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母亲

如果问我,谁在我的心里留下最深的怀念? 我会说姥姥,我母亲的母亲,那个只和我在一起生活了短短几个月的人。

姥姥已经离开我们30年了,是在她刚刚过完六十大寿的那一年。那一段时间,她没有到我们家来,我没有在意,想着她会在哪一天,我没想到的时候,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再来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给我讲那些老辈子的故事和歌谣。可是她却永远地走了,再也不能回来了。

一九七六年的唐山大地震,她被掩埋在倒塌的土房子里。当人们把她挖出来的时候,她象睡着了一样安详。我想她走的时候,一定是平静地。她象活着的时候一样,不声不响地,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场夺去她生命的大地震,让那个贫穷的村子变成了城市,人们很快地过上了好日子。她没有看到她的大外孙女后来上了大学,她没有看到儿子和孙子们住上楼房,她没有享受过随心所欲地吃肉这么简单的奢望。在我的心里,有一个愿望,让我的姥姥,享受一天,哪怕只有一次富足的生活。那却是不可能的。一向身体很好的她就那么安静地走了。

我最喜欢看一张旧照片。不到一岁的我坐在姥姥的腿上,妈妈站在我们的身边。现在的我,脸型长得不象照片里站着的母亲,却很像端坐的姥姥。那时的姥姥并不老,一件白色的大襟衫子,黑色的布裤,很光亮的头发利落地在脑后盘起发鬏。她脸上的神情现在还清晰地留在我的记忆里,没有兴奋,也没有满足,只是淡淡地,一份安详。姥姥曾经是大户人家的女儿,那一份气质倒也是骨子里带来的。

姥姥在女儿家住的时间不很长,尽管女儿这里的条件比农村好很多,她还是惦记着老家的孩子们。常常只住一两个月就回老家去了。在姥姥去世以后,妈妈很后悔,没能让姥姥在我们这里多住些日子,让她过得更轻松更享受一些。姥姥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的一切在我看来都很新鲜。现在想起来,那是典型的旧式中国妇女的生活方式。我喜欢看她梳头。在半明的屋子里,她对着镜子将头发散开。用土黄色的木梳子用力地将长长的头发梳很多很多次。然后,口中含着一条长长的线绳,将脑后的发鬏缠紧。线绳紧紧地勒进她的脸颊,在那里留下了一道深深地勒痕。

姥姥有一双小脚,她后来说,要是晚生几年就好了,就不用缠脚了。每天晚上,她会解开长长的裹脚布,她不愿意让我看到她的脚。在我的一再央求下,我看到几个已经变形的脚趾被紧紧地压在脚底下。脚趾的皮肤上是一层厚厚的老茧。用这样的脚怎么能够走路?

姥姥是温柔的,她好像从来就不会生气,也没有训斥过我们。在女儿家里,她只是默默地忙碌着,似乎没有对任何事情发表过看法。我曾经问过母亲,姥姥叫什么名字,她说不知道姥姥原来叫什么,孩子们叫她‘妈’,外人叫她‘赵家的’,而她的大名应当是‘赵王氏’吧。

没有自己姓名的姥姥,对于我们这些孩子们,却是最亲近的大人。我们整天缠着姥姥讲故事,她的肚子里似乎有讲不完的故事。我从她那里第一次听到了孟姜女哭长城的故事,从她那里知道了腊八粥的来历。她总是好脾气地答应我们的所有要求。在我的眼里,她是个温和的老好人。 直到有一天她给我讲了大舅的事情,我才知道了她的痛苦。一段永远不会消去的痛苦。

那是在一个中午,我不肯睡午觉,想悄悄地跑到外面去玩。姥姥看着我突然说:“别出去。你大舅舅出去以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他那时已经16岁了。”我看着姥姥不知道她在说哪一个大舅。那是我唯一一次听到他们旧时的经历。在战乱年代,姥姥一家人随着姥爷躲避日本人向南方逃难。出来不久,姥爷就病逝了。16岁的大舅舅成了家里的主心骨,在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小镇里,姥姥让他去赶集,他却从此再也没有回来。“都是我的错,本来他是不愿意去的,是我非让他去。他被抓了兵。姥姥低着头,似乎在对自己说:“听说他后来去了台湾。”姥姥在那个小镇苦苦地等了很多天,但从那天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这个大儿子。我真希望,大舅真地去了台湾,而且好好地活着,如果世界上有奇迹,他就会回来,我们会到姥姥的坟前告诉她:“大舅舅回来了。”

失去了两个亲人的姥姥,独自领着俩个幼小的孩子回到河北家乡。直到我们出生,家里的日子从来都是窘迫的。我还记得,姥姥在我们家时。冬天的白菜,掉下来很多菜叶,她舍不得丢掉,说这些菜叶烫过以后凉拌很好吃,叫黄菜。在我们学工的工厂,包装后没用的塑料袋,有人把它们接起来当塑料布用。 姥姥看了很喜欢,让我买了好几张,说回家以后当窗户纸用,又透亮,又结实。 在我的回忆里,姥姥的生活总是与贫穷分不开的。她的一生没有享受过宽裕,甚至没有期望过富足。她给过我那么多的爱,可是我却没有机会回报,甚至无法让她知道我的这份心情。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心里这份深深地怀念。 (茹月写于2007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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