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vel I
隔段时间,便失去联络.好像人间蒸发般,遍寻不着.
其实若是敲门,他定是在家,沉溺于自己的世界.只不过这世界上周可能是某部连续剧,下周可能是某一类学问,若干天以后他转去研究昆虫学了也不一定.
我有时和他通通邮件.需要详谈的事情,便用即时通信视频解决.此外,每个月只要照信托合同给他账户里打进分红收益便是.
有一种竹子,只需要注点水便可以养活,他似乎便是如此的人.
偶尔中秋之类的节日,他便开他的黑色C30到市区来,下下厨,我们喝点茶,聊些天,作作爱,然后他便再开车回去。
这样来回一次,是30公里。
有时我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和他结婚。
大概是因为找不到人结婚,或者,这样的结婚,是没有负担的结婚。
又或者,我需要的是一个透明如空气的伴侣,看不到,但没有他便不能活。
有时和亲属朋友见面,他便像个有为的青年般,表面上看不出端倪,语言简略而实际,待人温暖。等到独处时,他连走路都没有声息。
大约过了一个冬天,我们买下了一家商铺,两面临街。决定开一个咖啡店。
因为要照顾咖啡店的缘故,郊区的房子租出,他搬回市区来住,便从此每天坐在朝阳的沙发上摆弄笔记本,时常给我一些奇怪的计划。
晚上也多了些话语。不再总是毫无回应。
我忽然开始觉得不习惯。
不习惯一个空气般的男人,突然开始有了汗味、手卷烟草的气味、滇红的气味甚至我的香水味。
当他开始变得像个配偶的时候,我甚至有荒谬感。
这一切的起因,很久以后我才明白。
当我们有了第一个孩子之后,他又开始用措施的时候。
他就又回到那个空气般的状态了。
后来,大家都知道。
在这家名叫 Offline 的咖啡店,据说老板在每个月的某一周,走路时没有声音。
Level II
我认识我老婆的时候,她还在顶级大学读导演,像一切怀有远大梦想的知识女性一样,熟悉一切奢侈品牌,努力学好外语,年年拿一等奖学金,天天精致整洁的像一件官窑天青花,梦想着去欧洲留学,到世界各地旅游,以后拍出最好看的电影。不好的地方在于,她不是太有钱花,而你知道,文艺是世界上最奢侈的生活方式。
我认识我老婆的时候,我一点都不像一个靠家族信托基金生活的二世祖, 身穿从在淘宝卖衣服的朋友那里卖不出的库存外贸衣服,用真hermes皮做的价格是专卖店30分之一的假钱包,一年四季趿拉着一双软皮鞋,开一辆二手雪铁龙C4,住在郊区自己买农民宅基地盖的平房里,在前院种西红柿和土豆,每天研究财务报表和分布式计算,炖萝卜吃。
我认识我老婆的时候,我在这大学混人类学博士文凭,有一帮搞实验艺术的朋友,喜欢拍一些乌七八糟的片子,他们总在我的书店搞观赏会。我的书店叫博闻轩,开在学校的南门外,样子看起来像个废墟。每周六晚上,会有出版地下唱片的歌手在这里做小型的不插电演出。这样一个书店,总是赔钱的。不过好在我对它没有什么期望。
我老婆出现在我的书店里的原因,据说是因为经济危机而不得不答应为某个死亡民谣艺人拍音乐录影带。
我认识我老婆的原因,是因为我的书店只有一个洗手间,它不是男洗手间,也不是女洗手间,仅仅是一个洗手间。
我认识我老婆的时候,我们面对面站在这个洗手间里,她刚洗完了手,而我已经把裤子的拉链拉开。
我第一次接触我老婆的手的情况是,她把我的头打到了放擦手纸的不锈钢盒子上,然后我就昏过去了。
后来她就莫名奇妙的成了我老婆。
Level III
在曹若之前,宇文熙的书店里也是有店员的。这店员就是高婉,后来升级作了老板娘。
现在,我是博闻轩的老板,我的店员是曹若,我估计她变成老板娘也是迟早的事情。
关于我变成博闻轩老板的事情,是因为宇文熙和高婉一时兴起要开咖啡店,就把书店卖给了我。
我把书店买下来之后才发现,这个书店完全是一项负资产,我觉得我被坑了。
这件事情教育我们,哥们义气要不得,老乡尤其要明算账。
为了贴补家用,我不得不开始在书店里做理财咨询。过去的算命先生有一张幡,我有一个证书。
这个证书上有一堆英文,还有我一张十分英俊职业的证件照。
Chartered Financial Analyst, Wei TSang-Sun.
虽然我的客户,基本上80%不知道这证书是个什么玩意。不过介于它样子优美,我在上面看起来也很职业,他们还是对这张证书表示了极大的信任。
后来我干脆买了一个投影仪,把K线图投在书店一进门的墙上,这样就显得我更加职业了。
但是博闻轩还是会在每个周六办地下音乐演出。
它是全中国唯一一家有哥特音乐做伴奏的金融书店,这让我很自豪。
但是比起Offline来,我的自豪感就要下降一点了。
因为Offline是全中国唯一一家喝咖啡要打卡计时的咖啡店。
Level IV
长孙维是一个有强迫症的人。但凡是英俊而又有些才华的男人,多半会有强迫症。宇文熙如此,长孙维也如此。或者,我们可以把这个现象再加上一个前提条件,鲜卑族的男人基本上都有强迫症。
他们俩的强迫症是两个方向。宇文熙厌烦既定的时间表和日程,兴之所起就会突然跑去尼泊尔抽两个礼拜大麻,然后带一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回来。 长孙维则是一个生活规律到令人咬牙切齿的人,以至于你和他在一起呆久了,到某一个点钟就会不自觉地去做某件事,比如每天22点30分不论身处何方都会觉得特别的困,因为这是他上床睡觉的时间。
宇文熙当我老板的时候,书店里的书是像积木一样堆成各种形状的,有时候是东方明珠,有时候是央视大楼,有时候是鸟巢体育场,这取决于早上的晨间新闻提到了哪个建筑物。
长孙维当我老板的时候,书店里的书像马赛克,依靠书脊颜色的不同在四面墙上排列成各个人像,有时候是格瓦拉,有时候是马克思,有时候是希特勒,这取决于昨天的理财客户是不是吃了大蒜。
从仙都回来以后,长孙维把旧旅行车换成了Golf GTI,每周五晚9点准时载上我去海滨大道体验0-200公里加速。有时候我们听Duke Ellinton,有时候我们听Napalm Death,有时候我们听Pink Matini,这取决于我的手袋里装的是螺纹还是浮点。
每周日下午书店休店半日,我们在Offline出现。有时候我们玩强手棋,有时候我们玩麻将,有时候我们玩拱猪,这取决于宇文熙身上现金的多少。
我不用看就知道,长孙维今天穿的不是Zara就是H&M,他的口袋里永远是Davidoff,钱包里有4张卡,身份证和900-1100块钱。洗车店的老板会在周四下午4点给他留好一个位置,王启端会在周六下午3点和他一起去打台球。他就像他的那块Breguet 5197,似乎是我们所有人生活的刻度。
但是,我习惯了他的精确,却忘了他是一个男人。男人是人,人总免不了跑弦。精准的人跑起弦来,比一般人还要可怕。
在我临近毕业的时候,长孙维跑弦了。
Level V
一个男人如果看起来对什么都没有兴趣,那说明他的野心必不在他的手所能触及的范围之内。
要让一个男人对原来的生活全部失去兴趣,只要让他长出一颗新奇的野心便可以了。
对长孙维来说,他是幸运的,因为他在自己尚年轻的时候发现了自己新奇的野心,因而避免了抛家离子,倾家荡产的苦恼。
对曹若来说,她也是幸运的,因为她在与这个男人建立起牢固的社会纽带之前,发现了这男人新奇的野心,从而不必在将来苦恼于丈夫是否有外遇,或者自己的魅力敌不过一些小零件,又或者执着于嫉妒男人身边一切可以给他带来快乐的事物,只因为男人见到她时总是阴沉着面孔等等诸如此类的悲哀。
有些人乐于否定自己的过去,比如我自己,但我相信我绝对是这世界上少到不能再少的一类人,这世界上大部分人的当下,都是建筑在过去的基础之上,假如从他们的价值观里彻底把过去抹煞掉,这不意是一种巨大的悲哀。 但对长孙维来说,过去对他毫无意义,整个世界对他而言是一个巨大的概率论模型,他一直做的只是在赢面较大的那边下注。
我只是告诉他,你可以变成控制概率的人,而不仅仅是个计算者而已。 类似的话我说过很多次。我认识他以来的5年一直在说类似的话。他每次只是笑而已。
顾舒婕总对我说,长孙维是一颗定时炸弹,早爆比晚爆好。现在我不得不佩服我的老婆,她毕竟是在食堂浇了我一身菜汤的那个女人 ,有常人所不能及的智慧。但她也有常人所不能有的缺点,比如过度迷恋名牌,愿意为一个提包付出几万块再等上一年半载。
我必须让长孙维回到正轨上来,要不然我以后再也不会找到第二个人来如此高效地帮我赚钱了。而我那常人所不能及的老婆,迟早会让我破产到底,一文不名。
Level VI
一个能够成功戒烟的男人必然是相当可怕的,他对自己依恋那么多年的东西可以一文不值地转瞬抛弃,不由得令喜爱他的女子齿冷。长孙维从抽卷烟转到抽烟斗进而抽雪茄然后戒烟,伴随着他跑弦的全过程。所以一个抽烟的男人忽然在这个毕生的习惯上有所主动扭转的话,就必须要当心他的日常生活。
幸好王启端五年如一日,从我认识他起就抽davidoff,无论是18块的便利店种还是7块5的走私店种,他都一视同仁。这样我觉得我即使人老珠黄了,对他而言也大概只是相当于烟放久了缺水干涩而已,不必担心他另有新欢。
长孙维开始不是那么经常地出现在书店,后来也不在关注股票,出来聚会的时间也日渐稀少。大家都觉得他不大对劲,却又掌握不到他的行踪,或者说,是习惯了一个人的存在,却想不到要去主动联络他,反正从前他总是会按时出现,精准到秒。对一个车载电脑显示器总是显示即时油耗的人来说,你想不起要去联络他实在太正常了。
只是曹若不太安心,而我们习惯漠视,因为实在想象不出长孙维会有什么花样出来。
直到我们在曹若的毕业典礼上看到长孙维为止。
看到他就那样冲了进来,跑上主席台,抢过话筒,大声喊。
曹若,你毕业了,我们生孩子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