奸臣养成录6|于无色处建繁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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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活一世,有人成了面子,有人成了里子,皆因造化弄人。

国存一脉,有些成了老子,有些成了孙子,都是时势使然。

绍兴七年(公元1137年)八月,刘光世麾下统制官郦琼、王世忠发动叛乱,杀死监军官吕祉,带领全军五万余人,挟持百姓十万余众投降伪齐刘豫,制造了我大宋定都南方后影响最为恶劣的“淮西兵变”。

四大军区中的淮西防线全面崩塌,伪齐刘豫政权凭空多了五万虎狼之兵,而且是熟悉我大宋前线布防的虎狼之兵。

这一次,大宋江淮防线危如累卵,自绍兴五年以来的北伐大好局面毁于一旦。

说句实话,此时的大宋,莫说北伐伪齐,就是固守江淮,也已是力有不逮。

都督张浚让刘光世下台后,不但未起到敲山震虎,统一军心的效果,反而导致岳鹏举暂辞军职,自己直系之人又监军不力,酿成淮西兵祸,这一次,他的宰相之路终于走到头了。

刘光世酒后那句“我以五万虎狼之兵换你项上官帽”的醉话也终于在此时应验。

朝堂的争斗从来就是如此的残酷无情,你既要鱼死,别人惟有网破。

刘光世在知道淮西兵变后又说了一句——人生一世,宛如白马过隙;同归于尽,方可笑傲余生。

委实惨烈!

张浚和刘光世二人的争斗,最后以大宋付出惨痛的代价为告终。

主战派形势急转直下,朝堂之上,风向变了,主战不再成为主流。

整个朝堂,包括皇帝在内,所有人都希望有人能出来接下这个已然烂得不能再烂的摊子。

此时,我对外称因旧疾发作,暂不上朝,在群臣看来,明哲保身的态度昭然若揭。

事情,不一定要干在明处的,有些事,暗地来,也许效果会更好。

在获知淮西兵变的第二日,我就已命孙靖赶赴金国,与完颜昌再次接触,为我暗中赴金谈判做好前期准备。

孙靖在金国为我联系上完颜昌后,我拜别盛怒之后倍感颓唐的皇帝,带着一干随行人员,直奔金国。

淮西兵变,伪齐和金国是最大的受益者,此时与金人谈判,难道不是与虎谋皮吗?

你错了,伪齐的利益不等同于金国的利益,而金国的利益也并不等同于完颜昌个人的利益。

这,就是国家政治中最为腐朽和神奇的地方。

只要金国的朝堂是由“人”组成的,那我就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机会,虽然机会,渺茫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但现实逼得我不得不赌这一次,把全部的身家和大宋的安危押在人性贪婪这一筹码之上。

人性——是如此的肮脏丑陋,又如此的让人爱不释手。生而为人,应是上天对我们最大的厚爱。

若不善用人性,为我大宋朝堂谋取最大利益,岂不辜负上天的美意!

儒家文化,经历汉唐发展,传至我大宋,结合神权和王权的理论基础,兼容佛道两家哲学理论,出现了历代以来最为精致完备的理论体系——“理学”,也称“道学”。

“理学”在周敦颐、程颢、程颐、邵雍和张载(北宋五子)五人的总结和推广之下,慢慢成为了我大宋士大夫言行举止,为官处事的指导标准。

理学要求士大夫们要“格物致知”,成为能够关怀百姓、心忧天下,具有博大胸怀的圣人。

因理学的迅猛发展,皇权的偏爱,大宋朝堂上出现了很多“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道学家。

道学家们言必称孔孟,行必遵礼法,皆以能成为圣人为终极目标。

我也曾是其中的一员,而且是极为狂热的一员。

但我们这些以圣人为最终目标的准圣人们并没有挡住大金的铁骑,在摧枯拉朽的金国军队面前成为了一个彻底的笑话。

我们一直努力追求的“道”,在凶悍的女真人面前不堪一击。

女真人虽不懂理学,但他们在战场上的简单粗暴,反而契合了理学中“道”所追求的最高境界——“大道至简”。

是的,国与国之间的“大道”就是如此的简单——谁弱谁就要挨打,谁弱谁就要称臣。

当年,我被掳北方,于金人帐下任职时,仰慕我汉人文化的完颜昌曾问过我一个问题——你们汉人读那么多书到底有何用?

我的回答是齐家,治国,平天下。

他大笑着回答,那我大金国已平了天下,那读这书自然是用来治国,齐家了。

没错,大金国此时已然可以算是平了天下。在犹如飓风的女真铁骑面前,大辽灭国,西夏蛰伏,而我大宋国破家亡,只能退避于江南一隅。

理学,追求的是个人道德修养和人格学问的提升,最终的目标是使人达到圣贤的标准。若是人人皆成了圣贤,那由圣贤组成的国家自然国泰民安。

但在这乱世之中,理学救不了我大宋。

理学,是一个封闭的理论体系。作为一门学术,它研究的虽然是宇宙万物的“道”,但研究后整个学术体系实用的最大外沿只达到大宋本国这一范畴。它并没有考虑到外敌的侵略,不能教你如何取得权力,如何抵抗外敌,如何击败敌人。这,是理学最大的缺陷。

所以我只能问路于“术”,只要能让大宋获取利益,削弱金国,不管是阳谋之术,还是阴谋之举,我均来者不拒,多多易善。

在汴京城破之时,我就已经抛弃了做圣贤的想法。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只要是对大宋朝堂有利的事情,不管面对的是谁,不管多残忍多龌龊,我都可以心安理得的去做。

这,或许就是所谓的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吧。

想到“成魔”二字,坐在马车内的我不禁露出了苦涩的笑容。

此时,马车停了下来,车外传来孙靖的声音“老爷,完颜昌府到了。”

拉开车帘,我走下马车,望着眼前这座雄伟的房子,感慨万千。没想到时隔七年,我会重新踏上金国的这片土地,来到这完颜昌的门前,而我与他二人,都已成为自己国家朝堂上举足轻重的人物。

事异时移,万般变化,皆有定数。

因不想引人注意,我们的马车停在了完颜昌府邸后门的门口。

孙靖似乎已跟完颜昌府的门房熟识,上前聊了几句,递了银子过去,不一会儿,门房就将我等领进了府邸。

转进府邸大堂,完颜昌已笑吟吟的站在堂下,一见到我,就亲切的给了我个熊抱。

“哈哈哈,老秦,一别七年,你居然还没死,没想到你我还有活着见面的一天,我在这里可是恭候多时了。”完颜昌两鬓已经斑白,身材看起来更加健硕了。

我等完颜昌放开我后,拱手笑道:“会之谢王爷挂念。王爷依然健在,会之又怎敢先行一步?”

完颜昌右手拉着我,左手拍着肚子笑道:“你还是一点都没变,文绉绉的,骂人不带脏字。来,到内厅喝茶。”

我随他走进厅内,见他屋内雕栏画壁,奇珍异宝数不胜数,心中暗想,我大宋百余年来的积蓄,都被这些女真贵族抢来充当装饰,委实可恨。脸上却露出真挚的笑容,说道:“王爷这房子,可真贵气阿。”

“哈哈哈,小意思,这些东西如何敢在你这大宋宰相面前卖弄呢?”

我拿捏着分寸坐下,拱手道:“王爷,会之现在还只是参知政事。”

“淮西兵变啦,五万多的人马归了大齐,这张浚也快下台了吧?张浚下台,你这副宰相,自然就变成宰相了。”完颜昌意味深长的笑着说道。

我来见完颜昌之前,一直在考虑如何将话题引到淮西这五万人马上,没想到完颜昌一上来就直奔主题,打了我一个措手不及。

不愧金人本色,单刀直入,毫不含糊。

我笑道:“王爷怎知我今日来,就是为了淮西这五万人马呢?”

“你已是大宋的副宰相,如果不是为了淮西这五万人马,怎么可能冒这九死一生之险来我府中。老秦阿,自从听说淮西兵变,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来找我,掐着日子呢。你比我算的时间还早到了五日。”完颜昌道。

“好,快人快语,英雄本色。王爷,会之今日前来,谈的可不只是五万人马的买卖,孙靖你等先下去,我与王爷有要事要谈。”说完,我盯着完颜昌。

完颜昌沉思了一会,挥手让他的侍卫都退出大厅,皱着眉头对我道:“我想不出你还有什么事情比这五万人马更重要?老秦,你可别诓我?”

我吹着茶杯上的热气,喝了口茶,慢条斯理的说道:“王爷,伪齐刘豫当年是您一手提拔起来的。但他见利忘义,在大金朝堂站稳脚跟后,马上投入完颜宗翰门下,弃您如弃草屑一般。现如今淮西五万人马投入他帐下,以他此等心性,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莫说是对王爷您,对于金国,也不见得是件好事阿?”

完颜昌听后,歪着头想了会,望着我说:“老秦,有点危言耸听了吧?”

我笑了笑,说道:“王爷,大金国扶持刘豫建立大齐,无非是想让汉人代为治理原我大宋疆域内的百姓,缓和女真人和汉人的矛盾。如今大齐在河南,陕西一带已统治七年有余,日渐强大,人口,物资,军队日益增长,不仅对我大宋构成威胁,其实也已然成为你大金的隐患,如若再加上五万大军,到时成三足鼎立之势,大金岂不是会自食恶果阿,作茧自缚吗。”

完颜昌抚了抚胡须,点头道:“你说的也未尝没有道理。”

我见完颜昌心动,趁热打铁道:“王爷,会之记得当年王爷曾说过,血战沙场,无非为了富贵二字。若王爷肯帮我大宋与大金议和,我主说了,每年可向王爷您单独纳贡白银五十万两。”

“那你要我如何做呢?”完颜昌盯着我问。

“王爷,我需要您以诈降为借口让刘豫解散淮西五万人马。然后废掉伪齐,我大宋以重金买下伪齐领地,与大金结兄弟之邦。”

“老秦,你这如意算盘打得响阿,从头到尾,除了银子,我大金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完颜昌道。

我笑着说道:“王爷,话不能这么说,帐也不是这么算的。刘豫是完颜宗翰残余势力,与您素来不和,如若听任他势大,对于您在金国的地位也多有不利。若我大宋与大金交好,对于大金来说,由我大宋管辖河南和陕西一带与由刘豫管辖又有何区别?而对于您来说,少了刘豫,朝堂之上您就少了一个政敌。如若您能促成我大宋与大金议和,我大宋就欠您一个天大的人情,以后但凡您有任何差遣,我大宋自当鼎力支持。您在朝堂之外多了个朋友,何乐而不为呢?”

完颜昌听后默然不语,只是低头沉思。过了片刻,抬起头来,冷冷的说道:“老秦,你就这么有把握,如若我不答应呢?”

一时间屋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如若完颜昌不同意议和,那暗中赴金的我,就犹如羊入虎口,自投罗网了。

我盯着完颜昌,淡然的说道“王爷,大宋主和派之中不止秦桧一人。同理,在金国朝堂,能促成议和一事的,也不止王爷一个。难道王爷真的要拒绝我大宋好意,将送到眼前的天大好处拱手于人吗?”

“哈哈哈,老秦,看来你真的是有备而来阿。”完颜昌又露出了笑容,说道:“我现在手握兵权,解散淮西五万人马的事我应该做得了主。至于废了大齐刘豫,与你大宋议和,归还领土一事,还需禀报皇上做主。”

我一听,赶忙站起身来,双手合十,一揖到底,说道:“秦某代大宋谢过王爷。”

“大家老朋友了,不用这么客气。”完颜昌摆手笑道。

我从袖间拿出了一颗夜明珠,放到完颜昌桌前,说道:“会之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完颜昌将夜明珠握于手中,道:“老秦阿,你还真是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主,我若不答应,这宝贝你估计就不给我了。”

“王爷见笑,这夜明珠乃我与王爷之间的信物,无约之前如何敢拿出来?”

“好,今日你我二人就于此夜明珠前立约,对于议和一事,我完颜昌一定鼎力相助。”

“谢过王爷,会之不宜久留,告辞了。”我拱手道。

“也是,那恕不远送了。”完颜昌也起身拱手道。

走出完颜昌府,望着漆黑夜空中的点点繁星,我在心里默默的叹了口气,大宋的前路,犹如这黑夜一般,虽有些许希望,但依然是危机重重阿。


绍兴七年九月,我由金国返回大宋,向皇帝禀报了与完颜昌密谈议和之事。

皇帝听后极为喜悦,紧张的精神放松许多,暗中向我允诺,如果“淮西兵变”危机可解,我“二度拜相”之时指日可待。

我在皇帝面前诚惶诚恐,道:“为国尽力,本就是臣子本分,会之不敢以此邀功,请官家收回成命。”

皇帝听后对我更为激赏,连连点头道:“千金易得,忠臣难寻,得会之如此赤胆忠心之臣,实乃本官家今生之幸矣。”

经此冒险,潜入金国与完颜昌议和,我与皇帝关系更为和睦紧密。

人生,想获得成功,从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没有豁出一切的勇气和打落牙齿混血吞的决心,千万不要轻言获得成功。

我大宋淮西军叛将丽琼入齐后,被伪齐皇帝刘豫授予“静难军节度使”官衔,知洪州。

叛变之人大多害怕旧主的报复,而且为在新主面前证明自己的忠诚不二,对于自己原本隶属的国家和百姓,往往会比原来的敌人来得更加凶狠和残忍。

叛将丽琼投入伪齐刘豫麾下后,连上三道奏章,力劝刘豫再次发兵入侵我大宋淮西防线。

伪齐刘豫刚得我大宋五万余人的军队和十万余众的百姓,正是志得意满之时,再次向金国请求援兵,并奏请由丽琼亲自带兵,杀回大宋。

而我大宋淮西地区防线已破,如若金国真的派兵与伪齐一同入侵,淮西军区必落入伪齐政权之手。

万幸的是,金国左副元帅完颜昌并未食言。我九死一生暗中奔赴金国,亲手交到他手上的夜明珠总算是没有白送。

对于完颜昌而言,伪齐刘豫也算是叛变之人。当年伪齐政权可以建立,都是完颜昌一手扶持,从中不知耗费了多少心血。哪曾想刘豫在金国站稳脚跟后,见完颜宗翰(粘罕)势大,居然弃完颜昌如草芥,转身立马投入了完颜宗翰门下。

迫于完颜宗翰的势力和威望,对于伪齐刘豫,完颜昌一直是恨得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现如今完颜宗翰已死,完颜昌在金国的地位日益重要,如日中天,终于等到了报仇雪耻的机会。

完颜昌以丽琼等人极有可能是诈降为名,在金国朝堂上,向金煕宗建议,让刘豫解散投奔伪齐政权的这五万人马。

伪齐政权已建立将近八年,势力日益庞大,人口,军队日渐增多,再加上淮西这五万人马和十余万百姓,与大宋,金国三足鼎立之势已隐然形成。不仅对于大宋,就是对于金国而言,已成为一股不得不防的庞大势力。

金煕宗与金国群臣考虑再三,认为不管丽琼等人是不是诈降,都不应该让伪齐再增强兵力,以免尾大不掉,后患无穷。

绍兴七年十月,金煕宗下旨,痛斥刘豫愚蠢,居然不知大宋叛将丽琼等人实乃诈降,命刘豫就地解散“淮西兵变”的五万人马,不得耽搁。

这一记蒙棍打得刘豫晕头转向,本以为接收大宋五万人马,金国朝堂会对他赞赏有加,派援兵助他功宋,不曾想接到的居然是斥责和解散军队的旨意。

刘豫逼于无奈,只能忍痛解散了军队,伪齐境内又多了五万不事生产的流民。

孙靖在第一时间将这天大的好消息密报于我,接到密报后,压在我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下来。

大宋,终于获得了喘息的时间,而在这喘息的时间里,要让一切翻盘,我就必须在伪齐与金国之间制造更多的矛盾,为我大宋争取更多的利益。

只要谋略得当,文臣也是能开疆辟土,杀敌立功的。

我让孙靖命伪齐境内的密探散播谣言,传出金国朝堂有废掉刘豫的想法,让刘豫惴惴不安,自乱阵脚。

另一边,我命养子秦熺派人运送十万两白银入金,交于完颜昌。并在金国境内散播刘豫因对金国解散淮西五万人马不满,有反叛之意。

金国朝廷与伪齐政权的联盟,本就是利益使然。更何况“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八个大字一直横亘在金人心头,所以只要伪齐刘豫有什么风吹草动,金人必会痛下狠手。

在巨大的压力之下,伪齐刘豫终于出昏招了。

绍兴七年十一月初,刘豫向金煕宗请旨,以自己年岁渐长,需要早立继承人为金国效力为由,欲立儿子刘麟为太子,希望金煕宗下旨同意。

这一赤裸裸的试探,让完颜昌找到了废除他的借口,也让整个金国朝堂下定了废除他的决心。

高宗绍兴七年十一月十八日,金煕宗令完颜昌、完颜宗弼(金兀术)率兵至伪齐,称我大宋入侵汴京,骗出刘麟领军到武城,指挥金国骑兵从两侧包围刘麟,并将他擒获。

擒住刘麟后,完颜宗弼领军重回大名府城内,伪齐刘豫此时正在讲武殿射箭,完颜宗弼率三名骑兵突入东华门,擒住刘豫。第二日,召集百官宣诏废除刘豫,伪齐政权瓦解。

从古至今,依托于异族统治百姓的政权,从来都不可能长久。

这,是历史的必然。

当伪齐刘豫被废的消息传来后,我大宋朝堂一阵欢呼雀跃,皇帝更是喜笑颜开。

对于皇帝和群臣来说,本以为“淮西兵变”会给我大宋带来致命的打击。万万没想到局势瞬息万变,最终的结局,居然是毁掉了伪齐刘豫这个老对手,真是喜从天降。

望着眉开眼笑,心情大好的群臣,我心里默默说道:“这世上又哪来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一切看起来令人意外的好事,不过是暗中咬牙坚持,努力打拼出来的结果而已。”

这一次暗中出使金国,用阴谋诡计换来伪齐政权的崩塌,也许会让所谓的正人君子,道貌岸然之辈所不耻。但对我而言,只要结局有利于大宋,我就无愧于大宋朝堂,无愧于黎民百姓,无愧于这浩瀚天地。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眼望、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岳鹏举的《满江红》,是我一生中见过最为慷慨激昂,催人泪下的诗词,每次诵读,心中总是激荡飞扬,却又悲怆不已。

它代表了一个壮志男儿年轻时的愤怒,年轻时的热血,年轻时立下一生抵抗外族入侵的抱负!

可惜,人总要长大,总会明白——纵你才华横溢,心比天高,但抵不住时势比人强!

我与岳鹏举,一人主和,一人主战,虽互为天敌,却也惺惺相惜。各自巅峰之刻,也许就是对方大难临头之际。

我深知,若无岳鹏举之赫赫战功,就无我人生中议和最为巅峰之时。

绍兴八年元月初五,亥时,我接皇帝传唤,由大内总管王英领入皇宫,一路上王英惴惴不安,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我心中虽颇有疑虑,但却一言不发,只是装作从容不迫地默默跟在王英后头。

这一路走得却是疑云密布,忧心忡忡。进了皇宫,王英将我领到皇帝书房门口,躬身道:“秦相,皇上想单独见您,王英在此守候,请。”

我正了正衣冠,在门口朗声道:“臣秦桧,躬请圣安。”

“是秦爱卿阿,进来吧。”皇帝在书房内说道。

我躬着身子进入书房,见皇帝正静静地望着窗外,一言不发。我按下心中忐忑,道:“官家,深夜唤臣入宫,不知所为何事。”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皇帝念着杜甫的诗句,转过身来。脸上一片愁云惨淡,双眼微红,似乎刚刚哭过。

我一见大惊失色,忙拱手道:“官家,不知有何烦心之事,若臣能尽微薄之力,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常言道,君忧则臣辱,君辱则臣死。请官家明示。”

“不关你的事,只是想起皇太后尚在金国受苦,一时心中忧伤,感慨罢了。”

我见皇帝神色不对,心想其中必有变故。

皇帝生母韦贤妃(显仁皇后)与皇帝感情极深,在靖康之变时,与徽宗一起被金人押往金国,已是多年前之事,皇帝此时谈起,必有因由。

心中既有了主张,我拱手道:“官家,不知是否有了皇太后的消息。”

高宗一听,摇了摇头,摆了摆手,道:“就算有了消息又能如何,不过徒增思念之情,伤感罢了。”

“官家,事在人为,上天感念官家一片孝心,也许事有转机也不一定。”

皇帝听后,低头沉思了一会,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看了看,缓缓地递给了我。

我双手接过,见纸条上写着“慈母思孝儿,落叶盼归根”十字,字体工整娟秀,有大家之气。

看完纸条,我抬头问道:“官家,是太后的字迹吗?”

皇帝点了点头,长叹一声,道:“正是母后亲笔所写。唉,为人子,不能长奉母亲于左右,我也算不孝了。”

我一听,赶忙跪了下来,道:“官家,当年太后被迁往北方之时,您并不在汴京,而是于河北组织义军抵抗金人,如若没有您弃小家顾大局之举,我大宋早已亡国。这不孝二字,从何说起。而且官家每次说起太后,总是忧心忡忡,挂念之情溢于言表,实乃天下至孝之表率。我大宋以孝立国,如若官家不孝,天下又有何人是孝子,请官家收回方才所言。”

皇帝赶忙将我扶起,欣慰地说道:“本官家一时失言,爱卿莫怪。只是太后突然派人传讯,心中一时伤感,倒失了分寸。”

“臣不敢。”我站起来道:”官家,如今金人已废了伪齐刘豫,伪齐境内陕西河南一带已现纷乱之局,此时与金人议和,迎回太后并非不可能。”

“秦爱卿真是我的肱骨之臣。这次叫你来,也是想跟你交代议和之事。兵者,凶器也,若再起兵戈,对我大宋百姓无益。爱卿,若能议和,太后回朝也就有了希望。此事以你为主,你挑选合适人选,早日赴金国议和,议和若成,你对大宋,对百姓就有千秋之功。”

我见皇帝议和心意已决,拱身道:“臣一定竭尽全力促成议和一事,让我大宋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

“好,有爱卿这句话,本官家也就放心了。天色已晚,爱卿还是早些回去歇息吧。千万记着,切不可为了国事太过劳累。”皇帝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谢皇上,臣告退。”

回到府中,已是子时。

四下静寂无声,惟有一轮残月孤独地待在黑夜之中。

我毫无睡意,走进书房,望着书桌上的烛火,感觉心力交瘁,陷入了沉思。

“老爷,天色已晚,怎么还不歇息,不管有何烦心之事,先喝了这碗参汤再说。”妻子王氏走了进来。

“夫人,把你吵醒了。现在还是寒冬时节,夜里凉,你要多穿几件衣裳。还有,以后我晚归,你就不用等我了。”我抬头道。

王氏将参汤放到我面前,娇声道:“喝了。”

我笑了笑,一饮而尽。

“小心烫。”王氏道。

“烫才暖身吗。夫人炖的人参乌鸡汤,岂有不一饮而尽的道理。”我笑着说道。

“老爷笑了就好,老爷,官家这么晚叫你入宫,所为何事?”王氏好奇问道。

“太后在金国派人送了一张纸条给官家,诉说归乡之情。官家思母情深,命我主持议和一事,好迎回太后,重叙母子天伦。”

王氏皱着眉头想了一会,抬头望着我道:“老爷,这事不对劲。太后在金国是极其重要的人质,有金兵严加看管,又如何能派人送讯到我大宋。若说要送,早就送了,何必等到今时今日。这很可能是金人的奸计。老爷,难道你和皇上都看不出来吗?”

我隔着烛火,幽幽地看着王氏,脸上挂着一丝苦笑。

“我明白了,官家早已知道这是金人的计策,却不点破。以思母之情为由让老爷议和,不管议和是否能成,我大宋是否中计,官家都留有孝子之名,而老爷却背了中计议和之责。今日官家召老爷入宫,为的不仅仅是议和之事,还为了让老爷替他背议和骂名之责。”王氏被我的苦笑点醒,悚然道。

我点了点头,道:“夫人不愧女中诸葛,官家正是这个意思。我以后的路,不好走。”

“夫君是睿智之人,此等吃力不讨好之事,夫君为何不推辞呢?”王氏不解问道。

我用手拨弄着烛火,轻声说道:“因为此时议和的时机最好。金国皇帝刚废刘豫不久,伪齐境内人心不稳。完颜昌让太后写信诉说思乡之情,防的是我大宋此时骤然派兵突击河南陕西一带。此计可拖延我大宋进攻的时间,但也从侧面印证了一件事。”

“什么事?”

“完颜昌在金国的地位并没有我原来想像的那么稳当。伪齐刘豫被废,是我暗中出使金国和完颜昌商议的结果,如若完颜昌在金国的地位不受威胁,他完全可以等到我们向金国提出议和之时再出来主持大局。现在他派人以太后逼我们议和,说明如若我们此时派兵出击,他在金国有失势的危险。他千算万算,终究没算明白以静制动的道理。”我笑着说道。

“也就是说,我们此时提出议和,谈判的筹码很大喽。”王氏眨着眼睛问道。

我抚着胡须道:“孺子可教也。完颜昌此时若不议和,已无退路可言。我想,应该是完颜宗弼(金兀术)在旁虎视眈眈,逼得他不得不出此下策。”

“那老爷还担心什么?”

“夫人,古人言,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我此次与金人议和,谋的是我大宋朝堂的实际利益和天下百姓修养生息的一个机会。完颜昌不是傻人,议和时如若要让他损失金国朝堂的利益,为了能向金国皇帝交差,他定然要让我大宋用国体声名来交换。大宋主持议和的人是我,宋金议和若成,大宋国体稍有受损,我背的就是千古骂名。”

“那老爷你做何打算。”王氏紧张地问道。

“大丈夫行走于天地之间,有机会以一己声名换天下百姓一条生路,夫人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我苦笑着说道。

“老爷既然要做千古奸臣,那妾身定当誓死相随,做个千古妖妇。”王氏咬牙道。

“奸臣与妖妇,我俩真的是天生一对阿,哈哈哈。”我将王氏整个人抱进怀里,开怀大笑,心中阴霾之气一扫而空。


何为忠臣,何为奸佞,精忠报国为忠臣,馋言媚上是奸佞;

何为君子,何为小人,和而不同为君子,同而不和是小人;

忠臣君子,奸佞小人,如何评判,上问苍天,下问百姓。

至黑至暗,至邪至恶,乃千古巨奸;

至诚至信,至真至善,为万世忠臣。

然,有光才有影,有影方现光,没有千古巨奸,何来万世忠臣。

无谬丑遗臭万年,哪来的武穆百世流芳。

绍兴八年十月初八,大宋朝堂金銮殿。

时任大宋对金议和使臣王伦将金国提出的议和条件呈报于皇帝。

金国向我大宋提出的议和条件如下:

一、大宋对金国称臣,遵金国为宗主国;

二、大宋每年向金国贡银二十五万两,绢二十五万匹。

朝中议和派大臣一片欢欣鼓舞,恨不能弹冠相庆。皇帝也是一脸喜悦之情,整整十二年来,大宋终于迎来了和平的曙光!

皇帝端坐于龙椅之上,压抑着激动缓缓说道:“诸位卿家,于金人议和一事,可畅所欲言,今日朝堂之上,大家需同舟共济,共谋国事!”

望着一众跃跃欲试,却顾及声名不敢请奏的议和派大臣们,我心中暗暗叹了口气,定下心神,向前一步,道“官家,臣秦桧有本上奏。”

皇帝闻言大喜,道:“秦爱卿当年为护太上皇周全,曾陪太上皇于金国待过数年,对金国朝堂的内政外交知之甚深,且爱卿平日里对议和一事也多有劳心,今日爱卿应知无不言,为我大宋长治久安出谋划策。”

我拱身道:“谢官家抬爱,会之愧不敢当。今日伪齐刘豫政权已然瓦解,金国主政议和之人为左副元帅完颜昌,完颜昌此人有谋但怯战,施政之道以谋略为主,伪齐政权瓦解后陕西、河南一带动荡不安,我大宋可借此次议和之机向金国要回原伪齐境内的陕西、河南之地。”

我话语一出,满朝文武,包括皇帝在内,都像看疯子一样地看着我。借议和之机向金人索回原伪齐境内的陕西、河南之地,让金国对我大宋进攻的桥头堡彻底落入我大宋手中,完颜昌怎么可能答应这个无异于卖国的议和条件,在满朝文武心中,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本来想反对议和的主战派大臣们在交头接耳后纷纷选择了沉默。

过了片刻,皇帝才犹犹豫豫地问道:“秦爱卿,陕西、河南一地落入金人手中已多年,爱卿真的有把握以议和的方式从金人手中拿回来吗?”

我拱手道:“官家,议和未成之前,就算会之说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也于事无补,官家上放心,会之一定竭尽全力,为我大宋争取回陕西、河南两地。”

“好,有爱卿这句话,本官家就放心了。”皇帝笑道:“今日起,与金国议和一事由爱卿你全权负责,希望爱卿实心国事,莫负本官家所托。”

在满朝文武狐疑的眼神中,我大声说道:“臣定当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绍兴八年十月十二,定国军节度使岳鹏举与殿中侍御史张戒、兵部侍郎张焘、枢密副使王庶联名上书,言与金人议和犹如与虎谋皮,借议和索回陕西、河南两地更犹如痴人说梦,共同反对议和一事。一时间朝堂主战舆论再度升温,主战派大臣们群情激昂,大有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势。

而此时的我,正静坐于家中书房之内,潜心专研着宋徽宗的瘦金体文字。看着徽宗的字,我一时间入了神,连养子秦熺到了跟前也浑然不知。

“父亲。”

听到秦熺的声音,我抬起头来,笑道:“是熺儿阿,怎么满头是汗,出了何事?”

秦熺满脸焦急地说道:“岳鹏举联合张戒、张焘等主战派大臣向官家进言,反对与金人议和,官家不置可否,父亲还不知道吗?”

“这件事方才孙靖已经跟我说过了。”我淡淡地回答道。

“皇上接到岳鹏举等人反对议和的奏折,并无任何表示,父亲不怕官家改弦易张,重新主战吗?唉,在这议和的关键时刻捣乱,我想他无非是害怕父亲议和若成,要回陕西、河南两地,抢了他的功劳,所以从中做梗,岳鹏举此人真是可恶。”秦熺气急败坏地说道。

我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盯着秦熺道:“现如今大宋朝堂的形势,主战派和主和派犹如棋局中博弈的双方。在岳鹏举等主战派大臣心底深处,希望官家应该是高高在上秉公判定棋局胜负的观棋者。然而,以国之气运为胜负的棋局,这个国家的真正主宰者又如何可能置身事外,只以公正的原则来判定整个棋局的胜负和是非呢。

岳鹏举没有想到又或许是他不愿承认的事实是,当今官家才是大宋朝堂是战是和这盘棋局中最大的博弈者。博弈——最终的目的就是取得胜利,说白了无非就是获取利益。所以在这盘棋中想要取得胜利,想要有所作为,首先要考虑的应该是当今官家的利益,只有以此为基石,才能循序渐进,进而谋划我大宋朝堂和天下百姓的利益。因为这盘棋局最后的胜者,是由当今官家决定的。

而官家最大的利益是什么,就是保护好自己好不容易取得的皇位。“北伐金国,迎回钦宗。”并不符合官家的这个利益,甚至会置官家于得位不正的境地。然而这一点,却也是我最佩服岳鹏举的地方,我方才所说的一切他应该都懂得,但为了“北伐成功,收复河山。”这个梦想,他宁愿当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梦中人。

岳鹏举,我大宋这个不世出的天下名将,是真正的国之忠良,可惜身不逢时,如若他早成名二十年,也许大宋国门就不会洞开,靖康之耻就不会发生,而我与他,很有可能就是同仇敌忾的朝堂战友,不会是如今水火不容的政治天敌。

熺儿,我与岳鹏举虽是政敌,但尊重自己的敌人是大丈夫为人处世的风度,而且岳鹏举也绝对不是贪恋功劳的小人,我与他只不过是政见不同而已,即使他日我与他不得不分个你死我活,也不过是时势使然,但并不会减轻我对他的敬重。我希望你能明白。”

“是,父亲,儿子知道错了。但这岳鹏举近几年南征北战,屡立奇功,官家对他也是屡有褒奖,儿子是怕官家听他一面之词,不支持议和,那父亲十几年心血不就毁于一旦了吗?”

“熺儿,这世间的战场有两种,一种是沙场上的,若论排兵布阵,决战于沙场之间,岳鹏举可算是天纵之才,莫说是我,就算是金国的铁血将星们,也没有人能赢过他。但古人云上战伐谋,另一种战场在朝堂之间,若比洞察人心,判断形势,以计谋搅乱金国朝堂,岳鹏举不如我,现如今金国皇帝年幼,伪齐政权崩塌,陕西、河南两地动荡,对议和一事可谓具备了天时,地利。”

“那人和呢?”秦熺问道。

“人和的关键是完颜昌,我在金国与完颜昌相交数年,此人话里行间虽多有闲云野鹤之意,但心中实有鸿鹄展翅之志。他是一个有野心的金国宗亲,而野心往往伴随着私心,如若他要收拢兵权,不让金兀术掌兵,他就不得不议和,要议和,就不得不答应我的条件。这就是我要的人和,我只是没有把握他野心到底有多大,为了野心可以让金国付出多少代价。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对于我们无法控制的事情,倒不如不去理它。你懂了吗”

“谢父亲教诲。那儿子就不打扰父亲练字了。”秦熺拱手说完,退出了书房。

望着走出书房的秦熺,我摇了摇头,心里想到,自己嘴巴说得轻巧,其实心里又如何能不担心呢,十几年心血在此一役,希望再次出使金国的王伦能带回好消息吧。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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