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墨子
婆婆九十五岁了,身体一直硬朗,更不糊涂。但最近双目失明了。
昨日下午,我和先生驱车回去看她。一进屋,得知我们回来,婆婆偎在我怀里就说:我眼睛没了,啥也看不着,活着什么用。随之泪水纵横。
我的眼睛湿了!
她和我又说了许多类似无助、悲观、祈求快些终了人生的话,但只字不提关乎为她治疗的话。
这是我听到过婆婆说话最多的一次。
我出嫁那会儿婆婆近六十岁,当时的婆婆做活计小媳妇儿似的,做饭总是这个家什放下,那个家什就抄起来了;刷锅总是水掸出来,水珠还没落地,锅里就添上新水或油了。不过婆婆一生没怎么下田。记得女儿一岁那年秋,逢公公寿,我们回去,正好秋收时节,由于那几日之前下了场很大的秋雨,导致洼地被淹。婆家被淹的是一块黄豆地,几亩几分我不知道,反正怪大的一片。那会儿,两个小姑子还未出阁,公公和两个小姑子都穿上雨靴下田割黄豆。一地的水,黄豆割下来是不能落地的,否则就白割,于是公公就备了一大块塑料布,找块地铺好,放割下来的黄豆,待放一些,再抱去地头。公公长婆婆九岁,当时七十岁了,但身体健壮。他和两个小姑子割一些,便去朝地头倒腾。婆婆惦记黄豆被泡,也惦记爷三个即割,又倒腾,就想着去帮着干点去,于是待家里收拾完,她也穿上雨靴下地了。爷三个都朝回撵她,她说:干点是点。再撵她,她就不说什么了,只顾朝地头一捆一捆扛黄豆。过后,公公想起来就叨咕:这么些年没让老半口子下过地,那点雨下的这个败类。
婆婆是个从不多言的人,她一辈子不对任何人品头论足;不东家长西家短,三十几年过去,我没听婆婆说过一个脏字。谁家丫头小子定了亲,就算对方有残,她依然会说:怪好的。
最多会说:个人乐意就好,旁人说啥都扯淡。
婆婆七个孩子。由于有几个没站下(据说六个),两个大伯哥和一个大姑姐算一拨,他们长先生十几岁的。二姐和先生还有俩小姑子算一拨,差着两三岁。大大伯嫂子过门时,小小姑子两岁。她说:小小姑子小时候牙根长,爱哭,但婆婆从不吆喝一声。活多,没空哄,就把小小姑子送去烟囱脖上坐着哭去,任她哭够。先生小时候调皮,爱打仗,常有家长来找,但每每婆婆会说:等他爸回来的,叫他爸踢他。可公公回来,她不会告诉公公。她也不会只护不教育,她会偷偷告诫先生:老打仗干什么玩意儿,好好玩你的得了,打仗是学坏,学坏你爸不得打你吗?
没有不透风的墙。公公知道后便对先生一通管教,轻则口头呵斥,重则踢两脚,打几巴掌,这时,婆婆会躲去一旁抹眼泪。
婆婆从不动怒,谈不上气大伤身,这可能是她长寿的原因之一。她还有一个很好的生活模式。我婚后四年,两个小姑相继出嫁,家里只有公公婆婆。我离的比较远,先生工作又不能随便脱身,所以,只是有事才回去。女儿五岁那年,因家里换新房装修,先生叫我回去住一段,待装修好再回来。那是秧苗成长时节,当时公公得了神经上疾病,一只手颤,很多活都干不了了。地给三哥种了,前后园子得种。婆婆从不午睡,倒也不是不困,明明哈气连天,却换下干净短袖,换上破衣服去园子里备垄。我说:妈,睡会儿再干呗?她说:不困。我笑笑说:明明困,还不困。她就笑了,说:干活就不困了,睡惯了没治。
我不会农活,也帮不上,就算会拔草,可园子里早一棵草没有,而她也不用,我一进园子,就赶我:你进来嘎哈,弄你一鞋窠土。见她汗流浃背了,我说:凉快凉快再干吧。她竟还说:不热。待两三点,日头不那么毒了,她便回屋开始做针线。
不久后,公公卧床了。婆婆一边做家务一边伺候公公。儿女们倒是开始你来我往的回去,但她总是说:不用你们,我能整了。婆婆身材不高,属于小家碧玉,公公则是位膀汉,婆婆一直掫掫放放三年。
公公去世那年,婆婆六十八岁。
婆婆抽烟,且重。公公去世后,她的烟更重了。不久,婆婆归伙三哥。归伙三哥后,婆婆几乎不干什么了,除了给自己做做针线,洗洗涮涮,就是抽烟了。
三哥家后面有树地,也不算树地,就是几颗大榆树长成了林,那里四季鸟鸣不断。婆婆基本见天四点钟醒,无论冬夏。她起来便揣上几颗烟去后树下抽,也无论冬夏,除非下雨,雪是挡不住她的脚步的。
我常想:婆婆之所以长寿,肯定离不开这个习惯,清晨的空气多么新鲜啊!
九十岁那年起,婆婆突然迷上了捡柴禾。一入冬,她每天至少去捡一遍柴。她走时必要点上颗烟走;必要带上点布条子走。点颗烟,是先供一下烟瘾;带布条子好绑柴禾。
她从不围头巾,帽子也不戴,手套也不戴,都纳闷,她咋那么抗冻?她把捡的柴禾弄的齐刷刷后,拿布条绑好摞在地头,回来抱一捆回来,放到自己屋的灶口。卷颗烟,抽上,走了,再去抱回一捆,再卷颗烟抽上,走了,再去抱回一捆。最后一捆,就放到柴禾堆了,那两捆,自己烧炕洞。为此,三哥三嫂没少阻止她,说:有的是柴禾,你捡那干啥。再说,别人看见多不好,人笑话我们。婆婆倒答应了,可还是去捡。再阻止她,她就说:我躲着点人。再阻止,她就说:人老呆着不行啊,我干点活,动弹动弹,比呆着得劲儿。三哥三嫂就和我们这些兄弟姐妹说:你们说说妈吧,天暖和,她干点啥也就干了,大冷天的,非捡那玩意儿。我们可能不看在眼里,没那心疼劲儿?个个都还觉得挺好,挺欢喜九十岁的妈还能捡柴禾。
都说:她乐意捡捡去吧,当锻炼了。
近日,我们这些儿女们,包括孙男娣女,在运作为婆婆救治眼病。去长春和舒兰还有吉林看过了,说白内障加青光眼。现在的医学,这病不算啥,一个手术的事儿,可婆婆实在高龄,连刚发现略模糊时,问过医生,就说这年岁不给做了,那会儿才八十多。可我们总想,令她能明一天算一天,哪管术后不见起色,或下不来手术台,做儿女的,无憾啊!
愿天佑婆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