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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时候,我经常问母亲为什么会嫁得如此近,近得只相隔那一条大路,说是大路其实就是一个村道,两个姓氏的村落相依,房子也相依着。母亲总是笑着说:都是你外婆不舍得我远嫁,所以才嫁得这么近。
我没见过外婆,在母亲嫁给父亲没多久,外婆就逝世了。对外婆的印象留在外公家神桌上的遗像和母亲给我讲的故事里。在五六十年代没有计划生育,在那个多子多福的大环境里,外婆生了两个儿子,三个女儿,母亲排第三,因为家境困难,还将最小的女儿送人,直到她长大出嫁时才认领回来,这是后话。母亲的回忆里面最多的词语就是很饿,没有饭吃,每次说到外婆时眼里都会泛起一层淡淡的薄雾:你外婆一辈子都没有享过一天福。
在那个年代,镇上主要的产业就是纸坊生产宣纸,也靠宣纸的生产让小镇有了名气,外公就是纸坊里的一个做纸师傅。母亲说,外公的纸坊不在镇上,而是在大山里,那个年代交通不便,外公无法天天回家,家里家外的事情全都靠外婆一个人担着,那时候还是集体制,做事情靠记工分,外婆赚来的那一点工分根本不够一家人吃。如何让全家人吃饱肚子,便成了外婆最重要的事情。
有一次去镇上山峰水电站做工的时候看到山里隐藏着一块荒地,便悄悄叫上大舅舅带上一些红薯苗,把那块地整平,开垄,挖坑,种苗,又从山脚下挑了一担水上来,轻柔地洒了下去。黄色的泥土地就像一头水牛,大口大口地喝着水,来回浇了几次,干燥的泥土终于变得湿润,看着碧绿的红薯苗在山风里摇摆着,外婆仿佛看到了希望。除了每天悄悄地去施肥浇水,外婆不敢和任何人说起,因为在那个年代不可以私自种养任何东西。时间 一天天地过去,红薯苗也在慢慢长大,外婆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这一垄 红薯长成以后,再怎么样也可以顶全家一个月的口粮吧。想到这里,外婆和大舅舅更是卯足了劲头去挑水施肥,在藤蔓长势茂盛的时候,在山里割了一些杂草垫在藤蔓下面,这些都是出工以后额外的勤劳。
“这样子,可以控制红薯的须根不会乱长,才能保证红薯个头大。”外婆对大舅舅说道。
外婆很挂念这些红薯生长,不仅仅担心它们长得好不好,害怕野猪去破坏,更怕让公社的人知道,不但要没收,还要被处罚。几个月的时间过去了,红薯也快到了成熟的季节。让外婆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那天傍晚出完工以后,外婆和大舅舅又挑着水往山上走,拐过那道山梁,却看到上面有好些人在忙碌着。外婆 小声地对舅舅说道:“这些人不会是在挖我们的红薯吧?”当两人走到那垄荒地前,几个男人已经用锄头把红薯全挖了出来装进箩筐里,连红薯藤也仔细地捆绑在一起。
“这是我们村里的土地,不允许你们在这里偷种。”带头的男子恶狠狠地说道,其余的人把挖好的红薯藏在身后,“如果你去告,也是你偷偷种,被罚的也是你们。以后不准再来种。”外婆拦住要上前理论的大舅舅,那时他才十三岁,自己两个人哪里可以抢过几个大男人。看着辛苦劳作几个月的结实让他们抢走,甚至连一片红薯叶都不肯给外婆。外婆抹了一把眼泪,牵着大舅舅,一步三回头地朝着山下走去。
次年秋收以后,村里修水利,要在后山的山腰修一条宽一米五,深一米五的水渠,每户依人头分工,不分大小。那时,外婆连四姨算下来全家有六口人,最大的大舅舅才十四岁,母亲十一岁,最小四姨才六岁,而外公在纸坊做工回不来,担子全压到外婆身上。当外婆看到分给自己那条十几米长的石灰线时,脚底一软哭晕了过去,那时候没有挖土机,只能靠人力有锄头一点点地挖,如果碰到石头,那就要用铁钎一点点地敲,那么大的工程量别说一个女人,就是一个大老爷们做下来都要脱层皮。可是,集体分派下来的事是一定要做完的,外婆带着大舅舅和母亲一起动手开始挖,咬牙坚持,只为了公社分下来的粮食够一家人填饱肚子。至于中间外婆哭过多少次,母亲却记不清了。母亲清楚地记得,那时候天还没有亮,外婆就早早叫大舅舅和母亲起来,到土灶前烧火,干枯的木柴很快烧起来,红艳艳的火舌舔舐着黑黑的锅底,当锅里的水烧开以后,外婆抓一把米放入锅中,稀疏的米粒在锅里翻滚着,渐渐在高温下绽开,像一朵朵白色的小花,虽然米不多,但空气中依然弥漫着浓郁的饭香, 这时候外婆把早已切好的野血苋倒入里面,血苋菜里红色的汁液溶入饭汤里,不一会儿整锅野血苋稀饭就变成一锅红红的饭汤。外婆用筷子夹起血苋夹满一碗递给大舅舅,又给自己夹了一碗,对母亲说道:“饭汤里的稀饭,你不要吃留给弟弟妹妹,他们还小,不能饿。你在家里带他们,等他们吃饱了,你再到后山一起挖水渠。”母亲懂事地点点头,看着外婆和大舅舅吃饱后,抬着锄头踏着晨曦出门,渐渐隐入那浓郁的雾气中。
水渠终于在规定的时间内完成了,望着达到标准的水渠,监工鉴定签字后,不由得又放声大哭起来。那一刻,多少的委屈,多少的苦难,都随着泪水流淌出来。可是那苦难却像是那条长长的河流,无论外婆如何挣扎,都无法脱离那深深的苦水。
相比无尽的劳累,外婆更恐惧的是饥饿。随着最小的五姨出生,再也没有能力抚养这么多孩子的外婆决定将五姨送给隔壁乡的一个人家,可就算是这样,家里的境况还是没有好转,四个孩子每天的吃饭问题耗尽了外婆对人世间的最后留念,唯一活下来的信念就是放心不下几个小孩。
人生总是在痛苦中前行,有的人会哭喊出来,让世间知道她的不公。有的人却在默默承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在苦难面前,每个人都想着有人可以拉自己一把。外婆也是如此,可是外公的工作又不允许他回来家里帮忙,外婆在苦难中沉沦,岁月的小刀下在一点点肢解她内心残余的坚强,此刻的她就像那只飘在空中的风筝,在风雨搏斗,可身上的风筝纸早已破烂不堪,唯一拉她坚持的线就是身边的四个孩子。
岁月如梭,光阴似箭,悠悠十载,转眼而逝。
大舅舅到了婚配的年龄,在别人的介绍下,娶了新娘回来,家里增加了一个人却让外婆更加恐惧,更担心家里的粮食不够吃。母亲作为家里的老二,也是外婆的贴心小棉袄,家里所有的事情母亲都帮忙分担,尽管家里的孩子长大了,可以帮忙做事,但吃不饱饭的噩梦还是在折磨着外婆。她唯一担心的就是母亲嫁太远挨饿,以后自己照顾不到,只想母亲嫁得近些更近些。所以,当只隔一条大路的父亲上门提亲时,外婆也对忠厚老实的父亲很满意,而且也是从小看他长大,知根知底。母亲就这样近嫁给父亲,近得大声叫喊都能听见。母亲就像那小小的风筝,飞得不高也不远,外婆拉着那根线,她心里舍不得自己的小棉袄高飞,就留在自己的身边,才会安心。
然而,连番的喜事并没有冲淡外婆心中的恐惧,她看到母亲也有着落后,选择了离开,离开这个让她苦了一辈子的世道,也许在她看来,苦难并不会结束,与其苦着活到老,不如早些解脱,所以她毅然扯断了身上别根亲情的线,在狂风暴雨中跃进那黝黑的河湾,去寻找属于外婆心里的美丽田园。
后来,农村田地执行个人承包制,它挽救了无数在饥饿边缘濒死的人,那根看去细细的丝线,拉走悬在人民头上饥饿的乌云,重新看到希望的光芒。每家每户按人头分到属于自己的田地,大家干劲十足,除了按规定交一部分征粮,多出来的就是自己的。母亲看到了希望,背着刚出生的我奔走在那充满希望的田间,我就像是刚刚涂上糨糊的风筝,在母亲的怀抱中等待着成形的那一刻。父亲更是在水田第一批试种杂交水稻并大获成功,粮食的丰收解决了吃饱的问题。后来,母亲每次讲到外婆时总是感叹:如果外婆再忍两年,就可以吃饱饭,也就不会走了,可怜的她,累了一辈子都没有吃真正吃过一顿好的。现在生活好过了,可是挨过饥饿的母亲却还是改变不了从小养成的习惯,不会浪费桌上的每粒米饭,也一直在说着她小时候的故事,讲述那段不堪回首的苦难。
如今,母亲也老了,每当有空闲的时候,还是会给我讲起当年外婆的苦难,诉说着那一段尘封已久的往事,却是她一辈子放不下的执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