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IGC创作
父亲把木屑当茶叶倒进搪瓷缸时,喉结上下滚动着。细碎的松木屑在沸水里翻滚、沉浮,他浑然不觉,枯藤般的手指捏着铁勺,像搅拌桐油般专注地搅动那杯金黄的“茶汤”。
“爸!”我劈手夺下搪瓷缸,缸底磕在水泥地上发出闷响。
他迟缓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在深陷的眼窝里费力转动,像蒙尘的琥珀。“囡囡?”他干裂的嘴唇终于认出我,皲裂的手指神经质地蜷缩,“开料……时辰到了么?”
阿尔茨海默症是缓慢风化的木头。母亲肺癌弥留之际,枯瘦的手攥得我骨节生疼:“守着你爸……他的魂在刻刀上。”于是我撕了中央美院雕塑系的聘书,锁了策展人的电脑,回到这间樟脑与松香浸透的老作坊,成了父亲日渐斑驳的记忆里,唯一没被虫蛀的榫卯。
工坊角落堆着蒙尘的防尘布。我掀开厚布,尘埃在斜射的光柱里狂舞。布下是尊半人高的黄杨木雕观音,衣袂线条如流水凝驻,低垂的眼睑含着悲悯——父亲盛年时的《慈航》,唯一被美术馆收藏又被索回的作品。我指着观音微翘的唇角:“爸,看,您当年的手艺。”
父亲的眼珠迟缓转动,目光掠过流畅的衣纹,停在观音交叠的手上。“榫头……松了……”他喃喃着,伸出沾满松香屑的手指,颤抖着去触碰那并不存在的瑕疵,“得……得紧一紧……”
心口像被冰凉的凿子狠狠凿穿。我转身打开墙角斑驳的樟木箱,成卷的草图纸捆得整整齐齐。解开最旧的一卷,泛黄的图纸簌簌展开。纸上全是同一个女婴——裹在襁褓里的、扶着木马蹒跚学步的、举着木头小鸭傻笑的……炭笔线条在岁月里晕染,唯有右下角的日期墨色如新:1987.9.12,我三岁生辰。纸背是父亲遒劲的毛笔字:
“留与囡囡的胚料——趁刀还记得。”
指尖摩挲着“胚料”二字,窗外暮云低垂。手机在围裙兜里震动,策展人琳达的声音像冰裂纹般冷脆:“苏青!威尼斯双年展的中国单元只剩最后一个位置!你爸可以送护理院,你的手不能钝!”
“再等等,”我盯着工作台前佝偻的背影——父亲正对着空荡的台面发呆,手指在虚空中徒劳抓握无形的刻刀,“就一个月。”
“一个月?”琳达的冷笑顺着电波扎过来,“艺术家的生命是用展览衡量的!你荒了三年了!”
忙音割断耳膜。我走向父亲,蹲下握住他沾满松香的手:“爸,明天带您看个好东西。”
省工艺美术馆的穹顶高阔阴冷。父亲被我半搀半架着穿过安检门,脚步拖沓如陷泥沼。冷气裹挟着陈年木料的尘埃气扑面而来,他猛地缩颈,像被丢进冰水的木胎。
“苏老师!”馆长热情地伸出手,“令尊的捐赠展刚布好……”
话音未落,父亲突然挣开我。他佝偻的脊背瞬间绷直,浑浊的眼珠爆出骇人的光,死死钉死在展厅深处。人群自动分开的甬道尽头,独立展柜内,那尊黄杨木《慈航》沐着顶灯圣洁的光晕。玻璃罩下的标签闪着金属冷光:苏怀山代表作,永久典藏。
父亲喉咙里滚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吼,踉跄着扑向展柜!枯爪般的手扒住冰冷的钢化玻璃,指甲刮擦出刺耳锐响。
“爸!别——”我嘶喊着扑过去。
“轰——!”
玻璃爆裂的巨响炸穿展厅。蛛网般的裂纹瞬间吞噬了观音悲悯的面容。父亲跪在满地狼藉的碎玻璃上,双手疯狂抓挠着暴露出来的木雕观音,指甲刮擦木胎的“嗤啦”声令人头皮发麻。
“假的!纹不对!”他嘶声咆哮,木屑雪片般从指间迸溅,“观音的衣褶……不是这样走刀的!你们把她刻裂了?!”他猛地抬头,赤红的眼扫过惊惶的人群,最终钉在我脸上,却像穿透一个幽灵:“贼!还我观音!还我囡囡!”
血液刹那冻结。保安冲上来扭绞他的手臂,父亲像落入陷阱的老兽,发出凄厉的惨嚎,踢蹬的双腿将碎玻璃碾成齑粉。无数手机屏幕举起,汇成一片冰冷的、无声的星海。
“放开他!”我嘶吼着撞开保安,双膝重重砸进满地寒光凛冽的玻璃碴!尖锐的碎片刺入皮肉,温热的血瞬间洇开,我却像失去痛觉,用尽全身力气箍住那具癫狂颤抖的躯体。
“爸,看看我,”我把滚烫的脸颊贴上他枯槁冰冷的脸,咸涩的泪混着他脸上的木屑滚进嘴角,“我是囡囡……您的画在这儿……”我哆嗦着从贴身口袋掏出那卷泛黄的炭笔素描,塞进他痉挛的掌心。
父亲骤然僵住。粗重的喘息喷在我颈窝,他低头看向手中摊开的图纸——三岁的女婴正举着木头小鸭,对画外的他咧着没牙的嘴傻笑。枯槁的手指抚过婴儿肥的脸颊,再抬起时,指尖悬在我泪痕狼藉的脸上方,颤抖着,迟疑着,终于落下来。
“囡囡……”一声带着血腥气的叹息滚出喉咙,“扎疼没有……”
深夜作坊,松香的气味浓得化不开。父亲蜷在角落的旧藤椅里睡着了,怀中紧搂着那卷图纸,像个抱着命根子的孩子。昏黄的灯泡下,他指甲缝里嵌着刮观音时留下的木刺和干涸的血痂。
我拧亮所有工作灯。宽大的榉木工作台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台子中央,静静躺着一块新开的黄杨木料,浅黄的木质纹理细腻如绸。水曲柳的工具箱敞开着,凿子、平刀、圆刀、斜刀……一排排冷硬的钢铁,在灯光下闪着幽微的寒光。我拿起那把最常用的平口刀,沉甸甸的,刀柄已被父亲的手汗浸透,裹着一层温润的包浆。三年了,我为无数大师的雕塑策展布展,指尖抚过无数冰冷的成品,却不敢碰一次原木——怕一刀下去,刻出的是父亲日渐风化的魂灵。
父亲在梦中呓语,含混的音节如刨花在风中翻卷。
“…逆纹…下刀要…轻…”他枯唇蠕动,“…囡囡的…小鸭…尾巴翘……”
心脏骤停。我扑向那块黄杨木料,抄起沉重的平口刀!没有画稿,没有构思,只有胸腔里岩浆般翻涌的悲鸣无处可泄。刀刃狠狠楔入木心!推、凿、削!木屑如金色的泪,在刀锋下狂乱飞溅。坚硬的黄杨木抵抗着,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我发狠地凿刻,动作毫无章法,像一个绝望的溺水者胡乱拍打水面,木料上很快留下纵横交错的深槽,一片狼藉。
父亲被刺耳的刮削声惊醒。他扶着斑驳的砖墙,茫然地望着我和那块在刀下痛苦呻吟、面目全非的木料。纷飞的木屑沾满了我的头发、围裙,在灯光下飞舞。父亲怔怔看着,空茫的眼里映着狂乱舞动的刀光木影。
当一块木料终于承受不住,在蛮力的凿刻下“咔嚓”一声裂开时,父亲依旧站在墙边,像个沉默的影子。绝望的疲惫碾碎四肢百骸。我丢下刀,看着那彻底报废的裂木,粗重地喘息。就在这时,藤椅吱呀作响。
父亲慢慢挪到工作台前。他伸出沾着干涸血渍和木屑的手,迟疑地探向台子上那堆被我凿下的、凌乱的金色木块和碎屑。枯瘦的手指在碎木堆里笨拙地翻找、摸索,最终拈起一小块边缘还算平整的碎料。另一只手摸索着拿起一把最小的圆口刻刀,刀柄在他枯瘦的掌心显得格外粗大。他手腕抖得如同风中秋叶,刀尖却异常固执地抵上那块小小的碎木。
刀刃极其缓慢、极其吃力地切入木面,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木屑卷曲着落下。一条歪扭的弧线在碎木上艰难浮现——是简笔画小女孩圆润的侧脸轮廓!他换了个角度,刀尖颤抖着在“脸颊”旁啄了一个更小的、笨拙的凹点。
“眼睛……”他咕哝着,刀尖在凹点旁又划了一道极短的弧线,像一弯未成形的月牙。
泪水轰然决堤,混着脸上的木屑往下淌。我抓起那把锋利的斜口刀,刀尖颤抖着,在那稚拙的“小女孩”头顶飞快地、小心翼翼地刮削——几缕细碎飞扬的木屑落下,一片小小的、毛茸茸的头发雏形显现出来!父亲浑浊的眼珠转动了一下,沾满木屑的手指伸向碎木堆,捻起一粒更小的木块,极其笨拙地、用刀尖蘸了点白胶,试图粘到“小女孩”的手边。
“小鸭……”他咕哝着,刀尖在那粒小木块上极其轻微地点了两下,权作眼睛。
松香的气息,泪水的咸涩,新鲜木屑辛辣的芬芳,在午夜的作坊里汹涌交织。四只沾满木屑的手在冰冷的台面上笨拙移动,他的动作断续歪斜,我的修补颤抖模糊。没有言语,只有刻刀刮削木面的沙沙声,胶水粘合的轻微噼啪,像两段迷失在岁月年轮中的残木,在彻底风化成尘之前,凭着本能向彼此的形状靠近,每一次笨拙的触碰与粘合,都在对方身上刻下救赎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