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男人的死,就是伐木场的一大蹊跷。
几个下班的伐木工,坐在森林小火车的平车上,一路闲谈碎笑。90马力的小火车开得很慢,速度甚至比不上如今“暴走团”的快步走。
行驶到平平整整、视野开阔的路段,一面是草疏沙细的斜缓河滩,一面是禾绿水肥的洋面田。平车没头没脑翻了,把坐在上头的人,连同弯把子锯、大肚子锯、刨钩,一呼噜全撂在河滩上。
大伙你嚼沙我啃泥,乐呵呵爬起,相视大笑;这样的“翻车”都司空见惯,何况他们摔在绵软的河沙上。
然而,一个男人当场就不行了。就这地方,就这样扑腾,咋会死人呢?他死得既明白又不明白。
男人死后,她竟然能爬起来做事,又是伐木场的一大蹊跷。
男人在世时,她病病歪歪,成天央央跄跄、哎哎哟哟,冷不得热不起,是有名的药罐子,私下都叫她“黛玉娘娘”。
男人给她留下两个男孩,老大才十岁出头。上世纪六十年代,抚恤金制度还不完善,三十多岁的她,骨头立马硬朗起来。
她扔掉形影不离的药罐,管起一家人的三茶六饭,挽起袖子到场里做“家属工”,像大寨铁姑娘一样,腿脚硬实啥活都干,“包工点工”来者不拒,死里来活里去拉扯孩子。
她几次改嫁,对方听清了她家的情况,面显同情之色,摆手“罢了罢了”,都黄了,主要还是因为两个拖油瓶的。
老大高中毕业后,“补员”到森铁处,在“28吨”蒸汽机车上当司炉。老二初中毕业后,到当地乡镇企业做工。
孩子都能自食其力,不再需要她操心了,她的身体急剧老去,又成了“药罐子”,很快就不行了。
她的生与死,同样令人明白又不明白。
后来,国营伐木场刀斧入库,摇身一变成了采育场。小火车派不上用场,窄轨铁路也拆除了,老大转岗到采育场,很快当上了小领导。老二的乡镇企业红红火火,工资也水涨船高,美中不足就是缺个媳妇。
两个孩子后来发生的事情,也蹊跷了起来。前因后果,看得都明白,却又想不明白。
老大结婚不久,忽然辞职去广州“淘金”,结果一去杳无音信。媳妇空房独守了几年,登报离了婚。
老大的下落,有说因贩毒被枪毙了,但法律上的媳妇,却没有收到任何通知;有说偷渡国外,但“出国”三十年了,好歹也有能力给家里报个信。
都说:八成是死在外面,当做无主尸给烧了。
老二长得高大,一表人才,就是脑子有点木,但不傻。
集镇有家酒馆,老板是五十来岁的女人,她丈夫跟老二在一个车间上班。
不知道她哪一根筋抽了,跟老二开起了玩笑:来我店做事吧,过阵子给你讲个婆娘。
老二听罢,“呀哈”一声张大嘴巴,兴冲冲回到车间,扔给领导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话:“老子我不干了!”然后兴冲冲到酒馆当小工。
然而,女老板签发的“过阵子讲个婆娘”的支票,日复一日地赊欠不兑。老二古怪的脾性发作了,异常充分。
他抡起巴掌,将女老板的干巴眼,扇得老泪汪汪像返潮的龙眼干。据说她的眼睛,打这以后就一直这么潮乎乎的。
老二就这样一直“单”着,脑袋就这样一直木着。
说他傻吧,他能做力气活,手脚挺利索的,养活自己不成问题。说他不傻吧,没见过他的人,只要跟他聊上几句,马上就感觉到不对劲。
邻居老太拍胸脯向外人保证:没事儿,没事儿。他只是有点那个,但不疯,更不武。
一家两代四口,生死蹊跷,看似明白又不明白,这不是宿命又是什么?