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创长篇小说《两个世界》——4.看守所
从这一夜开始,杨帆的一生都会永久地打上“囚犯”的烙印,直至到死,就像古代犯人发配时脸上的刺青,无法把人们的非议与自己的清白彻底的分开。这一夜,杨帆深深地陷入了对未来的恐惧之中,一夜未合眼,即使身体的疼痛与心灵的屈辱如刀割般磨砺着他几近崩溃的神经,也阻挡不了这种恐惧的延伸。
半夜三点,杨帆被人在头顶上踹了一脚,那是唤人起来“坐班”的信号。
其实这一夜杨帆都没有睡着,前面两拨“坐班”的人微弱的呢喃和冒出的悠悠的烟草味都丝毫不落地被杨帆敏感地扑捉着。有一个人好像还偷偷地爬到某个床下的储物箱中翻腾出一两块碎馍小心又拘谨地咀嚼着,即便是捂着嘴像老牛吃草那样把每块碎馍放到牙床间前后研磨出食糜再一丝丝送入自己的食管,那种偷心的愉悦与满足也会在满足感的咀嚼中流露出来。
这个阴暗小屋里发生的一切都让杨帆战栗不已,迷茫与绝望早已代替了心中的恐惧,杨帆现在想到的只是还能否活着从这里走出去。
从叠重的人肉中挤出身体,杨帆与另一个睡眼朦胧的嫌疑犯下床代替刚才“坐班”的两人,那两个人灵敏地挤进杨帆他们刚才睡下的位置,因为嫌位置挤不下他们的身体,嘴里骂骂咧咧地用屁股硬拱着两边的人墙。
床下狭窄的过道放着两个“坐班”用的小凳,小凳上放着一个掉了保护膜的电子手表,表带早已卸去,只留下光秃秃的一个表壳,死寂地跳动着此刻的时间:15:03。
杨帆学着那个嫌疑犯的模样老实地坐在小凳上,双肩靠在冰冷的墙上,空亡地等待着,等待两个小时后又能挤回下一拨起来“坐班”嫌疑犯的位置上,再又回到他无休止的恐惧与战栗之中。
另一个“坐班”的嫌疑犯披着一个床单抵御着深夜的寒冷,头埋在膝盖上,不一会儿微弱的呼噜声就冒了出来,整个憋闷的牢房内充斥着浓烈的体臭和汗臭味。
杨帆毫无睡意,乘着这个机会第一次认真打量起这个陌生的环境。“坐班”位置抵靠着的这面墙对面挂着一幅巨大的展板,清晰地印着《服刑人员行为规范》,上面列的九条是来到这里的每一位“犯罪嫌疑人”必须背会的,这是铁定的纪律,号里的头头和监房民警会定时抽查背诵情况,每天早晨起床后的点名报数时也会集体背诵这九条内容,若是一个新犯在来到这里三天后还不会背诵这九条内容是要受到很严厉的“体罚”的,“体罚”会由本号的犯人来具体实施,各种恐怖的手段都会用上,也叫“服水土”。
杨帆昨晚被送进来时眼镜已经被办案单位的民警“友善”地没收了,没有戴进来,此时看到对面的牌子一片模糊,若大一张展板上,密密麻麻一团团小字,大概有四五百字内容。杨帆刚进监房时就被递过来一张卷了边的旧烟盒纸片,上面抄写的就是这块展板上的内容,监房里的服务犯告诉杨帆这些内容在三天后必须背会,并被恐吓说这三天内每天都会抽查,背不会的轻则不给饭吃,重则会受到“服水土”的待遇。
挂着《服刑人员行为规范》这面墙的下边紧挨着一排通铺,这个号的二十多名犯人都拥在这张大床上恶补着这一天的疲惫,若是这张通铺躺下二十多名犯人也是能摆下的,可是从第四个铺位以后看到的却是另一番影像:十五六个人叠人躺在不足四米宽的床上,因为极度拥挤,所以犯人们都只能侧着躺倒,一夜都保持着这个姿势不能再动,稍动一下,立刻就会有一团肉补进空挡,你自己身上刚才挪动的那部分就再也回不到刚才那个位置上去了。
从杨帆现在这个角度看过去,会看到一个十分暧昧的情景,很多人都是脸蹭着脸睡,腿叉着腿裸露着,被子在这时被当做多余占空间的物品被扔在头后做枕头用了,在这么阴冷的深夜里完全靠人和人彼此间的体温来供暖的。
每一具赤裸的身体都这样庞杂地错落着,最隐私的部位毫无遮掩的暴露在这片昏暗浑浊的灯光里。如果这幅画面能够定格并去掉颜色,就与犹太集中营里即将被掩埋的尸山一样。
相对于后面几个铺位的情况,前四个铺位看起来宽阔的有些奢侈,他们每个人都占有两个人的位置,宽又厚的褥子托着四具同样赤身裸露,但可以尽情舒展四肢,甚至铺与铺之间还腾出三五厘米的位置用来放置烟和水杯,方便他们在临睡前或半夜起来就手做一些事情。
睡在最前面的人被监房里的犯人们叫做大哥,用这里面的行话叫“头铺”、“二铺”、“三铺”和“四铺”。听说以前只有“头铺”和“二铺”,而且后面每个号房都是这样,“头铺”是这个号的号长,“二铺”是“头铺”的打手,一般都是凶神恶煞的角色,“头铺”不方便解决的事情都是由这位“二铺”来出面的,比如服服水土、下达命令或敲诈一些不懂事的新犯等等。
“三铺”和“四铺”基本上都是些有钱的主,贿赂了监区的民警,又能为本号的“头铺”提供源源不断的“外货”才得以特殊照顾享受如此待遇。
能睡在“头铺”和“二铺”位置上的人一般都是在社会上混的不错的犯事进来的人,这些人看守所的民警用起来顺手,以暴治暴、以恶治恶是这里的民警统一管理不听话的犯人的办法,平时只要不闹的太过份,当班民警和武警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赖的管的,动静闹的太大了不得已进去看看,也只是走走过场,训斥一两句该号的“头铺”就罢了。
前四铺的位置占了整个通铺的一半,剩下的犯人只能以叠罗汉的样子紧紧挤在一起。杨帆是最后进来的,只能睡在通铺的最后端靠近便池的地方,幸好这里还有一个半人高的隔墙,幸免于夹陷饼的境地,唯一不足的不得不用整个身子的一面紧贴住冰冷的墙面,闻着一阵阵的恶臭入睡。即使这样,杨帆也认为这个位置是全号最经济的头等舱了。
头等舱是送给最新进来的犯人的,没人愿意睡在这个地方,一来这个位置在晚上睡觉时是不提供被褥的,只能睡在被磨的锃亮的床板上,二来睡在这个位置的犯人通常每天会有很多专职的工作要做:托地、擦墙、洗厕所、倒垃圾等一切又脏又累的活都要有眼色的随时去干,天经地意、主动自觉,稍有待慢就凌空享受到任何一位前面位置上的犯人一顿耳光。
号里很多人都会在“头铺”面前表现出他的所谓忠诚,表现的内容就是以符合这种暴力监狱文化的形式手脚相加来要挟另一位他觉的软弱可欺的犯人来维护这个号和谐平静的环境。
为什么“头铺”享有这么高的威信?为什么“头铺”能够一呼百应?因为这个特殊的环境造就和升发了人们的奴性,连最简单的伙食——酸的要命的馒头与玉米糊糊都可以随着“头铺”的心情好坏与否随意扣掉。连最基本的尊严都可以当做狗屎般任意践踏的时候,连自己的生命及身体都会随时受到威胁的时候,人便会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向着最有权势的人靠拢并以卑恭屈膝、谗言媚语的姿态苟且于他人的淫威之下。
为了使自己还能保留点尊严,就得把更弱小的人死死的踩在脚下,为了平衡也罢,为了压制也好,让他至少感觉到了他不是这个地方混的最差的那个人,踩死别人总比让别人踩死的好,一轮轮的新人进来,一轮轮上演着重复的剧情。
从杨帆“坐班”的这个位置,刚好可以看到床下面整齐排列的一排储物箱,最新最整洁的箱子放在最前面,后面的箱子基本上都已是破烂不堪了,堆满了每个犯人的随身衣物和碗勺,有的还偷偷藏着白天吃剩下的馒头。
最前面的箱子里放着前四铺的个人物品,有抽不完的好烟、各种外面送进来的零食和他们身上穿的光鲜的衣服,每个人三个箱子,一箱放衣服,一箱放零食和烟,一箱放各自专属的碗筷。
在大哥们的箱子与后面犯人箱子的分界处,是一个存放馒头的箱子,那里堆放着白天扣饭或发剩下的馒头,左边是当天存下的,右边是前几天存下的。右边的箱子底层埋着的都是发了霉的馒头,那些是大哥们用来惩治不听话犯人用的,比起不让吃饭来,让犯人吃发霉的馒头更让人心悚,后来的很多次,杨帆宁可不吃饭,忍受着难煞的饥饿,也不愿意动那些长满白毛和绿毛的馒头,杨帆相信那些东西吃下去会死人的。
这箱馒头放在外面你也许看也不会去看一眼,可在这里却是犯人们想尽办法,用尽各种表现,说尽各种陷媚的话都要得到的东西,你想想,脱了油的肚子一顿只给吃一个馒头和一勺碗可以映出倒影的稀糊糊或一勺水煮白菜汤,怎能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