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尽头

世界的尽头


程守英走的时候非常突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话,但旁人说,没受罪,也算是福气,想来也是对的。

都说猫儿狗儿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自己会有感知。人,应该也会有吧。

程守英走之前的早上,她一直催着老唐去街上买鱼,老唐喜欢吃鱼,但这辈子都没有自己买过东西,全是听程守英的,每次逛街程守英说买什么就买什么,老唐只负责拎包,当苦力。

那天说来也是奇怪,天下着毛毛雨,程守英发了很大脾气,非要老唐自己去买鱼,还说:“你总要学着自己买菜。”

傍晚的时候,大家正在吃晚饭,程守英一直心神不宁,饭也没吃几口。

“妈,快吃饭,你这是咋了?”女儿小梅往程守英碗里夹了一块鱼肉。

“天都黑了,萍萍怎么还没回来,你快给她打个电话。”

小梅往嘴里送了一口菜,边嚼边往窗外看:“这天不是亮着吗,你急啥?”

程守英不依不饶:“我让你给你小妹打电话,你就快点打。”

程守英平时脾气有些火爆,但是从来不会无缘无故发火。小梅见状有些纳闷,想着兴许是萍萍常年居住在外地,难得回家一趟,程守英想多跟她待会。

小梅拨通了萍萍的电话,喊她赶紧回来。

萍萍回家后,程守英才放宽心。拉着她的手说:“以后常回来,回来就多住几天,别紧着走,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

当天晚上,程守英就走了。走之前一直捂着胸口说:“我太难受了,喘不过气,谁能救救我。”

我当时远在深圳,这些是后来听家人们说的,说程守英眼神中都是惊恐,又似是有话要说。他们说程守英刚走的时候眼睛是没闭上的,直到我大表姐过去,喊了她的名字,她才闭上眼睛。大表姐是她最疼爱的外孙女。

程守英是我的姥姥,她走的时候八十一岁。

那天晚上,我和我的团队给区政府做完了一场活动,我还在活动上代表创业青年演讲,领导给了我们好评,晚宴上我非常开心,酒量不好的我,还喝了一杯酒。

刚回到家里,我就接到了我妈的电话,她说:“你姥姥走了。”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我笑说:“你胡说什么呢?”

然后我妈就哭了,让我快回去。

挂了电话我愣了许久,脑子里像电影快进似的,把我和姥姥相处的这二十几年都过了一遍,画面停留在两个月前,我从老家返深。

姥姥对我说:“妖儿,你下次回来的时候,我不知道还在不在了?”

我说:“别乱说,你和老唐身体那么好,从来没生过什么大病,肯定能活到一百岁。”

那天我上飞机前,总有一种感觉,我觉得,或许再也不能相见了。人的感觉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冥冥之中总有预感。

到了深圳之后,我经常给姥姥打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总觉得很安心。后来工作忙了,我的电话也就没有那么频繁了,心中的这种感受也渐渐被我忘却。

然而,我从老家回深不到两个月,姥姥就走了,再也不得见了。

从回忆里回来,我点开手机想要订机票,那时候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我手开始发抖,看着手机,发现自己连订票软件都不会了。

我给在北京的发小打电话,我说:“你快点给我订机票吧,我要回家,我姥姥走了。”

说出这句话,我忽然就懵了,这才哭了出来。

发小赶忙说:“你别急,我现在就帮你买。”

我老家离深圳特别远,交通十分不发达,发小帮我规划了最快回家的路程。坐飞机先到哈尔滨,然后转机去J市,接着再坐两个多小时的汽车回家。

按照我们那边的规矩,隔天一早就要火化,我一定要回去见她最后一面。哪怕姥姥躺在冰棺里,即使她没了生命体征,但是我回去了,她一定知道。

姥姥这一辈子太不容易了,或许那个年代的普通老百姓,都不容易,经历过战乱,经历过灾荒,经历过文化大革命,也鉴证了新中国的伟大复兴。

姥姥十四岁和老唐定亲,二十一岁嫁给老唐,有了第一个孩子。那时候老唐在武汉当兵,程守英就带着我大姨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去军营看他。后来十万官兵转业开发北大荒,姥姥又跟着老唐到了黑龙江。

那时候我们那里非常穷,连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到处是荒草,和武汉肯定是没得比的。很多士兵看到这种情况,连火车都没下,直接跟着车又回去武汉了。但是老唐留了下来。

老唐小时候家里很穷,给地主放牛,没有鞋穿,大冬天光脚踩在雪地里,实在冻的不行,就把脚放进牛粪里取暖。他说,是党培育了他,现在是他报答的时候了。

那时候的人,信念比金子还要坚定。

就这样,他们在黑龙江定居下来,接着又有了我舅舅,我妈,我小姨。

姥姥一辈子没读过书,大字不识一个,但她为人非常聪明,道理也懂许多。她知道读书或许不是唯一的出路,但一定是他们这种家庭,在当时的社会现状下,最好的出路。所以,她很注重孩子们的教育。

那时候老师留作业也都简单,大多数是抄课文。姥姥就拿着孩子们的作业本,对着书,一个字一个字的看,虽然她并不知道那些汉子是什么意思,但不一样的地方她就给圈出来,让孩子们自己去改。

我舅舅小时候得过小儿麻痹症,在非常贫穷的东北边疆,医疗很落后,大家都劝姥姥再生个儿子吧。可一个母亲怎么可能放弃自己的孩子呢?姥姥就用土办法给我舅舅补钙,就是把鸡骨头、猪骨头、鱼骨头,各种骨头炒酥了,给他吃。

那年月生活本就艰辛,谁家能吃个鱼啊肉啊的,都算难得。姥姥就挨家挨户的去要,求他们有骨头一定给她留着。就这样,我舅舅的小儿麻痹症居然好了,一点后遗症都没有留下。

我小时候是姥姥带大的,记得有一次,老唐从饭店打包回来一盘鱿鱼。姥姥热给我吃,说:“这个好吃,你都吃了,姥姥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那年我在读小学,应该是二三年级,语言组织能力不是很好,我想跟姥姥说些什么,却说不出来。但我至今都记得当时的心境,特别难过,我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给姥姥买这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十几岁的时候很叛逆,离家出走。被找回来之后,姥姥就拉着我哭,边哭边道:“你走了,姥姥可怎么办啊?姥姥也不想活了。”

我忽然就哭了,原来这世上还是有人在乎我的。

姥姥这辈子最怕别人说她偏心了,她总是尽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但老人家难免还是对某个孩子更加偏爱一些。

姥姥就特别偏爱我表弟,他是最小的孩子,多宠他些也是应该的,我到是从来没有吃过醋。

小时候,表弟很喜欢吃肥肉烤成的油滋啦,姥姥每次做肉就会把肥肉留着。有一次,我吃了两口,姥姥马上说:“这给你弟弟留的,你别吃光了。”

我开玩笑的回:“就属你偏心。”

姥姥马上解释:“我从来不偏心。”然后拿出来我喜欢吃的东西给我,“你看,我也给你留着呢。”

其实姥姥最偏心的还是我二表姐,就是我舅舅的女儿,她唯一的孙女。房间里摆放的从来都是她和孙女的合影。我就故意逗她:“你看看吧,还说不偏心,合影都只放你孙女的。”

姥姥说:“我就是觉得这张照片拍的挺好看的。”

我笑着说她伶牙俐齿,她还不服气。

姥姥还很偏心我大表姐,她是孙子辈中最大的一个,姥姥总是对着我叫我大表姐的名字,我佯装生气:“你心里只有她,没有我。”

姥姥神情紧张了,赶忙说:“我年纪大了糊涂了。”

其实,姥姥也很偏心我,我离的最远,难得回家,每次从家走,她都偷偷塞钱给我,还嘱咐我,让我别告诉别人,要不他们该生气了。我估计啊,姥姥给每个孩子都偷偷塞过钱,说过同样的话。

这就是我的姥姥,一辈子非常不容易,却勤勤恳恳,从不会投机取巧,靠自己的双手养大了四个孩子,也带大了我们。

姥姥年轻时长的非常漂亮,老唐最早的工作又是常年不着家的那种,她一个女人带着一群孩子,但从来没人敢欺负她,年轻的时候谁不说她厉害。

姥姥这辈子,敢爱敢恨,敢说敢闯。

姥姥去世后的两三年,我还常能梦到她。梦里她一个人住在一个小院子里,前面有篱笆栅栏,后面有一个土坯房子,院子里还有一棵树。我站在门口看着她,她见着了我,对我笑着却不说话。

我说:“你也不邀请我进去。”

她摆摆手,示意我走,然后自己进了屋。

梦里的情景大多是这样的,我站在院子外面,她在院子里,要么在扫地,要么在望天。我就自说自话的跟她讲我遇到的事。

“我最近碰到一个很讨厌的客户,好难缠,真想往他杯子里吐口水。”

“我初恋给我打电话了,说要结婚了,还要寄请柬给我。你说他是不是傻,难道还指望我笑着说恭喜,百年好合。再要我个大红包?”

“这几天收到客户的尾款了,我决定给自己添置个新电脑,你想要啥?我买给你。我现在赚钱了,你别不舍得花。”

……

无论我说什么,姥姥都只是看着我笑,或是点头,或是摇头,温柔的不行。

我想,梦里的那个地方应该就是她的墓地,她坟前也有一棵树。当初下葬的时候,风水先生说,这树别砍,留着遮太阳。

最后一次梦到姥姥,她终于对我说话了。

一天早上,她忽然出现在我深圳的家里。

我从床上爬起来,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姥姥看着我笑,摸了摸我的脸:“我要走了,以后都不能来看你了。”

我问她:“你要去哪儿?”

她不理我,就往门外走。我跟着跑出去,喊她的名字。

她终于停下来,抬头看了看身后的天,转回来看我的时候,没再笑了。她说:“天要下雨了,记得带伞。”

我看着天边泛起了朦朦的白际,天快大亮了。我说:“没下雨啊,你这是怎么了?”

她往前走,我就跟着她,我很着急,我说:“姥姥你别走。”

她再次停下来,想了很久,还是转回身看了看我:“妖儿,时间快到了,你别跟着我了,那地方你还去不了。谁都会走的,其实,我早就走了。”

然后姥姥对我笑笑,走进了一片雾气里,消失不见了。

后来的许多年里,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她,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可我白天无论怎样想她,梦里还是没能再遇着她。

我觉得她是投胎去了。

这些鬼啊神啊的,我是信的。倒也不是迷信,只是心里盼望逝者能有一个好的归途,而活着的人可以带着希望继续活下去。

我以前很怕死,有个头疼脑热就赶紧跑医院,怕自己不行了,那时候我一点都看不明白生死。

但这些年,我愈发的觉得,只要一个人的生命够宽,死又何惧?

后来我反复去想,姥姥最后为什么对我说,天要下雨了,记得带伞。她应该是让我自己照顾好自己,要未雨绸缪。

姥姥教会我许多道理,她说,靠山山会倒,靠人人会跑,靠自己,才牢靠。

她说,死人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人。

她说,希望这个世界能善待我,如果不能,希望我能有一颗宽容的心肠。

小时候,我总是问姥姥,山的那边是什么?她说,还是山。

“姥姥,我好想离开这座大山。”

“那就去,用你的双脚双眼去看世界,然后回来告诉我,它是什么样的。”

我又问她:“姥姥,世界的尽头在哪里?”

她笑着往我嘴里塞了一颗糖:“世界哪有尽头,尽头在你心里。”

那颗糖很甜,橘子味的。


——又到一年清明时,怀念我的亲人

正文完。


我真的再也没有梦到过她,我真的很想她。她说世界的尽头在我心里,她或许是想要告诉我,只要心够坚韧,我再渺小都不怕。只要心够宽广,世界再大也不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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