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黄昏老三届
谢琳
（二十一）香粉的故事
就是一个很普通的出游，三个女子开心得像孩子，一路说着傻傻的话，笑得前仰后合……
林风也跟着傻傻地笑，然后却有些心酸。是的，大家压抑得太久了，为了生存，为了家庭，为活得体面些，殚精竭虑，不屈不挠……而眼下，生活的路顺畅些了，甚至可以结伴出游，甚至开着小车，哦！兜风的感觉真好！
今天到南京的第一站林风并没有告诉她们，这一个决定也是偶然的，因为前些天他在前往灯火商贸公司的途中遇到了高中的老同学沈辰。这二十余年，他们从未相遇过……
当年在班级中，沈辰是稍有点特别的男孩，他有点娘娘腔，有时还在脸上抹点粉，同学们大多有点鄙视他，有时还会作弄他。但林风没有这样做，而是一贯地友好。仅此而已，因为他们性格志趣并不相同，不能算是知己。
但对于沈辰，林风就是难得的益友了，他会经常待在林风身旁，微微地笑着，有点腼腆，有点“娘”……
途中的偶遇，两人却觉得非常的亲切，可见老同学的情谊确实不同凡响。
虽然多年见不着，互相的情况却是知道的。沈辰在恢复高考以后进入南京中医药大学读书，毕业后进了省皮肤病防治研究所，现在已经是研究员，正教授级别。在班级上属于佼佼者。
其实高三那年，沈辰在班级上做了一件事，已经让人对他刮目相看，甚至对他肃然起敬……
那是元旦前夕，教室的黑板上写上了“庆祝元旦”四个大字，然后有一个同学在“元”字上加了一个宝盖头，就成了“完”。而这个同学家庭成份很差。
这明显是一个不良事件。班上便也有一些喜欢哄事的班干和同学制造出严厉的舆论。好在班主任张老师有一颗仁慈的心，他及时召开了班会。严厉地批评了那个同学以后，让大家发表意见，探讨该同学并不是主观恶意的可能。
但同学们并不敢轻易开口，有关政治思想的表态岂可大意。久久地静默之后有一个同学站了起来，他说：“这件事不可能是主观的恶意，因为完全解释不了为什么要这样做，应该是一时糊涂了……”这个站起来的同学就是沈辰。
下面有反对的议论声，但沈辰倔强地站着。然后林风站了起来附议。然后班长李慧站了起来附议。然后，许多的同学举起了手……
最后张老师语重心长地对大家说：“我也相信这位同学不是主观的恶意，他要感到庆幸，大多数同学能够相信他。大家统一了认识，就不要再节外生枝。要吸取教训，政治上一定要谨慎，你们的路还很长……”
是的，沈辰就是那个首先站起来的人，而且倔强地坚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他勇敢地拉了那个同学一把，他挽救了那个同学……
很显然，在那个班会上如果先站起来的同学上纲上线，胡乱地扣帽子，再得到一些响应，即使是张老师也会无能为力。必然也会捅到学校里，后果不堪设想！
哦！一晃就是三十载岁月……
沈辰亲热地拉着林风的手，抱歉地说：“今天在苏北人民医院有个会议，明天一早要赶回南京。否则真想和你多聊聊！”
“会有机会的。南京我也常去，说不定过几天我就可以去看你。”
“唉！我也不说了，你哪里想得到来看看我噢！不过今天咱们说好了，你若过几天来南京，一定到我那儿坐坐，就靠着鼓楼，很好找的。”
“好！我真的去……”
所以今天林风安排的第一站就是省皮肤病防治研究所。拜访一下老同学，叙叙旧。另一个目的却是为了蓦然。林风觉得自己为她做得并不多，这个坚强的善解人意的女子，这次他要给她介绍一个老师。她所从事的美颜美体行业，沈辰的专业必定会给她很大的帮助。
在车上，林风终于把沈辰的情况告诉蓦然，还有自己的打算。蓦然却吓了一跳，睁圆了幽深的大眼睛，犹豫地说：“我不敢的……”
林风不由得笑起来，“那个沈辰，也是我的好朋友，很温和很温和的那种！你见着了就知道了。他是皮肤病防治的专家，他会亳无保留地帮助你！你相信我！”
一边的许静拍拍蓦然的肩膀，“看你胆小的！风哥这么想着你，这么好的事看不出呀！”
蓦然也轻轻笑起来，“我是没救了！谢谢你，风哥！”
过了长江大桥，不多会就到了鼓楼，然后找着了“江苏省皮肤病防治研究所”。此前通过电话，沈辰已笑吟吟地在大门口等候。
走过门内广场，进入高大明亮的主楼，一路上的医生护士和其他人无不恭恭敬敬地喊一声“沈教授”。沈辰则回报以诚恳的笑容。
进了接待室，沈辰招呼大家坐下。然后笑着对林风说：“介绍一下吧！这三个美女都是谁呀？”
三姐妹不动声色，唯有蓦然稍稍有点不自然。
“都是我的好姐妹。此次出来主要是领她们散散心，一直在生活中打拼，大家很少有这种机会。我还要到南京军区大院去看一个早年的好友刘玖儿，她给我留了一条小狼狗。还要去栖霞区干休所去看看我的干妈，喏，就是她的母亲。”林风指了指云儿。”
“到你这儿来，我今天除了拜望你，更重要的是给你带来一个徒弟。”林风又指了指蓦然，“我刚才说了，是我的姐妹。她是搞美颜美体的，你是皮肤方面的专家，有许多可以教她的。”
沈辰有一点意外，但又不完全意外。因为他知道林风这个家伙从来就不缺少意外。他笑咪咪地看着蓦然，蓦然不由得又紧张起来。
这时有一个护士送上茶水。沈辰笑着说：“茉莉花茶，我喜欢的，女士们一定也喜欢。林风嘛，喜不喜欢不管你了。徒弟的事，林风你既说了我就必然会同意。我们可以多年不见面，但在我心里，你是最好的朋友……其实拜师学艺有多种形式，现在通讯又非常的方便，我会给你一个完美的方案，另外，我还有一个决定……”
沈辰端起面前的茉莉花茶细细地闻着，然后喝了一小口，“我们现在聊点别的……那时在班上，我一直有点娘娘腔，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很多同学鄙视我，厌弃我。而你不是如此，你并不认为我有什么不妥，而是正常地对待和尊重……但某些时候，你还是有那么一些不满，我看到过你微皱的眉头。我却不怪你，因为我知道原因。”
林风听到这里，微笑着说：“不是不满，是不解。是想不明白。”
“是的，是为了我脸上悄悄涂上的一点粉。”说到此处，沈辰的脸上泛起一丝温柔，“林风，你当然是不明白的！你怎么可能明白……”
“你今天是要告诉我原因吗？”林风十分㤞异。
“是的，时过境迁，我当然要把原因告诉你，我不想在你心目里留一个奇怪的印象。”
“你知道我住在东关街附近，那里是扬州的百年老店馥春堂的地盘。我的祖父、父辈都是他家的店员。馥春堂的主打商品就是香粉，曾畅销海内外。”
“解放后，馥春堂还是受到保护的，因为是百年老店，因为有独特的技术，因为他家的香粉独步海内外，能出口创汇。当然，老店经过了社会主义改造……”
“我自小在馥春堂的大院里长大，我的主要玩伴就是他家的大女儿剑安。她人如其名，有锋芒，也安静。但她只能够安静，因为她是资本家子女，一直遭歧视。又因为家里子女多，生活艰难，想什么也得不到，唯有安安静静的吧……而我呢，自小有点娘娘腔，院子里的小伙伴也大多不理我……”
说到此处，沈辰的眼睛有点迷蒙，他默默地端起茶杯。
“我差不多明白了，你们两个小鬼头就相依为命了。又没有一点玩具，又不具备爬树捉鸟的潜质，你们可以玩赏的只有香粉。”林风开了口。
“是这样的。剑安总是会从家里找来各种各样的香粉，我们就在香粉中渐渐长大。”
“后来呢？”许静忍不住问。
沈辰叹了一口气，“后来到了文化大革命，他家就真正倒霉了，化妆品绝对是封、资、修的东西，属于坚决封杀清除对象！她家里的瓶瓶罐罐几乎是全军覆没。我心里清楚那些东西无比珍贵，说是价值连城都不为过。可剑安还是偷偷地藏下一些，转移到我家中。那时候我们也知道了珍贵，再不敢随意糟蹋……没有了香粉，我们也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渐渐品尝到少男少女间无比的甜蜜……她总是比我大胆，而且有主意……”
“后来呢？”还是许静急着问。
“后来就插队下放了，我俩天各一方，彼此失去了联系。现在的人会不理解，咋就不能联系了，就这么轻易地撒手了么？但是当时，完全看不到希望……这些也许只有我们这一代人能够明白……”
“后来呢？”许静继续追问。
“如果我不到南京读书，如果我不在南京工作……唉！哪有这么多如果！我们恢复联系已经是好久以后的事了。她过得很好，我刚才说了，她一直很有主意，聪明而倔强，她现在是馥春堂的董事长。”
“哦！”林风欣慰地点点头。
“是的，我从她那里除了得到香粉，还学到了她的倔强。所以当年的那一个班会上，我能够倔强地站着，你们谁也想不到吧……我在等你的支持，我知道有点难，因为你父亲是右派，但我相信你一定会站起来。然后班长李慧就会站起来，她总是会维护你……哦，扯远了，这就是香粉的故事。林风，你明白了吗？”
林风点点头，心里有一丝伤感，触动到的一些往事在心中翻涌……
故事很简单，也并不圆满，可三个女子的眼睛都晶莹了。每个人的生活中都有他难言的痛……
正在这时，一个人走进接待室。是一个英气勃勃的女子，齐耳的短发，柳叶眉，丹凤眼……
“虎子！”
“妞妞！”
林风已与那个女子拥抱在一起。是那种充满激情的，无所顾忌的，狠狠的拥抱。
大家都看傻了眼，包括跟在后面的一个小战士。
鸦雀无声，直到两人松开了手。
林风抹去眼角的泪，“妞妞，你咋过来了？”
“刚刚你在电话里说了在这里，我必须来看看你呀！真不巧呢，接了个任务，马上要飞北京。另两个同事已经去机场了，我来和你见个面，马上也去机场会合……这么多年也没见上几面，也不知该怪谁噢！”
“当然怪我！你那么忙……唉！你特地赶过来，妞妞，谢谢你噢！”
“可不是怪你嘛！南京很远吗？男人就是心肠硬！”刘玖儿眼泪还在脸上呢，已开始了大批判。
一时引得屋里的大家都笑起来。
云儿连忙走过去与刘玖儿握手，她们见过面，是那次去栖霞山看红叶。刘玖儿后来还知道了她父母的故事。
“来看看父母的吗？”刘玖儿问。
“是啊！只是父亲不知道能不能见着呢？”
“能见着！你父亲隆相大法师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
“谢谢你！玖儿！”
刘玖儿转过头来对林风说：“我是来见过你了，现在得走了，赶时间。”
说着就走向门外。大家也跟着走出来。
一辆黑色的军牌奥迪停在那儿，小战士打开后车门让刘玖儿坐上去，然后坐上驾驶座。
“小狼狗呢？”林风猛地冒出一句。
“哼！你就记挂小狼狗，哪里是来看我呀！哦，没时间和你斗嘴了。小狼狗下次吧！多保重！再见！”
车子一个转弯出了大门。
林风无奈地笑笑，只有在心里补一句：“妞妞，多保重！”
大家回到屋内，还在懵懂中。刘玖儿像一道闪电，璀璨夺目地划过，动人心魄。
沈辰用手抚了抚额头，说了声：“稍等。”就走出去。
一边的许静清醒过来，长叹一声，说：“风哥，你们的拥抱惊着我了！为什么有这种热烈的情感？是因为什么？”
林风不知如何回答，迟疑着说：“有过难忘的经历……也是因人而异的，还有性格的原因吧。”
“不明白！”许静固执地摇头。
“我懂。”云儿轻轻地说。
“我也能够明白。”蓦然也点点头。
“哼！你俩就比我聪明！不懂装懂罢！”
许静气呼呼的说。
大家不理她。蓦然神往地说：
“女人就得像刘玖儿这样豪迈，瞧她穿着便衣，依然是如此英姿勃发！”她真心地渴望自己能像刘玖儿一样，在人世间傲然挺立……
沈辰去而复返，手中有一个提包。走到桌前，他从包里取出一本书和四个精美的小礼盒。他把书轻轻放在蓦然面前，然后环顾大家开口说：
“这是我的一个笔记，里面是我业务上的心得和经验。其中不少的医案已经非常成熟，但并没有严格的临床数据，所以仍然只是个人经验。这个笔记我共有三份，一份我交给了儿子，很可惜，我知道他不屑一顾。另一份我准备在百年之后留给研究所，算是给所里留一份参考资料。最后一份，就是这一份，谢谢你们今天的来访，让这份笔记有了主人。我预感到唯有这份笔记才能真正地发挥作用……”
沈辰转过脸看着蓦然，“所以我也得谢谢你，蓦然，现在真心求师的人并不多，我愿意做你的老师。你随时可电话联系我咨询和探讨，我的电话24小时都会开着……”
蓦然已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边的林风提示她：“行个礼呀！”
蓦然连忙向沈辰深深地鞠躬行礼……
沈辰又指了指桌上的四个小礼盒，“这就是馥春堂的粉饼，是国礼级别的，国家领导人出访常用作礼品。剑安每年都会给我一些。这也是我今天送给你们的小礼物。”
沈辰又对林风说：“你的这一份，自然是给你夫人小七的，我也知道她，也知道你们的故事。请代我向她问好！”
大家又有些懵了。还送这么珍贵的礼品！太隆重了吧！而且咱们来啥礼品也没带呀……林风抓抓头，那意思沈辰也看明白了，就打趣说：
“怎么了林风？看似还有点小不过意呀？这可不是林大侠的风范。相当年，我躲在你身边避风雨，再多的宝藏我都愿意送给你！可我那时候只有香粉……”
说着说着，沈辰的眼睛里又湿润了，唉！往事太撩人……
午饭是在所里小食堂安排的，包间里清洁敞亮，也没有饭店里的吵杂。桌上的菜点很丰盛，差不多南京的特色小吃全都不漏：鸭血粉丝，桂花鸭，东山老鹅，鸭油酥饼，活珠子，牛肉锅贴，桂花糖芋苗，什锦回卤干，臭豆腐……
沈辰笑着说：“我尽安排了些清淡爽口的菜点，可能比较符合女士的口味。饮品给你们准备了大麦茶，清爽解腻……”
“有点太铺张了！”林风表示。
“快别说了！今天如果不是机缘巧合，哪里轮到我招待你们！你必然是要去大中那儿的，你们是铁哥们，又曾同在一个知青组……他场面可比我大多了，大学教授么，桃李满天下，去哪里都吃得开！”
“其实不一定，我原来是想到另一个铁哥们那里去的，也是见面得太少，想见见面。省电力局的进扬，你认识吗？”
“认识。我们在南京的中学校友也时有聚会，进扬总是温文尔雅的，毕竟是报纸主编。他与大中喝起酒来真是棋逢对手……”
三个女士已经完全没有了拘束，吃得痛快淋漓。这桌菜果然合乎她们的胃口。而通过一个香粉的故事，沈辰在她们眼里也成了一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男子汉。世界上好男人也是不少的呢……
席间，沈辰郑重地对林风说：“马上你尽管按原计划完成你们的游访。军区大院已经不用去了，还余下栖霞干休所的访亲和观赏栖霞山红叶的怀旧之旅。晚上如果回南京还是我来安排，我把大中和进扬都约过来。晚上如不回来就改在明天中午。然后再游览一两个景点，比如总统府，夫子庙，都挺不错……”
“行吧！咱们电话联系。这次就好好地扰你一次，不过也该，我可是给你带来一个好徒弟！”
“就是！就是！”沈辰连连点头。
三姐妹却是齐齐看向林风，话还可以这么说的吗？倒好像徒弟更金贵了。
林风并不理会她们的眼神，专心地去剥开一枚活珠子，放在了云儿面前的碟子里。如同二十多年前在栖霞古镇的那家老店里一样……
（第21节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