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影儿
2018.3.7
《人生》发生的故事场景距今已近半个世纪，作者路遥离开我们也已经26年了。然而当负心的高加林伏在大马河的桥栏杆上，绞尽脑汁想着如何甩掉巧珍的那一幕，还是会令50年后的我们读罢黯然：
他怕他的意志被感情重新瓦解，赶快进入了话题。
“巧珍......”
“唔。”她抬头看他满脸愁云，心疼地问，“你怎么？”
加林把头扭向一边，说：“我想对你说一件事，但很难开口......”
巧珍亲切地看着他，疼爱地说：”加林哥，你说吧！既然你心里有话，你就给我说，千万别憋在心里！”
“说出来怕你要哭。”
巧珍一愣。但她还是说：“你说吧，我......不哭！”
“巧珍......”
“唔......”
“我可能要调到几千里路以外的一个地方去工作了，咱们......”
巧珍一下子把手指头塞在嘴里，痛苦地咬着。过了一会儿，才说：“那你......去吧.”
“你怎办呀？”
“......”
“我主要考虑这事......”
一阵长时间的沉默。两串泪珠静静地从巧珍的脸颊上淌下来了。她的两只手痉挛地抓着桥栏杆，哽咽着说：“......加林哥，你别再说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了！你......去吧！我绝不会连累你！加林哥，你参加工作后，我就想过不知多少次了，我尽管爱你爱得要命，但知道我配不上你了。我一个字不识，给你帮不上忙，还要拖累你的工作......你走你的，到外面找个更好的对象......到外面你多操心，人生地疏，不像咱本乡田地......加林哥，你不知道，我是怎样爱你......”
巧珍说不下去了，掏出手绢一下子塞在了自己的嘴里！
高加林眼里也涌满了泪水。他不看巧珍，说：“你......哭了......”
巧珍摇摇头，泪水在脸上刷刷地淌着，一串接一串掉在了桥下的大马河里。清朗朗的大马河，流过桥洞，流进了夏日浑黄的县河里......
《人生》正是广大人生的缩影。我们身边生活着多少高加林？又有多少刘巧珍？多少李克男？又有多少黄亚萍？也许，每个人都能从书中或多或少地找到自己的身影。一部作品，能让不同时空的人们广泛而深切地产生共鸣，引发大家对于人生、对于爱情的深度思索与拷问，无疑，它将得到永生。
两个衷情的心灵，缘何渐行渐远、曲终人散?悲剧是如何诞生？数十年来，这都是一个让书里书外的青年男女迷惑、伤感、痛惜的谜题，而这样的悲剧，如果不从本质上深入解析，无疑还将在人间持续地、反复地上演下去！那么就让我们走入《人生》，尝试着解解散落于其中的情感方程式。
爱情，总是始于相融，终于相异，让爱成为永恒的，是两个相配的灵魂。
我们的高家林与刘巧珍呢？
痴狂与冷漠
巧珍
多年来，她内心里一直都在为这个人发狂发痴。--这人就是高加林！巧珍刚懂得人世间还有爱情这一回事的时候，就在心里爱上了加林......她曾在心里无数次梦想她和这个人在一起的情景：她把她的手放在他的手里，让他拉着，在春天的田野里，在夏天的花丛中，在秋天的果林里，在冬天的雪地上，走呀，跑呀，并且像人家电影里一样，让他抱住，亲她......她时时刻刻在思念他，又处处在躲避他。她怕她的走路、姿势和说话在他面前显出不妥当来，惹她心爱的人笑话。但是她的心思和眼睛却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他啊！......
高加林
他发现走着的巧珍也正回过头望他。他赶忙扭过头，烦恼地躺在了地上。他在感情上对这个不识字的俊女子很讨厌，因为她姐姐是高明楼的儿媳妇！
当一方的情感波涛已经是不可自抑的汹涌澎湃时，另一方却依然死水一潭，巧珍和加林的差异从开端就已凸显。当然，倘若被动者能够被主动者带动感染，感情也可以良性发展。让我们来看看事态的进展。
高加林进城卖馍，却因好面子一个也没有卖出，悄悄跟踪他进城的巧珍装作与其不期而遇，抓过篮子为他卖馍。回家的路上，巧珍大胆地要求与加林同行：
“路两边的庄稼把他们和外面的世界隔开，造成了一种神秘的境界。两个青年男女在这样的环境中相跟着走路，他们的心不由得咚咚地跳......他（加林）自己感到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精神的紧张：因为他从来没有和一个姑娘在这样悄没声响的环境中走过......他惊异地发现巧珍比他过去的印象更要漂亮。她那高挑的身材像白杨树一样可爱，从头到脚，所有的曲线都是完美的......
在高加林这样胡思乱想的时候，他前面的巧珍内心正像开水锅那样翻腾着。第一次和她心爱的人单独走在一块，使得这个不识字的农村姑娘陶醉在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
喜欢与爱情
可以看出，高加林被巧珍打动完全因为她的“漂亮”，一个漂亮的女孩子主动示爱是很难被拒绝的。“漂亮”并非一个人独有的特性，某种程度上它可能是一种共性。你会喜欢漂亮的她，就不排除会喜欢漂亮的她们......因为漂亮而对一个人有好感即使不是肤浅，也绝非深刻，这谈不上是爱情，只能归类于“喜欢”，这，正是高加林对巧珍的感情。
喜欢是冲动的，也是非理性的。这就解释了当高加林被巧珍大胆的表白冲昏了头脑，激情地拥吻了巧珍之后，他会有如下的心理活动：
高加林进了村子的时候，一种懊悔的情绪突然涌上他的心头。他后悔自己感情太冲动，似乎匆忙地犯了一个错误。这样一来，自己大概就要当农民了。再说，他自己在没有认真考虑的情况下就亲了一个女孩子，对巧珍和自己都是不负责任的......不管这一切是愉快的还是痛苦的，他都想哭一场！
那么巧珍呢？真爱就是，你不需要刻意描述，她像一只巨大的火球，熊熊燃烧在你的心田！她的心是狂跳的，手是颤抖的，感情的潮水热烈涌动，千言万语卡在喉咙！这段情感，带给她的是狂喜，又是心疼，是勇气，更是不宁！巧珍对高加林，无疑是最真切的爱情。
巧珍为了爱人的一句话，不怕村民的围观和父亲的辱骂，开始刷牙，“她每时每刻都想见加林，想和他拉话，想和他亲亲热热在一块。”然而加林呢？
他一直在躲避着她。
当然，在农民生活的极度枯燥与苦闷中，他想起了巧珍，他眼前晃动的是她美丽的脸庞和身体，还有，那颗将带给他巨大的安慰的巧珍的心！
像世间所有激情而盲目的情人一样，虽然在情感的厚度上有落差，加林与巧珍还是渐渐走近并相知相融，他们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时光。
这样的“爱情”会长久吗？
曾经读过一本讲佛经的小册子，以佛陀的口吻告诫世人：爱的真名叫“无常”。
“无常定有损，有损则非乐，故说凡无常，一切皆是苦。”
爱情是靠不住的，因为她是一件易碎品。因此世人在得到爱情后，会发现当初的快乐逐日递减，烦恼逐日递增，身心渐渐疲惫麻木，数不清的苦缠绕自己。它冷静地指出：人在世间，爱欲之中，最终必然是独生独死，独去独来。
结论便是：因爱生忧，因爱生怖，若离于爱，何忧何怖？--不言而喻，聪明的世人应当放下对爱的贪念，如佛陀般自由自在！
然而无爱无忧的生命，还是生命吗？“天若有情天亦老”，我倒觉到，宁可沧桑了华年也不要做虚无的苍天！嗨，这个话题有点扯远了。
其实，无常的不是爱情，而是那些遮遮掩掩、似是而非的感情。爱是如此深刻、真诚，又是如此专一、坚定，她会山崩地裂、飞蛾扑火、绝不会首鼠两端、瓦全苟活。除了爱人，这世间不存在其他诱惑。
一个冰雪般纯净的灵魂是美好的，一颗金子般发光的心是高贵的，美好而高贵的东西总是难于在这个喧嚣的红尘间找寻。
幸运的是，我们的高加林在农村姑娘刘巧珍身上找到了。
那么，高加林配得上这样的一颗心吗？
不般配的灵魂
高加林开始接受巧珍的时候，一直不无隐忧：要是和巧珍结合在一起，他无疑就要栓在土地上了。他不甘心一辈子做一个满身尘土的农民，不甘心倾情地去爱巧珍！慢慢的，夜晚，他有时也不主动去找巧珍了，即使“她的爱情和温存像往常一样，给他很大的安慰。但是，已不能完全冲刷掉他心中重新又泛起的惆怅和苦闷了。”所以，当机会来临的时候，当他进城当了通讯员，又遇到昔日的女同学黄亚萍时，他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了：
他当然想和黄亚萍结合在一起。他现在觉得黄亚萍和他各方面都合适。她有文化，聪敏，家庭条件也好，又是一个漂亮的南方姑娘......像巧珍这样的本地姑娘，尤其是农村姑娘，他非常熟悉，一眼就能看到底。他认为她们是单纯的，也往往是单调的。
尤其是黄亚萍邀请他去南京工作，他终于可以把爱情和前途联系在一起了......
把爱情和前途联系在一起，这是一个多么市侩的心理。当我看到这段内心独白的时候，禁不住为我们的巧珍扼腕叹息，这个庸俗的世界总是被这些庸俗的市侩充斥！在他们心里，爱，从来不是一个纯粹的东西，一颗金子般的心远不及一粒金子的价值！在他们泛着铜锈的目光里，有价值的永远是一个人身边的附丽，他（她）拥有的票子、房子、车子，或者高雅一点，他（她）的身份、地位、学识......他们看不到，一个高贵的灵魂、“一颗伟大的心，与人的地位、出身（甚至王公、贵族的出身）、优厚财富等诸优势相比，就犹如真正的国王比之于戏剧舞台上假扮的国王一样。”（叔本华语）
站在灵魂的高度，高加林远远配不上刘巧珍。与他那颗在感情里充满算计的平庸之心更靠近的，是黄亚萍那个庸俗的灵魂。
从前高加林是一个农民的时候，无论她多么倾慕他，她也只是让自己的情感止步，“我总不能嫁给一个农民吧”，当高加林来到县城，她追求他，还抛出带他去南京工作的诱饵。
“她知道高加林是一个向往很远大的人，将来跟他们家去南京对他肯定有吸引力”。
不得不说这两位在情感世界里摇摆不定、精打细算之人堪称绝配：旗鼓相当的“物质佳偶”一双，心有灵犀的“灵魂伴侣”一对！
假如《人生》的故事到此戛然而止，悲剧还没有诞生。一对灵魂不相配的恋人分道扬镳，是在情理之中。
对于高加林，我们大可以恭喜一个庸俗的灵魂找到了与之相配的眷属，未必有不幸发生，然而平庸总是与低俗为伍，两颗飘忽不定的心缔结不出长久而深刻的幸福。毕竟，虚伪的爱情是一只布满裂纹的花瓶，不能轻易触碰。
对于巧珍，我们祝愿她能找到一个与之匹配的灵魂，在爱情的光辉中度过幸福而美满的一生，因为，她值得拥有这样的爱人，这样的人生。
《人生》悲剧的诞生
然而，故事并未就此结束。高加林因走后门败露又被退回了农村，继续做他的农民。黄亚萍呢？尽管发出过几段轻飘飘的纠结心声，最终还是站在她的灵魂高度做出了“明智的抉择”。
从失恋中可以更加清晰地看到一个人的本质与人性，当巧珍听说她的姐姐要带领一批村民在村口围堵羞辱返乡的加林时，她跪倒在姐姐的面前：
“好姐姐哩！他现在也够可怜了，要是墙倒众人推，他往后可怎样活下去呀......姐姐！我央告你！不要这样对待加林！不管怎样，我心疼他！你要是这样整治加林，就等于拿刀子捅我的心哩......”
在失恋的剧痛中，我们的巧珍选择的是放手、隐忍、坚强、自尊，她用宽广的胸怀和温暖的大爱关怀和庇护着她曾经深爱过的人！她是一个平凡的农民，却有着一颗超凡脱俗的高贵的心。
对比之下，想起了贵妇乔治.桑在即将失去情人缪赛时写过的一段私人日记，那绝望的呻吟代表了许多失恋女人的心声，尤其那些软弱而卑微的灵魂：
当爱情过于强烈地攫住我时，我要不要跑去？要不要把他的门铃绳拉断，一直到他给我开门为止？我要不要横躺在他家门口，直到他经过？......
当你以后发现你觉得厌倦，又变得恼怒时，你就把我打发走，就虐待我，但永远不要说这可怕的话：“最后一次！”
你愿要我多么痛苦，我就多么痛苦；只是有时，哪怕一周一次，让我来寻求让我活下去，给我勇气的一滴眼泪、一个亲吻......
而我们的巧珍姑娘，并没有失去理智、失去自尊地扑倒在加林面前摇尾乞怜：
“刚强的姑娘！她既没寻短见，也没精神失常；人生的灾难打倒了她，但她又从地上爬起来了！”
她认为悲剧的根源是“她和亲爱的加林哥差别太大了......她永远也不会恨他；她爱他。哪怕这爱是多么的苦！”
她如此坚强地接受了命运，因为她爱着，她更多的是爱对方，而不是爱自己！
悲剧的根源的确是她和加林哥差别太大了，差别不在知识、身份，而在于灵魂！善良的巧珍没有看到自己的高贵，自己的美！聪明的高加林最终意识到这一点：
‘’他是把他生活中最宝贵的东西轻易地丢弃了！‘’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身上像火烧着一般烫热。他用两只手蒙住眼睛，头无力地垂在胸前......他嘴里喃喃地说：“亲爱的人！我要是不失去你就好了......”泪水立刻像涌泉一般从指缝里淌出来了......
巧珍失去加林是悲情的，但《人生》的悲剧是如何诞生的呢？
从她草草地选择嫁给平庸、粗糙、毫无感觉的马栓开始！
路遥笔下的女性都有着类似的局限性。当她们被爱人抛弃时，总是过于草率地把自己交付给命运。她们往往意识不到自己的珍贵与美好，随随便便就把身心托付给更不相配的、某个靠近她们的人！
我们可以想象一下巧珍的婚后生活，绝不会比田润叶与李向前快乐（《平凡的世界》）！两个南辕北辙的人，两颗无法相互吸引的心，这样的结合是生硬的，是无趣的，更是扭曲和残酷的！这是对青春的践踏，也是对人性的摧残！
一段失败的恋情，又一次让东方女性作茧自缚、彻底沦陷！
其实，每一次恋爱都是一次体验、一次历练、一次涅磐，是一种丰富的人生，一种深刻的存在......因失恋而放弃青春的梦想、放弃爱情的追求、甚至放弃生命的热情，这是多么短视而轻率，又是多么令人痛心而叹惋！
鲁迅曾经说：“悲剧是将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
如果，是命运让两个不般配的灵魂相交又走远，那么，从巧珍自我毁灭式地坐上花轿的那天起：
《人生》的悲剧诞生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