气啊。堂姐说我小时候很聪明,两岁多一点,能认识好多种颜色,遇到不认识的,就说是花的。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就这样,一边笑,一边闹,几斤的饺子包完了。果然还是人多力量大,我们都是能干的大人。

等到包好了饺子,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小婶子过来看到饺子,说姑姑他们没心思吃饭,把这些饺子拿过去吧。于是,煮熟的饺子就这样飞去了一小半,原本6个人的午餐,变成了至少10个人的。

还好,地里有菜,盆里有面,还有老一辈的我妈和小婶子,新一波的饺子继续包了起来。我们几个,狼吞虎咽的,吃了这阵子最香的一顿饭,因为饿了太久,因为怕不够吃。

我一边吃着饺子,一边看着煮饺子的小婶子,心里有一些感动。乡间就是这样,没有什么边界,你的就是我的,我的就是你的。你有事了我帮着一点,你有事了你关照一下。有时候让人烦恼,有时候觉得暖心。

就在这个时候,门帘被掀开了,大表弟进来了。

这个表弟,是我童年的玩伴, 比我小了几个月。他也许是智力不足,也许有点精神疾病,总之跟常人有些不同。小学没有读完,他就出去闯世界了,到现在还是单身,也不怎么回家。

在见他之前,姐姐已经跟我交代过,少搭腔少惹麻烦。然而,我总还是有些惦记,想听他说些什么。他坐在椅子上,情绪有些激动,说家里人都瞧不起他,说舅舅舅妈(就是我爸妈)说他是傻子,说他以后不回来了。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惊。我一直觉得他智力不全,不知道他竟知道这些事,也不知道他如此在意。看来,谁都不傻啊,人人都需要尊重。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多了一分认真,听听他在说些什么,适时地接句话,给他一些肯定。我看他衣服质地不错,就问他是哪里买的,是不是单位给发的。他说他买的衣服又便宜又好,一般的买家糊弄不了他,他知道好坏。

当知道我准备洗车时,他一下子来了精神,告诉我怎么洗,并且说要帮我洗。

我当然没有让他洗。我想,他这么熟悉,可能在洗车店待过。既然这样,就不要麻烦他了。

就这样,我一边洗车,一边听他说。我发现,他知道很多常识,都是我不知道的。我一边表示认同,一边按照他的建议做。他看上去很自信,不断地告诉我怎么做,提醒我车哪里刮花了,让我及时去补漆。

我觉得,过去这几十年里,我听他说过的话,都没有这一天这么多。关于他的很多事,我都是从他人那里听来的。对于这个人,我并没有自己的理解,直到今天。

我也对他产生了敬意。我觉得,一个人以这样的条件,能够养活自己,能够给父母一点钱,是多么的了不起。我身边的很多健全人,尚且做不到这一点。不知道他经历了多少糟心事,又看过了多少人情冷暖。

也许正因为此,他才知道谁对自己是真的好,也更加有鉴别人心的能力吧。(葬礼后的第三天,我见到了父母。他们告诉我,表弟跟他们说,“小惠姐是真的对我好,她看得起我,不小看我。”我觉得,这是我迄今为止得到的最高赞誉,很感谢他这么认可我。)

当然,我也知道,我也做不了更多。我不能像父母一样,为他盖新房,给他张罗娶亲;也不能会像姐姐一样,让他住在自家房子里,为他找一份工作,又担着一份心;我甚至不能像小婶子一样,关心他有没有吃饱饭。我只是在相处的这短短一刻,给予我最大的耐心和尊重,这是我力所能及的,也是他教会我的。

2021年4月30日,四月份的最后一天,就这样过去了。它是这样的突然,也是这样的热闹。而我,心心念念的这一天,期待了许久的这一天,就这样突如其来地发生了,跟我想象的完全不一样。

这一天,是我的生日。原本这一天,我们会在西安,一家三口吃顿饭,庆祝这个生日。感谢姑父给我这个机会,让我跟大家庭共度了这一天。感谢他没有让我悲伤,而是让这小小的暖意,永远留在我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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