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赵秋深,山河日暖

燕赵大地的初秋总携着几分悲悯。太行山脉如苍龙般蜿蜒西去,从张家口堡斑驳的箭垛到蔚州玉皇阁的琉璃鸱吻,从察哈尔都统署褪色的门楣到释迦寺剥落的壁画,七百公里古建筑群在秋阳里泛着温润的包浆,像老玉人腰间悬着的世代相传的佩饰,每个纹样都浸透光阴的重量。

张家口堡

张家口堡的城垣是最倔强的叙事者。宣德四年的夯土在军事家杨洪的督造下拔地而起,九里十三步的城墙至今保持着完整的瓮城格局。我抚过南门“永镇门”的青石匾额,指尖触到当年戍卒刀鞘反复摩擦形成的凹痕。箭楼转角处的排水石兽被岁月啃噬得面目模糊,却依然保持着昂首嘶鸣的姿态。沿着马道拾级而上,明代车辙在条石上犁出的沟壑里盛着晨露,倒映着与永乐年间别无二致的层云,那时卫所士兵的皮靴也曾在此溅起相似的水花。

察哈尔都统署旧址

察哈尔都统署的雕花门廊见证着近代史的变迁。西洋立柱与中式垂花门构成的建筑对话,恰似那个新旧激荡时代的隐喻。议事厅门楣悬挂的“明镜高悬”匾褪成烟灰色,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咚作响。那些曾在回廊疾步的戎装身影,那些决定塞北命运的深夜密谈,都化作档案室里泛黄的电报纸,“直奉战争”“察哈尔抗日同盟军”等字迹时隐时现,在斜射的秋阳里宛若跳动的密码,等待后人破译时光的密语。

时恩寺

时恩寺的大雄宝殿是凝固的辽代黎明。七铺作斗拱如莲花层层绽放,正是《营造法式》记载的“双杪双下昂”典型制式。檐下“调御丈夫”的匾额泛着幽蓝的冷光,殿前古柏的虬枝刺破琉璃瓦上的薄霜,八百年前僧人扫叶的沙沙声似乎仍在阶前回荡。转经筒的铜皮被无数掌心摩挲出温润的光泽,秋风掠过时,悬挂的惊雀铃忽然齐鸣,惊起梁间栖息的雨燕,在八角藻井的彩绘飞天间划出弧线。

清远楼

清远楼的钟声里沉淀着万历朝的余韵。通高十七米的钟楼如巨笔直指苍穹,三层重檐下七十二只铁风铃应和着《易经》卦象排列。沿着陡峭的木梯攀至顶层,万历年间铸造的八卦铜钟沉默如谜。守钟人用裹着红绸的榆木槌轻叩钟身,低沉的嗡鸣震落梁上积尘,声波掠过护城河泛起细密涟漪。凭栏望去,七十二道街巷在秋雾中渐次苏醒,卖莜面的吆喝声与自行车铃铛在声波里交融,编织成古今交织的市井长卷。

蔚州古城

蔚州古城的城墙是部用夯土写就的史诗。从北魏天兴年间“畿上塞围”的原始版筑,到明洪武周房用三合土加固的城芯,十二米高的墙体剖面里分明可见二十四个朝代的夯土层。秋阳将雉堞的投影拉长,恍若无数持戟的卫兵仍在城头戍守。瓮城内的关帝庙香火不断,青龙偃月刀的刀锋被信众的袍袖拂拭得雪亮。卖剪纸的老妪坐在城门洞的石础上,银剪翻飞间,城楼的倒影便绽放在朱红的宣纸上。

玉皇阁

玉皇阁的琉璃脊兽在暮色中苏醒。二十八宿琉璃造像沿着正脊次第排开,角宿持弓,斗宿捧圭,每个星官的面容都凝固着嘉靖年间匠人的虔诚。藻井中心鎏金盘龙口中的夜明珠虽已黯淡,平棊彩绘的仙鹤却愈加鲜活,纤毫毕现的羽毛似要随风而动。极目西眺,释迦寺的唐代石塔正披着霞光,塔檐悬挂的铜镜将落日折射成跳跃的金斑,投向五公里外的南安寺塔,仿佛在进行某种神秘的密语传讯。

真武庙

真武庙元代壁画里藏着画史的密码。元代的水陆壁画虽已漫漶,衣袂的晕染仍可见吴带当风的神韵。梁架上的墨书题记:“大明永乐七年岁次己丑五月丙午朔越二十日乙丑吉时立”,那些运木夯土的匠人或许不曾想到,他们为求稳固而书写的符咒,会成为后世断代的重要凭证。天齐庙的东岳大帝塑像则保持着明初的威仪,鎏金甲胄的裂痕里渗出岁月的沉香,供桌上新换的胡麻油灯,将神像的投影投在《泰山府君出巡图》壁画上,恍若神祇正从画中缓步走出。

兴文塔

阁院寺的辽代木构在晨露中舒展筋骨。当第一缕阳光穿透棱花格窗,大殿的六椽栿便镀上琥珀色的光晕,柱础的石雕伎乐天女似乎随时会拨动怀中琵琶。西配殿墙根的拴马石留着深浅不一的勒痕,让人想起当年商队在此卸下塞外的皮毛与江南的丝绸。而兴文塔的十三层密檐始终保持着向天提问的姿态,塔刹的铜铎在云端书写无人能识的经文,檐角铁马叮咚,应和着书院遗址里飘来的晨读声。

南安寺塔

暮色漫上南安寺塔的十三重相轮时,护城河的秋水正将古城的倒影轻轻摇晃。那些箭楼飞檐的轮廓,那些风铎梵钟的余韵,那些壁画彩塑的残影,都在粼粼波光中荡漾成流动的史诗。剪纸艺人收起最后的朱红纸样,关帝庙的银杏将金色蝶衣轻轻覆在香炉之上,青烟裹着六百年的往事盘旋升腾,在星空下与《蔚州志》的墨迹悄然重合。

蔚县

秋月攀上清远楼的戗脊时,整座古城化为一枚温润的玉璧。护城河的涟漪将玉皇阁的倒影揉碎又聚拢,恍若万千银鳞衔着历史的碎片往复游弋。那些在砖缝间沉吟的往事,在斗拱中栖息的时光,在壁画里凝固的信仰,此刻都化作檐角风铎的清响,随着塞外的秋风,飘向更远的山河。

(2022年10月4日 于保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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